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殿试的贡生一共有三百人, 但里面有很大一部分贡生,在殿试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弄污了卷子, 或者干脆就没写完, 又或者胡写瞎写。

  这些贡生,只能算同进士, 将来最好的结果便是领一个小官职,外派到其他地方, 慢慢熬资历。

  而剩下的卷子,则需要好好审看一番。

  不多,也就一百五十多份。

  敬宣帝钦点了林范集,张翰林,刘大人, 外加其他几位正二品的官员一同挑灯夜战。

  还有另外专门帮他们分类卷子的同考官, 大家互帮互助, 定能在规定时间内判出名次。

  所有人齐聚宝嘉殿,同考官们闷不做声,只一下又一下分着手上的卷子。

  而他们之外, 那几位主考的大人,时不时便为一份卷子争吵不休, 吵到气头上, 吹胡子瞪眼都是常有的事。

  到这时,敬宣帝便端着温热的茶杯,给这几个上头的老家伙们看茶,让他们不要吵, 不要闹,好好看卷子才是。

  同考官们怎么也想不到, 原来当大臣们吵架时,陛下才是那个和事佬和定心丸。

  看在陛下的面子上,这些大人们咽下自己的想法,冷眼继续判卷。

  可安宁不到几刻钟,他们又会因为另一份卷子吵起来。

  几个晚上过去,同考官们竟然已经习惯这样的场景。

  只有几种卷子,这些大臣们不吵。

  一是,写的一般,他们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确定该名贡生应该排在多少名。

  一种是写的极好,这样的卷子,不需要多加考虑便能放到甲等里。

  贡生们的卷子虽然是按照座位收录的,可还是要打乱顺序,并封号。

  只是到了殿试这里,不需要再额外誊抄一份,所以看到那熟悉的文章风格和笔记,熟悉的人,一眼便能认出这是哪位贡生的卷子。

  张翰林拿着林鸣息的卷子,捻须点头,“老林啊,你这乖孙确实不错,文风稳健,笔锋犀利,颇有你当年的风采。”

  “还差得远,还差得远。”林范集面对这样直白的夸赞,笑着谦虚。

  这场殿试里,虽有林范集的乖孙,他倒是想避嫌,但林范集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大儒,他若是避了嫌,再难有第二个如他一般不与氏族有关系,又名声尽显的大儒来撑场面。

  再说了,林范集那乖孙,满京城有谁不认识,三岁识千文,五岁背诗词,简直天生就是为了读书来的。

  这样一名学子,不说林范集了,就是旁的人来判,那也是前三名的排名。

  林范集这个亲爷爷何苦去避嫌。

  他们这一行人,从下了朝便聚在一起判卷。

  现在打更三声,他们才看过去一半。

  刘大人揉揉眼睛,掏出怀中的清眼液,打开小葫芦,用洁净的锦帕蘸取一些,擦到眼睛上,缓解疲劳。

  张翰林也忍不住掏出太医院送来的丹药,放入口中。

  他们这些人都上了年纪,熬不动了,做这种耗费心力的事情,就得靠药物来维持身体健康。

  不过好在,陛下也披着外衣,与他们同吃同睡,始终伴着他们。

  有天子在,这帮老臣心中宽慰不少,做起事来也更有动力。

  更何况,陛下时不时还让公公去御膳房取一些温热的吃食来犒劳他们,用一些良言暖语不断鼓励,这些人是越干越有劲。

  截止现在,他们还没翻到最想看的那份卷子。

  众人重振旗鼓,继续投入其中。

  终于,刘大人哈哈笑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份!”

  “哦?当真找到了?”

  “来来来,一起看看。”

  其他人听到刘大人的笑声,都知道他找到了什么,纷纷凑过去,与刘大人一起审视这份卷子。

  整张卷子都是端正小楷,可那一撇一捺中都有笔走龙蛇之势,锋芒毕露。

  从第一道题的文章,到最后一题的文章,没有一处修改,也没有一处污渍,一看便知是一气呵成之作,中间甚至连停留思考的停顿都没有。

  这不是周自言的卷子还能是谁的?

  林范进看着第三四题的实干办法,已经可以根据这篇文章在脑海中演练出几套可行的政策,他背手叹息道:“哎,鸣息与他相比,还是差了一点。”

  就这一点点,乖孙注定不能三元及第,可惜,太可惜了!

  “鸣息已经是少年天才了,何必拿鸣息与这等怪才相比。”张翰林读完周自言的卷子,摸出酒葫芦喝了一口,畅快,“这人毕竟与你我同朝为官几载,你拿鸣息和他相比,鸣息都不一定答应。”

  提到林鸣息,林范集一拍大腿,气道:“我那乖孙不知道听了那小子说了什么,现在就奔着那小子为目标,想要做和他一样的人,还说……还说什么,从前最崇敬的人是爷爷,现在还要再多加一个人。真是气煞老夫。”

  “哈哈哈哈哈哈!老林,你们祖孙两个,怎么好像都和这小子有孽缘似的。”

