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看出来周自言的小心思, 敬宣帝在讲话的时候,余光不自觉便会落到宋卫风身上。

  其实敬宣帝还真听说过这个宋小哥。

  周自言在国子监那般不收敛,他早就知道了, 不过不能把宋卫风和某个监生的脸对上号罢了。

  现在郑祭酒给敬宣帝上了一份名单, 方便认人。

  所以敬宣帝成功把人对上号,原来这人曾经是周自言在南边的学生。

  也就是说, 他们两个人是在南边时候,就已经互生情愫了?

  敬宣帝又看向周自言, 忍不住在心内冷哼。

  这个臭小子,当年脾气又臭又硬,就连他的九皇女示好都能冷冷推开,现在倒栽在一个南边来的小哥儿身上了。

  想来,他们现在能一起在国子监里读书, 应当是当初周自言考来京城, 这位小哥儿和其他小学生, 也紧随周自言的步伐,与他在京城再见面。

  如此看来,这些人倒有些心气, 没有白白等在原地,伤春悲秋。

  不说其他的小学生, 单说这位宋小哥, 生得确实花容月貌。

  与周自言情感深厚,两情相悦,听说还是个身手极好的练家子。

  这样的小哥儿确实是不错的成亲人选。

  敬宣帝倚靠在座椅上,夸奖了一番这些国子监的监生, 让詹公公给他们一人上了一份御赐之物。

  这些人中,不乏哥儿监生和女监生, 敬宣帝在选的时候也费了一些心思。

  得到敬宣帝鼓励的众人,都很振奋。

  这可是天子之赐,拿回去当传家宝都可以了!

  宋豆丁和王小妞的御赐之物格外厚重一些。

  敬宣帝直言他们年纪小,更应当鼓励,便多给了一点。

  众人对此都无异议,全都跪谢领赏。

  敬宣帝与监生们闲话了两句,看看时间已经到晌午,就让郑祭酒带他们出去,免得耽误下午上课。

  不过独独留下了宋卫风和周自言。

  这是要‘问罪’了。

  宋豆丁和王小妞刚刚走出御书房,立刻开始担心。

  “我哥不会有事吧?”宋豆丁忧心忡忡。

  王小妞也忍不住回看御书房。

  林鸣息知道他们是第一次面圣,宽慰他们:“陛下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

  詹公公弯着腰,笑容和蔼:“两位小监生,咱们走吧,休要在这儿说话哩。免得叫别人听了去。”

  宋豆丁和王小妞立刻行礼,“公公说的是。”

  算了,他们也只能离开。

  反正……他们相信周夫子不会让宋卫风受委屈的。

  御书房内,宋卫风站在屋中央,心中惴惴,不知道陛下为何要单独留下他。

  他悄悄抬眸,看向身旁的周自言。

  周自言仍旧保持着他刚才的站姿,半点没有担心的意思。

  宋卫风皱眉,周大哥还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这么镇定自若……

  敬宣帝静待了好一会,终于开口:“那香好闻吗?”

  “好闻。”周自言做作地弯腰行礼,“臣多谢陛下赏赐。”

  “哼,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心。平日也不见你熏香,偏偏今儿用上了,周自言,你这是点朕呢?”敬宣帝陡然拔高音量,显得怒气冲冲。

  “陛下息怒!”宋卫风听得这把震怒的天子声音,立马撩袍跪下。

  周自言无奈道:“陛下,臣平日不爱用熏香,这您应该知道的。”

  “今天可是臣与宋小哥第一次面圣,自然得好好准备一番,正好用上陛下赏赐的御香。”

  “起来吧。”敬宣帝没搭理周自言,反而抬手,让宋卫风站起来,就像周自言那样站着就好。

  “多谢陛下。”宋卫风低着头站起来,终于鼓足勇气,微微抬起下颌,看到了敬宣帝的天颜。

  敬宣帝与宋卫风想象的差不多,宝相威严,天子之势。

  就是那张龙颜,好像比常人要苍白一些。

  敬宣帝端详了宋卫风好一会,突然道:“周子然,你先出去,朕与这位宋小哥单独说说话。”

  “是。”周自言拱手告退,临走前让宋卫风不要怕,他就在门口等着。

  宋卫风点点头。

  但宋卫风还是有些紧张,手心开始慢慢渗汗。

  敬宣帝笑了一声,“可是紧张?”

