歌声停滞,桑殊听着师尊近在咫尺的呼吸,心跳乱了拍子,抬手抵上师尊的胸膛,几乎不敢直视师尊的面容。

  “师、师尊......”

  发丝在肩颈滑动,带来难以忍受的痒意,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头发还是师尊的。

  腿蹬了蹬,想要挣开师尊,可是看到师尊又一次蹙起的眉眼,桑殊心头一颤,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被琉祈月重新压回床榻。

  歌声断断续续在寂静的房间内响起,烛光下两道身影交叠。

  琉祈月知道自己又做噩梦了,他站在废墟之上,看着眼前滔天的大火,遍地的尸骸,还有被他紧紧握在手上的,滴血的长剑。

  尸骸是族人的,包括他的亲生父亲。大火是他放的,琉家一切的痕迹都是他亲手抹去的。

  那年琉祈月只有二十二岁,也曾意气风发,也曾锋芒毕露,更是天下第一人。

  所有人都说琉祈月是琉家千万年来的骄傲,可就是这个骄傲一手倾覆了琉家。

  他的出生是个错误,是琉家家主与一个舞女的产物。

  琉祈月年幼时并没有展露出任何修炼的天赋,由此被琉家家主厌弃,生母因为失宠而将一切的苦难加诸在年幼的琉祈月身上。

  十岁那年,生母病逝,琉祈月却渐渐展现出了曾经被掩盖的天赋,十岁开始修炼,十二岁同辈无敌手,十五岁战胜琉家家主,十九岁被誉为仙君,二十一岁成为天下第一人。

  琉祈月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一切。

  二十二岁生辰,亲生父亲给他下了毒,要夺他根骨,剜他经脉,剖他心脏,然后移给他的哥哥。

  父亲从来都厌恶他的出身,从没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迷惑他放松警惕,而这些,琉家所有人都清楚,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去死。

  于是二十二岁的生辰,琉家覆灭,从此消失在修真界。

  琉祈月又一次一无所有......他从来都一无所有。

  年幼时护不住那一只乞食的小狐狸,长大了得不到任何真心。

  低下眼,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衣衫,早已看不出曾经的白色。

  怎么也洗不干净,穿再多的浅色也遮不住。

  就好像他表现得再温柔,也掩盖不住骨子里的偏执与冷漠,修为反噬就是他生出囚困小殊念头的代价。

  小殊亲近的不过是他努力维持的表象罢了。

  他会吓到小殊。

  琉祈月在一根残破的柱子旁坐下,阖上眼,静静等待着噩梦结束。

  然而突然有一双手牵住了他的手,温暖又柔软。

  “师尊。”

  琉祈月猛地睁开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小、小殊?!”

  “你怎么会......”

  “不对,别看师尊......”琉祈月慌乱地捂住桑殊的眼睛,想要挡住身后的大火,想要藏起满身的鲜血,想要收起他流露出来的的戾气,想要把他最好的一面留给弟子。

  哪怕他知道,眼前的小殊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罢了。

  可是桑殊拂下了琉祈月的手,一头扑进琉祈月的怀中,“师尊,您别难过,还有弟子陪着您呢。”

  “弟子不会害怕您的,弟子最喜欢您了,您什么样子弟子都喜欢。”

  “......”

  琉祈月低下眼,“小殊,师尊不像你想得那样好。”

  “才不会!”桑殊大声反驳,抱着琉祈月的手越收越紧,“是师尊把我捡了回来,没有师尊我早就死在不知道哪个角落了。”

  “所以我是师尊的,师尊想要做什么,想要怎么管我,想要怎么对我都可以。”

  “我从没想过师尊该是什么样,师尊您是什么样子的,我就喜欢什么样的师尊!”

  这最后一句似乎打破了梦魇,从现实中传来,破碎的声音响起,身后的大火与废墟逐渐消散,身上的血也被抹去。

  琉祈月缓缓睁开了眼,一时分不清刚才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光线入眼,他视线有些模糊,可还是察觉自己紧紧将一个人抱在怀中。

  “师尊,您醒了吗?”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琉祈月终于清醒。

  他看向怀中的人,小弟子的眼眶红了,湿漉漉的,卷翘的睫羽上还挂着泪珠。

  原本清亮的少年音有些沙哑,与梦中的一模一样,一听便是用嗓过度。

  所以......那不是他臆想出来的话,恍惚中听见的歌声也不是虚假的。

  桑殊担忧地看着师尊,他不知道师尊究竟梦到了什么,居然会露出那样痛苦甚至于绝望的模样。

  甚至......他还发现师尊的睫毛湿了。

  美人师尊哭的样子好让人心疼,一边哭一边还说一些自暴自弃的话。

  别让他知道是谁欺负师尊了,不然他一定把那人给切成一片片喂狗!