  张翰林和刘大人齐齐笑出声。

  林范集有苦难言,眉毛拧到一起,以表不满。

  几人谈笑间,就确定了本次殿试的头名。

  按照大庆规定,他们需要排出所有人的名次,而敬宣帝只要看前十名即可,但敬宣帝偏偏反其道而行,要求他们他们每放一个排名,都要拿给自己看。

  敬宣帝点头,这个排名才算通过。

  林范集拿着写有状元之名的牌子递到敬宣帝面前,敬宣帝先开一看,与他想的一样。

  周自言。

  敬宣帝点点头,合上牌子,这是同意了。

  这大概是他们定的最轻松的一届状元。

  因为毫无异议。

  剩下的,就是要再排出榜眼和探花。

  众人收拾精神,继续看卷。

  翌日天明,三百名贡生再一次排队进入宝嘉殿。

  第一次来这里,是为了殿试,所以他们心怀不安。

  这一次,是为了听到自己的排名,他们反而定下了心。

  反正是成是败,就在今日了。

  殿试放榜又叫‘传胪’,读卷官按照早就排好的名次,依次拆卷。

  第一卷便是一甲第一名,以此类推。

  然后再在皇榜上,填好这些人的信息。由礼部尚书刘大人亲自盖印。

  所做这一切,皆当着三百贡生之面,意在表示殿试的公平。

  殿试的榜俗称“金榜”,因为最外层是一层黄色的纸张,所以又称“黄榜”。

  但因为经过皇帝之手,所以民间也会叫它‘皇榜’。

  填好所有人名后,殿外仪仗队会奏起鼓乐。

  在悠扬的鼓乐中,读卷官捧着做好的皇榜交给敬宣帝身旁的公公,再由大公公递给敬宣帝。

  这时,敬宣帝会再盖下代表着皇家的红印。

  敬宣帝捏着这张皇榜,走到宝嘉殿最上方,也就是一开始观看贡生们殿试的位置。

  不过现在没有了那一道帘幕的遮挡,他能清楚的看清每一位贡生。

  而每一位贡生,也终于得见天颜。

  紧张的心情,在看到敬宣帝的金龙朝服后,直接升到嗓子眼。

  敬宣帝身旁的大公公,接到敬宣帝的旨意,捧着皇榜站到众贡生面前,气沉丹田,大喝道:“有制!”

  三百贡生齐齐跪下,恭敬低头,“请听!”

  “今日策试天下贡生,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大公公字正腔圆地念出这句话,然后捻开早已盖好皇印的皇榜,倒着从最后一名开始念。

  所有贡生的心随着公公一个个名字念下,再不复平静。

  左胸膛那处的心脏,一点点悬起来。

  明知道不可能,但许多人还是幻想着:这里没有我,我是不是还在更前面?

  我是不是……能去乙等、甲等……

  我是不是,能进甲等一列?

  周自言站在最前面,双手揽袖,站的笔直。

  三甲念完了,便是二甲。

  二甲念完了,就开始念一甲。

  一甲最末尾……不是。

  一甲中段,不是。

  随着前面名次越来越少,已经听到唱名的贡生们,不由得将目光放到最前排。

  那里站着的几人,是会试的会元,第二名,还有第三名……

  第一名的周自言,会有三元及第的可能吗?

  大家都不知道。

  但大家好像又隐隐的有些期盼。

  大公公终于念完所有人,只剩下最后三个名次。

  而此时,殿众只剩下三人没有听到自己的唱名。

  周自言,林鸣息,还有另外一名贡生。

  周自言与林鸣息相识一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最后的结果。

  果然,大公公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这最后三人。

  第三名,是那位不熟悉的贡生。

  第二名,林相公之子林鸣息。

  而第一名,是来自南边小镇的周自言。

  周自言听着自己的名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再一次三元及第,他做到了。

  大公公念完皇榜内容,把皇榜交给殿外的执事官。

  执事官拎着衣袍跑出皇城,张贴到皇城外的左门处。

  而殿内,另有唱词官,领着三百贡生跪地,高声:“天开文运!”

  “贤俊登庸……”

  “……礼当庆贺!”

  一声声贺词,从宝嘉殿内传到殿外。

  一直站在殿外的大臣们此时也鱼贯而入,甩袖行礼,“恭贺陛下!”

  敬宣帝受着这三百贡生的参拜,又听到众位大臣的祝贺,心生满意。

  皇城外左门处,皇榜张贴,荣登第一。

  此时,等在左门听殿试结果的人都能知道,他们今儿又出了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而且极为年轻!

  顾司文第一时间找到了周自言的名字,揪着文昭的领子疯狂叫唤,“表兄,状元,表兄是状元啊啊啊!”

  他的周表兄太厉害了,居然三元及第!

  文昭也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他咬紧下唇,“周表兄,当真大才。”

  三元及第,那可是三元及第!

  他们大庆都多少年没有出过三元及第了!

  辜鸿文欣慰点头,“周弟果然做到了。”

  “周弟不是旁人,他想要的,从来都会做到。”姜南杏擦掉眼角泪痕,“咱们去和四娘说一声,让四娘备好火锅,咱们得好好庆贺一番才是。”

  “说的对!”辜鸿文也难掩激动,当即便往外城跑去。

  等围观的众人把这个消息传到国子监,国子监又开始沸腾。

  他们……他们国子监,出状元了,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

  郑祭酒是不是做了什么妖法,不然他们国子监这几年也太走运了些!

