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过年时, 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大庆原有的老首辅于雪中摔了一跤,差点起不来。

  老首辅看看自己的身子骨,最终选择辞官回乡。

  敬宣帝宴拜别老首辅, 然后将林范集提成新一任正一品首辅大人。

  继而任命林范集统管即将到来的会试。

  林范集熬到这把年纪, 终于登上首辅之位。

  周自言伙同其他大人和亲朋,拎着礼品登门庆贺, 好好调侃了一番林首辅。

  “哎哟,恭喜林首辅, 林首辅安康啊!”

  “老头,这么大年纪了,可别玩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了。”

  “林首辅,恭喜恭喜啊!”

  林范集拍着酒坛子,不气不恼, 笑成弥勒佛。

  他现在已经走到读书人至高的位置。

  一生追求, 名声、官位都已有, 何苦再和这帮损人生气。

  不过这一个个的,他全都记下了,秋后算账罢!

  林范集升了官后, 敬宣帝又按照惯例提拔了一些小官。

  这些人在过去两年一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是该升升官了。

  至于周自言么, 他在国子监弄的新课程轰轰烈烈,敬宣帝早就想把他拉上来,但碍于一些时间、他人因素,只能按按等着。

  现在其他人都升了, 敬宣帝再让周自言升一升,便没有那么突兀。

  于是周自言摇身一变, 从翰林院从五品侍讲学士,变成通政司右通政,官拜正四品。

  通政司,主管检查内外奏章,与各种申诉文书,最高长官为京城通政使司。

  现在京城的通政使司,是一位已经六十有三的女大人,人称霍老太君,或霍大人。

  周自言之前和霍老太君打过不少交道。

  霍老太君虽然年迈,但心境始终年轻,她可比林范集喜欢周自言。

  不管以前的周自言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老太君都笑眯眯看着,然后询问清楚细节。

  若是可行,老太君便会赞许,若是不可行,老太君也不会生气,只会鼓励周自言下回再想个更好的点子出来。

  霍老太君是女子,所以她一生未嫁。

  三进大宅里,唯有她和一众女眷。

  老太君曾说家中冷清,回家自己一个人坐着,还不如留在通政司热闹。

  所以周自言很多时候都大言不惭的认为,这位霍老太君,可能是在拿他当儿子养。

  去通政司报道的时候,霍老太君正在通政司正堂里处理新到的文书。

  老太太一看到周自言,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小周来了啊。”

  “霍大人。”周自言依照规矩行礼。

  老太君点点头,叫身边的小丫头去给周自言端来一盘点心。

  周自言本想问问公务的,结果老太君就让他坐着喝茶,一问公务,老太君就说:“哎哟,刚来第一天,不急,不急,年轻人要吃饱了才能干活啊。”

  周自言看看自己手心的点心渣,无奈道:“霍大人说的是。”

  说实话,周自言从小就亲缘淡薄,并没有怎么体会过长辈的关爱,但这趟穿越之旅,所遇的长辈,都对他极好。

  不管是宋父,还是林范集,亦或是敬宣帝和霍老太君,虽然他们立场不同,但在立场和政务之外,都隐隐约约拿他当小辈看待。

  对此,周自言一直心怀感激。

  于是,周自言任职第一天,便捧着热茶和香糯点心,吃了一下午。

  后面霍老太君亲自带着他过了一边通政司的公务,周自言牢记于心,不出七天,便已经开始独立上手处理通政司的文书。

  也得益于他之前一直在帮敬宣帝批各种各样的折子,相比其他在通政司干活的人来说,他更加得心应手一些。

  一些旁人拿不准的文书,周自言都能一起处理,大大减少了其他人的压力。

  再加上周自言与陛下的关系,通政司里的人都待他十分客气,让周自言心情始终舒畅。

  在通政司待了十几天,周自言觉得,他还是很喜欢这里的。

  转过年关又入夏,距离会试越来越近,整个京城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做准备。

  林范集身为统领整个会试的主考官,自从任命下来就一直忙得头昏脑涨,所幸他以前也主持过几次科举,不至于手忙脚乱,弄错东西。

  不过工作量如此大,老头儿又瘦去几分,林鸣息看了十分心疼。

  外面的人在加紧准备会试,京城各大官学里的学子,也开始变得紧张而压抑。

  国子监里,其他堂还好一些,率性堂的诸位监生一个比一个神情凝重,一个比一个形容憔悴。

  他们中有些学子,不远万里赶来京城,为的就是参加会试。

  现在临近会试,自当更加用功,头悬梁,锥刺股,争取拿一个好成绩,回去好光宗耀祖。

  宋卫风等人虽然和周自言关系匪浅,可他们身上的压力不比任何人轻。

  或许是因为和周自言更亲近,他们更害怕让周自言失望,让自己失望。

  如此高压的环境,让国子监的夫子和监生们,都失去了往日的笑容,哪怕国子监里的棵棵桃花已经慢慢盛开,也难看到如去年那般,在桃花树下追逐打闹,吟诗作乐的监生。

  莉玛作为外来人,第一次感受到大庆科举的重要性。

  【亲爱的周,我很难想象,整个国家都为科举而努力,竟然只为了让这些学生们考个好成绩。】莉玛站在桃花树下,今天可是休沐日,可率性堂里,还是满座。

  没有一个人离开,全都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温习。

  这在奥里菲尔,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周自言坐在石凳上,他正在写准备发给监生们的会试考纲。