  还想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一下师尊,搂在腰上的手臂却是突然收紧,桑殊朝前紧紧跟琉祈月贴在了一起。

  皮肤贴上衣料,桑殊一颤,肩上多了个脑袋,滚烫的呼吸洒落,激起一阵战栗。

  琉祈月低头,额头抵在桑殊颈窝。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有手越抱越紧,像是要将怀中的少年融入骨血,汲取那一分温暖。

  桑殊感觉自己的腰都要被勒断了,但是看师尊情绪终于平静了一些,便什么都没有说,乖乖让师尊抱着。

  纤细修长的胳膊抬起,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师尊的后背,就像师尊以前哄他那样。

  夜晚终将过去,晨曦透过窗棂。

  “咕——”

  一声十分破坏气氛的肚子叫打破了寂静。

  琉祈月抬起头,桑殊面颊通红,“其实也没有很饿,师尊您可以接着抱的......”

  脑袋被揉了揉,听到师尊问:“想吃什么,师尊给你做。”

  “都可以啦。”

  琉祈月轻笑,支起身,被子掀开了一半,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桑殊疑惑了一瞬,在注意到师尊的目光后脑子轰得一声炸开,连忙裹紧被子。

  忙活了一晚上,他都忘了自己变大以后是......

  所以他其实是这样跟师尊贴贴了一晚上吗?!

  “咳咳......”琉祈月轻咳,长睫轻颤,替小弟子将被子细细捻好,“那...师尊在外面等你,你换好衣服出来吧。”

  他套上外衫,快步离开了房间。

  目光无意识落在自己掌心,指尖动了动。

  桑殊低着脑袋,心跳很快。

  突然一阵无力的感觉传来,他眼前一黑,体型猛然缩小,又变成了人偶的样子。

  昨天实在是变成大人太久了,桑殊感觉自己这会儿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琉祈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小家伙还没有出来,他轻轻问了一声:“小殊,你好了吗?”

  听到了一阵细弱的呼喊声。

  琉祈月走进房间,发现小家伙变成人偶缩在了被子里面,委屈巴巴望向他。

  “师尊......我没力气了......”

  最终,人偶还是逃不过让主人亲手给他穿衣服的命运。等到桑殊换上一身漂亮的小衣服,整个人都红彤彤的了。

  琉祈月将小弟子放在之前那个铺了细软绒毛的小篮子里面,顺手又放了几颗灵石跟珠宝给小家伙当玩具玩,而他则是在一旁做些早饭。

  他自己不用进食,小家伙的胃口又小的过头,每一份都不用做多少,好吃就行。

  桑殊缩在篮子里面,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本来以为自己只是一时间太累了所以才没力气,可是他这会儿发现自己好像不是没力气,而是变得难以自主操控自己的身体。

  他现在想要动一动自己的手指,虽然能够动,但是有些迟缓。不是那种没力气的迟缓,而是身体不听命令的那种迟缓,要反应一会儿才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动起来,严重滞后。

  桑殊心下微微有不太好的预感,这玩意儿不会是变成人偶的影响吧,就跟他之前变成九尾狐以后莫名执着于娶亲要崽崽一样。

  那人偶的影响会是什么?

  变成真正不能动弹的人偶?

  琉祈月做完早饭,将那一小碟一小碟都放到桌子上,朝篮子内的小弟子看去,“小殊,可以吃早饭了。”

  “唔。”桑殊应了一声,努力想要从篮子里出来,可是手脚的不听使唤让他行动艰难,每一次移动都很是缓慢,像是一个还不适应身体的人一样。

  琉祈月以为小家伙是太累了,干脆将人捧了出来,“师尊喂你吧。”

  桑殊干脆也不挣扎了,乖乖坐在师尊的掌心,背靠着师尊手指,张开嘴巴等着师尊的投喂。

  人偶的影响他倒是不那么怕,反正等到体验结束他就又要变成其他的奇奇怪怪的生物了。

  小小的签子扎起一粒米,喂到小弟子的嘴边,看着小弟子吃得腮帮子鼓鼓的,琉祈月也不禁弯起了眉眼,享受着投喂小弟子的快乐。

  桑殊吃着吃着就注意到了师尊慈祥的笑容,心下微梗。

  能不能换一种眼神看他啊呜。

  咽下一小小缕肉丝,桑殊轻轻叫了一声师尊。

  “怎么了?”