  “……不敢。”宋卫风小声回答。

  “你与周自言是如何认识的?”敬宣帝撑起下颌,饶有兴致地询问他们二人的相识情景。

  宋卫风面对天子,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便实话实说:“周大……周大人原先是来应聘学生弟弟的识字夫子,后来见学生弟弟……也就是方才的宋镇声宋学子,于读书一道极有天赋,便正式收了他做学生。”

  “学生也因为一些原因,从书院休学,跟着周大人学习。”

  “就这样?”敬宣帝真觉得不可思议,他稍稍抬起腰背,靠在椅子上,神态松散自然,“你可知道你那周大人,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学生,不知。”宋卫风默然承认,他对以前的周大哥,知之甚少,只能从一些传言中窥得一二真相。

  “他是朕亲手点出来的状元郎。”敬宣帝像是回到多年前,第一次与周自言在大殿相遇的场景,“那时候朕继位许久,却始终不得向前一步的机会,这个愣头青就在这个时候莽莽撞撞,从一介白身考到了殿试。”

  “朕当真是没见过这样的怪才,家境并不富裕,从前十几年也不出彩,偏偏就从乡试开始,一路夺魁,让朕不得不重视他。”

  “他这个人吧,以前总是意气用事,凭借一腔赤诚之心便往前闯,年纪轻轻的,得罪了不少人。可他那张嘴,也总能力挽狂澜,让人又爱又恨。宋小哥,有他在,朕舒心不少,许多事情上也有了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周自言的家世清白的不能再清白,而且他多年未娶,更没有那等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

  这样的人,若想在朝堂站稳脚跟,继续往上爬,那就只能依附当朝陛下,做一个彻彻底底的纯臣。

  敬宣帝用他再合适不过。

  况且,周自言虽然行事有些张狂,但心地善良,也一心为民。

  敬宣帝便是看中他这两点,才大着胆子交给他许多事。

  宋卫风听得可谓是津津有味,虽然讲述的人是大庆最尊贵的人,但他还是高兴于,能从陛下口中听到如此真实的周大哥。

  若世上谁最了解曾经的周大哥,除去周大哥自己,那便是以前带着周大哥前进的陛下。

  敬宣帝看出宋卫风的心思,笑骂:“你这小哥儿,拿朕当说书人听呢?”

  宋卫风这个年纪,和他那个无法无天的九皇女差不多大。

  这位小哥儿沉静漂亮,于同龄人中也是极为优秀的存在,此外,还和周自言有不可言说的关系,所以他现在看宋卫风,难免带上一些长辈之心。

  宋卫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学生不敢。”

  “行,今儿朕就当一回说书人。”敬宣帝并没生气,他接着道,“你虽然生活在南边,也应当知道你那周大哥曾经做过的一些事,敢冒大不韪,也要做成,当年朕原本是不同意的,是他和老林……林相公,游说朕许多天,朕才终于下定决心。”

  “是,学生有许多朋友,都是得益于陛下和周大哥的良政,才能走到科举之路。陛下之大恩,学生们都铭记于心。”宋卫风这句话,说的真心实意。

  敬宣帝果然受用,他畅快道:“岳南府知县常常夹着你们知县的事情写到折子里,现在你们那开了什么花,有了什么稀罕物,朕可能比你这个土生土长的小哥儿知道的还快。”

  岳南府知府,和钟知县?

  宋卫风在御书房听到熟悉人的名字,心下喜悦。

  听陛下的意思,好像觉得他们二人做的不错……真好,钟知县那样劳心劳力的知县,就应该得到陛下的赞赏才是!

  “宋小哥,你不问问你那周大哥,当年为何远走南边?”敬宣帝抿了一口茶水,突然从闲话家常转到这里来。

  宋卫风惊了一跳,“这……这是周大哥和陛下的事情,学生不该多问。”

  周大哥曾经说过一点,他南下,其实是皇家和氏族博弈的结果。

  如此,他这个小卒子就更不应该问了。

  “看来那小子给你说过一些。”敬宣帝一脸漫漫,并不在乎被宋卫风知道当年的真相,“当年朕与那小子做的太激进了,被人联手搞了一遭。”

  “当年摆在朕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任用,周自言从此深陷被多方势力暗算的可能,要么就让周自言离开京城,再不能返京。”

  “那……那为什么……”宋卫风愣了。

  那为什么周大哥换了个身份,就能回来了?