  原本的科举考纲重点是时候更新了,所以这几日只要有时间,他就在写这个。

  莉玛坐到周自言对面,托着两腮,【周,你们这里,为什么这么崇拜科举?】

  周自言放下笔,【过去有一些陋习,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影响了很多人。当然,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说法了。但大家都知道,读书能拥有学问,有了学问就能懂得更多,不管将来做什么都很方便。】

  【难怪你们不崇拜神明。】住在大庆这么久,莉玛也渐渐开始明白大庆子民为何与神距离那么遥远,【你们并不乞求神明的保佑,你们在用自己的眼睛了解这个世界,在用自己的双手丈量地面。】

  【你都要把大庆说成桃花源了。】周自言失笑。

  莉玛歪头,【什么是桃花源?】

  周自言把桃花源那篇文章,当成一则小故事讲给莉玛,然后道:【这是一位很有才华的读书人写的一篇文章,没有什么真实性,听听过去便好。】

  【可我觉得,大庆确实很像桃花……桃花源。】莉玛跳起来,从空中接住一朵被风吹落的桃花,别到自己耳朵上,【你瞧,这里也有这么多桃花。】

  “桃花源……桃花源……”周自言看着被风卷落枝头的花瓣花蕊,由衷希望大庆能像桃花源一样,让生活在这里的人,无忧无虑,自由安康。

  周自言写了整整十天,终于写好一份会试考纲。

  现在国子监为了准备会试,已经停掉率性堂其他课程,只留下四书五经和策论诗词课。

  周自言自然而然转为五经夫子,与其他夫子轮班,一人教三天,带着率性堂的监生们应对会试。

  这几位夫子已经提前找过周自言,表明他们只带着监生们温习典籍,至于怎么突击会试,他们愿意交给周自言。

  毕竟这国子监里,谁能比得过周自言两回科举,都是三元及第?

  更别说周自言早就写过关于科举的书籍。

  所以他们都觉得,由周自言来做那个主心骨再合适不过。

  这份信任,对周自言来说整合心意。

  第二日,他便把考纲发下去,同时,他也告诉众监生,以后的日子,他们每日都需要仿照着会试的节奏,开始做题写文章,一直写到会试开始。

  监生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不管他们怎么问,周自言都是一样的态度。

  监生们挠头,这是什么学习法,他们当真从未见过。

  唯有宋豆丁他们互相偷偷捂嘴笑。

  周夫子又要开始‘折磨’人了!

  第一次做题时,监生们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突然间,雪花片一样的考题就朝他们飞来。

  不知道多少道题,今日写,明日就讲,一刻也不停留。

  监生们瞪着大眼,愣愣反应不过来。

  宋豆丁等人立刻停下手里所有事情,习以为常一样开始整理考题,写文章。

  文昭见状,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记下考题,思考答案。

  渐渐地,竟投入其中,一道一道写个不停。

  其他人看见了,虽然还觉得奇怪,可想到刚才周自言说的话。

  咬咬牙,写吧!

  这么多文章,他们是上课写,下课写,吃饭写,回家休息还在写。

  写得快的,一天时间足以写完,可那写得慢的,哪怕回去点灯熬夜,也还剩一个小尾巴。

  第二题,周自言果然开始一道道讲,没有片刻停歇。

  许多监生根本跟不上这个节奏,忙得那叫一个乱七八糟。

  幸亏周自言良心尚存,课后单独留下这些人,给他们夯基础,拉着他们往前走。

  高强度,快节奏的学习生活,让他们比其他人更多了一份机动性,就像一个一直被抽打的陀螺,转转转,转不停。

  慢慢地,整个率性堂都已经可以完美跟上周自言的节奏,一套考题,不在话下。

  甚至,他们写完一套,还有其他时间去背文章。

  率性堂的变化被国子监其他人看在眼里,他们都眼馋的不行。

  虽然率性堂要会试,可他们也有人准备童试和乡试啊!

  这样的教学,怎么不给他们安排?

  不公平,不公平!

  其他堂学生嫉妒的红了眼,全都跑到郑祭酒那里,要求郑祭酒给他们安排学习任务。

  苦点,累点算什么,他们来读书,就没想过享福,能考上才是真的!

  若是能考上,那吃多少苦都不算什么!

  郑祭酒那个苦闷啊,这教学方式是人家周自言自己想出来,他上哪淘去?

  难不成把周自言掰成好几半,一个堂一个?

  郑祭酒认真考虑了这种可能性,觉得最后被掰成好几半的,可能是他自己。

  作罢。

  郑祭酒应付不了这么多监生,干脆跑到周自言的号房里胡搅蛮缠,要周自言自己解决。

  周自言想了想,请来所有夫子,大家聚在一起开了个会,最后一致决定,其他堂也要提高学习效率!