  “您昨晚梦到什么了呀。”桑殊望着琉祈月,“是什么噩梦吗,可不可以跟弟子说说?”

  琉祈月一愣,脑中再次浮现那一片血色。

  他错开了视线,金眸垂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骗人,师尊您昨晚都哭了。”桑殊气鼓鼓,“弟子唱了好久的歌都哄不好呢,而且您还很害怕的样子,弟子拍了您好久的背。”

  “......”琉祈月微顿,怔怔看着整张漂亮小脸都写着“不许瞒我”的小弟子,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

  指尖戳戳掌心已经吃得肚子溜圆的小弟子,他长睫敛落,笑容温柔,“怎么感觉小殊才是长辈呀,都开始教育师尊了呢。”

  桑殊抱住那根手指,“谁让师尊不说实话的,是不相信弟子吗?”

  他的动作迟缓,但还是紧紧抱住了怀中的手指,低头亲了一下,声音细细弱弱的,可只有坚定,“您在梦里让弟子不要走,不要害怕您,说您没有弟子想得那样好。”

  “可弟子只是喜欢您而已,不管您是什么样的都喜欢,是喜欢真的师尊,不是想象出来的师尊。”

  桑殊将自己的一片真心都剖给了琉祈月看,只除了他将那不敢诉之于口的情爱藏在那一句喜欢后面。

  师尊对他太好太好,好到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好到那一分敬仰都在依恋中变了味道。

  “......”

  琉祈月沉默了许久,最后他捧起掌心的小家伙,在对方的脑袋上亲了一下。

  捏捏弟子小小的手,“谢谢小殊关心,师尊已经没事了。”

  他简单给桑殊讲了一下琉家的过往,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说着别人的生平。

  可桑殊能听出这三言两语中藏了多少的绝望与痛苦,忍不住越发抱紧了师尊,用面颊去蹭蹭师尊的指尖,安抚着师尊。

  要是他能回到过去安慰师尊就好了,他要让那些该死的人生不如死来给师尊赎罪。

  桑殊越想越心疼,眼眶红了起来,泪珠子一颗一颗砸落在琉祈月的掌心。

  琉祈月失笑,“小殊你哭什么?”

  小小的人儿抽噎了一下,还打了个哭嗝,“弟子、弟子心疼师尊嘛......”

  “好啦好啦,别哭了。”琉祈月戳戳小家伙,结果手指被抱得更紧了,一副死都不放手的样子。

  到最后琉祈月都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小家伙在安慰他还是他在安慰小家伙,小殊变成人偶以后的确是变得格外爱哭了一些,眼泪说掉就掉。

  琉祈月突然想到了什么,故意严肃下语气,“不许哭了。”

  桑殊顿时一颤,脸蛋立刻泛红,用湿漉漉的漂亮眼睛望向琉祈月,真的就不哭了,“好、好的,”

  嘤,师尊这样子真的好勾人,人偶的本能让他根本抗拒不了师尊的命令,反而有种很兴奋的感觉。

  安静了一会儿,桑殊乖乖让师尊给他擦脸,突然想起了什么,“师尊,那台子呢,弟子想要台子。”

  琉祈月擦脸的动作微顿,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了,师尊给你去订做一个。”

  “师尊最好了!”

  ——

  订做台子需要几天的时间,桑殊不知道怎么想的,又让师尊给他买了几个用来演傀儡戏的人偶,当然,都是挑普通的买,他绝对不许有除了他以外的漂亮人偶出现在师尊这里。

  这天早上起来,桑殊习惯性地想要抱着师尊的手指蹭一蹭,结果发现自己的身体彻底动不了了。

  视野中似乎有半透明的丝线出现,连接在他每一处关节,而丝线的另一头......

  连接在了师尊的指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