  敬宣帝摸着自己的胡须,微微一笑,“宋小哥,朕才是大庆的一国之主。那等丢人事,一回就算了。”

  他为了能让周自言返京,可做了不少努力呢。

  “陛下……”宋卫风顿时明白这其中的各方推拉,他深深弯下腰,拱手作揖,“多谢陛下。”

  多谢陛下还愿意让周大哥回到京城。

  多谢陛下为了让周大哥回京城,而做出的事情。

  “不光周自言,外面那帮天天跟着朕上朝的大臣,他们既然选择追随于朕,朕就要给予他们爱护与信任。即便是另一个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朕也不会装没看到。”

  敬宣帝感叹道,“林相公少时便跟着朕,那时候朕刚刚继位,正要大展拳脚。如今一晃多少年过去,朕与他都老了,这大半辈子,有一半时间,朕和他都是待在宫里的。”

  “君与臣关系之紧密,有时候比族亲还要厚重啊……”

  “陛下还年轻呢,正是身体康健的时候。”宋卫风看着敬宣帝有些苍白的脸色,昧着良心说话。

  敬宣帝摆摆手,“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知道。”

  “往后这天下,定然是年轻人的天下。”

  “周自言,是朕最属意的大臣之一,朕还想让他安安稳稳待在京城,辅佐下一任帝王。等他老了,他亲手教出来的血脉亲子,还能顶上他爹的位置,继续为大庆效力。”

  “宋小哥,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宋卫风陡然攥紧拳头,表情凝重,“陛下……学生不懂。”

  “你不是不懂,你是不敢懂。”敬宣帝神色淡淡,“宋小哥,你能考到举人,证明你能力不俗,朕心甚慰。若你不是与那周自言有些关系,朕定要你一直考到殿试,成为当今哥儿学子表率之一。”

  “如今周自言也要而立之岁了,却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朕如何忍心?”

  敬宣帝看了宋小哥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周自言身边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朕日后也不敢派他做些事情,万一有个好歹,连个苗苗都留不下,那朕不就成罪人了?”

  “朕现在就盼着他好好娶一门亲,将亲眷都安顿在京城,朕亲自帮他看着,好让他安枕无忧,专心为大庆行事。”

  敬宣帝面上带笑,“宋小哥,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宋卫风怎么会不明白。

  依周大哥这样的本事,不管放到哪里,都会让上位者既欢喜,又担忧。

  若要用人,定然需要一定的牵制,才会让人放心。

  周大哥没有爹娘长辈,也没有什么亲眷,能牵制他的,唯有日后的发妻和子嗣。

  可他现在还在国子监读书,一看便要继续科考,短时间内肯定不会与周大哥成亲……

  “宋小哥,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敬宣帝道,“朕知道这样的事情于你来说有些冒昧,但人生在世,得失之间,必定要舍弃一方才是。”

  “若你下得了决心,日后你有什么困难,大可来找朕。朕虽没有万钧之力,但帮帮忙还是可以的。”

  对敬宣帝来说,这样的选择其实并没什么。

  他这一生,也是在无数中选择过来的。

  少时选择友人,长大选择姻亲。

  每一个选择的结果,很难说都是他想要的。

  但既然想得到这个位置,那就必定要牺牲一些东西。

  敬宣帝懂得,所以他希望宋小哥也懂得。

  从御书房出来后,宋卫风有些沉默。

  他倒不是因为敬宣帝的话动摇,只是他突然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似乎只顾着要科举,并没有多加考虑周大哥的处境。

  周大哥不想成亲么?

  周大哥不想子孙满堂么?

  周大哥……不想和心上人,真真正正的,红妆铺地,万人祝福么?

  只要一想这样的可能性,宋卫风的心就开始抽痛。

  他希望周大哥过得快乐。

  却又害怕周大哥的快乐与他无关……自己只能成为周大哥这一生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

  到底要如何做,才能两全其美?

  世上若真有神明,能否告诉他一个答案?