  率性堂比较吃时间,所以一天一套。

  其他堂科举难度小,时间也还充足,两天一套足以。

  而这两天时间,也足够夫子们出好题目。

  由此,国子监率性堂有十三名博士和六名助教,为了能让监生们通过科举,现在全都行动起来。

  有些博士比较擅讲,那便继续讲课,有的博士押题较准,那便去出题!

  互相配合,虽累,却高兴。

  是的,这帮国子监夫子,看到监生们认真学习的模样就高兴!

  所以让他们这帮夫子再辛苦点也没事,只要监生们能考中,那他们这辈子就值了!

  国子监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他官学皆看在眼里。

  一开始众人还有些不解,这是何等教学方式?都要临近科举了,怎么夫子还不讲经,不背书,每日只做做题便成了吗?

  还真的成。

  官学的夫子们也不是傻子,他们时刻关注着国子监的教学情况,所以自然能知道国子监监生们的学习进度。

  自施行怪异教学开始,这些监生们每日做文章的频率大大增加,脑子也更灵活,每天学到的内容比之前不知道多了多少。

  现在虽然还看不到科举的结果,但这样的转变,无疑是好的。

  也就是说,国子监这怪异的教学方式,或许真的有用!

  既然有用,那官学的夫子们便坐不住了。

  他们也效仿国子监,根据自家官学的情况,开始有的放矢的改变教学策略,争取让他们的学生们也能在短时间内做做改变。

  三年一次会试,回回都能让整个京城沸腾。

  上一次,周自言还是背着行囊入贡院的学子,今年,他便背着手站在外面,和辜鸿文等人一起目送国子监监生进入贡院。

  “周弟,你现在是什么心情?”辜鸿文瞧着周自言一脸凝重,忍不住开玩笑道。

  周自言摇摇头,实难说清内心的复杂情绪,“有开心,也有惶恐,甚至还有些害怕。”

  “你这真是当爹的心态了。”辜鸿文笑话周自言,“还不曾成亲呢,就开始当爹,你说你那些学生们,岂非幸运儿?”

  “胡说八道,哪个做夫子的不是我这样?”周自言甩袖,让辜鸿文去看周围,“你自个儿瞧瞧,外面站着的这些人,不都是各大官学的夫子。你看他们脸上神情,不比我好。”

  辜鸿文顺着周自言指出来的地方,一一看去,确实如周自言所说,这些年迈的、青壮的夫子们,不论年纪,不论性别,全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紧紧盯着贡院,生怕待会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们大概也像周自言那样,开心,惶恐,和害怕。

  都说天下爹娘是一条心,他看呐,这天下夫子,说不准也都是一条心。

  一条为学生操劳的心。

  一声鸣炮,贡院大门缓缓关闭。

  周自言看着贡院,却冷不丁想起了在马鸣沟的考棚。

  那时候,他也是站在外面,送这帮孩子入考场。

  眨眼间,多年时间已过,他现在又站在外面,送他们入贡院。

  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小小的宋豆丁,现在长成更加灵动坚韧的小少年,爱哭的王小妞也成了拥有如初生穗禾般璀璨的姑娘。

  二棍靠双手养起了自己的爷爷奶奶,大山也坚定地撑起了自己的门楣。

  钟窍一比他们都想得远,这孩子已经打定主意,考完科举就回镇子上,争取能捞一个可以和钟知县共同处理政务的官职。

  他现在觉得,官无大小,皆有责任,在他看来,一朝上天不如脚踏实地,所以他更想回那个小小的镇子。

  其他人……周自言还没问过。

  不过也快了,待会试结束,便是殿试。

  殿试考完,这些孩子也要被派官……

  周自言恍然发现,原来自打他们进京,每个快乐的日子,其实都是在进行离别的倒数。

  “教书育人……教书育人,待到教无可教,人也长大,别离,也来的太快了一些。”周自言感慨。

  感觉并没有多少时间,可这些孩子,却像小树苗一样,‘刷刷刷’地成长,眨眼间,便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辜鸿文知道周自言在学生们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他只能宽慰友人,“人各有志,人各也有命,他们虽然不能陪你一辈子,但你教给他们的学问,肯定会被记一辈子。”

  那么多新奇的课程,足以让人铭记终身。

  周自言突然想起钟知县,“说得也是。”

  钟知县都这把年纪了,还记着他的座师张翰林。

  当周自言把钟知县这事告诉张翰林后,张翰林心中感动,立刻修书一封,拖驿站送往马鸣沟。

  随后,周自言便收到了钟知县的来信,信上三行字感谢周自言,剩下十几行,全都在夸张翰林。

  周自言虽觉好笑,但还是触动更深。

  钟知县能把一份师生情记一辈子,这是何等的忠诚与惦念。

  他倒不指望那帮孩子能记他一辈子,但只要他们能记得他说过的话,好好传承下去,让更多人能读书识字,知礼明理,那他这个夫子就算没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