  宋卫风望着皇城苍穹,眸中盛满思绪,连周自言的呼喊声都没听到。

  周自言叫了两声,都没把人叫回来,忍不住扶住宋卫风的两颊,“卫风,卫风!”

  “啊!”宋卫风回神,看着周大哥诸事不知的表情,心中酸涩,“刚刚才见过陛下,我这心跳个不停。周大哥,你要说什么?”

  “我正要问你,你没说你哥哥的事情吧?”周自言害怕宋卫风忍不住,一口气把事情都抖露出来。

  宋卫风摇头,“今天第一次面圣,又是为了国子监而来,不是个好时机,我没说。”

  “那便好,你放心,待有机会,我会先替你探探路的。”周自言觉得,这件事由他这个当年的当事人去提,再合适不过了。

  周大哥又在为他考虑呢。

  宋卫风呆呆看着周自言俊如美玉的面庞,突然有些惭愧。

  他何德何能,让周大哥如此为他操心,还要占着周大哥心上人的位置,让周大哥无法与心上人成亲。

  周自言把宋卫风前前后后看了个遍,确定他是空着手出来的,挠头,“真奇怪,陛下既然知道你我的关系,怎么没多给你一些东西。”

  郁闷了片刻,他牵上宋卫风的手,笑得灿烂,“算了,不管了,我号房里那一大箱子,都是你的。走,咱们回家。”

  大袖遮掩下,两只手紧紧交握。

  宋卫风默不作声,跟着周自言。

  这双手太温暖了,他真的舍不得放开。

  到底该如何做……到底该如何做!

  从御书房往皇城外城走,定要经过上朝大殿。

  他们二人刚刚走到那里,迎面便撞上又急匆匆而来的林范集。

  林范集还穿着上午的朝服,手里握着一卷东西。

  小老头一步并两步,走得飞快,所以也差点撞到周自言和宋卫风。

  林范集扶好自己的官帽,看清来人后,原本没有的怒气也有了,“臭小子,非要站老夫跟前挡路!”

  “……”周自言突然蒙受奇冤,不可置信地狠狠踩了林范集黑靴一记,“林相公,这才是故意站你跟前的结果。”

  整洁黑靴上一个灰扑扑的脚印,极为难看。

  林范集又没讨得好,他不再纠缠这个事情,只道:“你们刚从御书房出来?怎的,陛下赐婚了?”

  “赐婚?”周自言鼻眼懵圈,“我何时说要成亲了。”

  “奇怪,前几日还听陛下提起你的婚事,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一直没有一个知心人,陛下担心呢……”林范集喃喃,“算了,不管了!瞧瞧,这是何家船队设计出来的图纸!一艘远洋大船,真的可以去海上航行的大船!”

  林范集摊开手中物,竟然是一张羊皮设计图。

  上面清晰地画着一艘万吨巨轮。

  这是一艘可以载人远行的船!

  “原来何家还没走就是为了这事。”周自言细细看过羊皮设计图,好像从中看到了现代船只的影子,他不得不为古人的智慧赞叹,“设计的当真巧妙,不愧是何家的船队。”

  “不说了,我得赶紧拿去给陛下瞧瞧。”林范集收好羊皮设计图,拎起朝服又开始往前跑,途中还撞到几个巡逻的侍卫。

  不过面对着那些侍卫,林范集脾气倒好了,维持着林相公的面子,笑笑便过去。

  “这老头子,就对我没有好脾气。”周自言想到林范集刚刚说的话,笑了,“什么赐婚,我现在年纪很大吗?”

  “……”宋卫风静静看着周自言,没有说话。

  周自言说话的声音慢慢降下来,他瞪大眼睛,“不是吧……真赐了?”

  敬宣帝这是玩什么呢!

  “若是赐了,周大哥,你会接受么?”宋卫风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不好说,我可能会吓一跳。”周自言沉吟片刻,“不过陛下赐婚,应该会答应吧。”

  既然是陛下赐婚,那必然是同意让宋卫风继续科举,继续为官才会赐婚。

  不然他才不会同意。

  到那时,可真就两全其美了。

  “……”听到周自言的答案,宋卫风心中突然轻松了许多。

  周大哥果然是这样的选择。

  往日都是周大哥为他付出,迁就他,等待他,如今他也该在这种选择题上,坚定地选择周大哥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