  郑祭酒听到这等荒谬言论,气得甩袖离去。

  他是胆小怕事,却不是胡乱迷信,这帮监生,真是无法无天!

  顾司文和文昭看着长长的皇榜,上面三百进士,便是本次科举的最终获胜者。

  “……真厉害啊。”顾司文一个一个名字看过去,好像看到一位位意气风发的进士,“文昭,我也要好好读书,我也要被写到这皇榜上。”

  “我也是。我定会在你前面。”文昭背起手,暗下决心,一定用功读书,免得被顾司文这笑死赶超过去。

  顾司文第一次没和文昭斗嘴,反而是笑着道:“那咱们一块努力,争取不给表兄丢脸。”

  “表兄都三元及第了,咱们怎么也也得考个前十名才行!”

  殿试结果虽然是皇帝钦点,但天下悠悠众口,还是有人会有不服。

  主要是这个状元郎,之前名声实在是太小,根本没多少人听说过,哪怕他是会试会元又怎么样?

  该不信的还是不信!

  可这等言论,等到殿试卷子被朝廷印发出来后,全都闭了嘴。

  状元郎的文章,不仅在阅读上气势磅礴,实用性也独树一帜。

  文章里提出来的可行之策,根本就是已经可以施行下去的国策,与他们这些还在苦苦挣扎的读书郎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他们是再不敢去质疑状元郎的文采。

  可慢慢的,又有人发现一个问题。

  “咦,这位状元郎的笔迹,是不是和独白太过相似了。”

  会试的卷子印发出来时,京城就已经传出这样的风言风语。

  可那时候周自言流在外面的墨宝,只有一份会试卷子,大家再难比较,这种声音便慢慢被其他事情取代。

  可现在殿试的卷子一印出来,大家有了可以比较的内容,又发现这位状元郎的思想和用词,与撰写《科举考纲重点》的独白极为相似。

  状元郎,便是独白?

  这样的说法已经出现,便再难平息……而且大家发现,状元郎的名字,和‘独白’也很相似。

  不,不是相似,分明就是一个意思。

  “等一下,等一下,我记得之前京城邸报上,也有一个独白!”

  此话一出,宛如白日天雷,炸晕一众讨论此事的百姓。

  说话的人连忙找出自己收藏的邸报,把印有‘独白’文章的单独拿出来,与《科举考纲重点》和两份卷子一起作比较。

  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文风……

  难不成状元郎,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在京城行走了么?

  可、可也不对啊!

  “这邸报……不是只有朝中大臣,或是当朝儒士,才能刊登文章么?”

  所谓邸报,就是一份京城联络地方的文书。

  邸报会定期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国策写到纸上,然后再由专门人士讲解这些政策制度,通过各个驿道,传送到各郡长官手里,以传达京城的各项旨意。

  若独白早就在邸报上刊登过文章,那他……到底是谁?

  不行,不能再猜了。

  所有人慌乱收起所有邸报。

  他们好像摸到了一个大秘密,再猜下去,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只是他们前脚放下这个念头,后脚便去各大书坊,把那本《科举考纲重点》买回来。

  虽然还不知道状元郎的身份,但先把书买回来总没错!

  由于买的人太多,书坊不得已提高了价格,可还是挡不住络绎不绝的买家。

  书坊老板百思不得其解,已经卖了许久的书,怎么突然就又畅销起来了?

  三百名贡士听完唱名,便可以离宫回家去。

  三天后,由新科状元率众进士前往外城的文曲星君庙,点香登名,行‘释褐’仪式。

  朝廷发给进士们蓝罗袍与双翅官帽。

  蓝罗袍带着青罗缘边。

  而官帽左右展脚,垂有飘带,帽顶上还有一对艳丽大红簪花。

  配上进士们喜庆的脸庞,当真是春风得意,锦上添花。

  周自言展平双袖,握好手中一排香,恭敬地为烟雾缭绕中的文曲星君上香。

  众进士易冠服,持上槐木笏,跟着周自言在文曲星君庙内,登上自己的名号。

  自此,便脱民入官,真正踏入大庆朝堂官场。

  释褐做完,进士们还需要骑马回城。

  从外城,穿过一道道‘门’‘府’,进入内城。

  这一趟行程,他们必须骑马前行,不可回避,不可绕行。

  这便是大庆的‘打马游街’。

  目的是为了让京城众人瞧瞧这次科举都选出来什么人才。

  好让京城百姓放心,他们的大庆朝堂一直都在正常运转,不曾藏污纳垢。

  周自言领头在前,林鸣息跟在左侧,而探花郎则跟在周自言右侧。

  由他们三人带头,率三百名进士,浩浩荡荡穿过外城各门各府,享街边两道百姓呼喊声,看京城满地繁花朵朵盛开。

  百姓手里提着盛满花瓣与绸缎的篮子,只要看到进士们的队伍,便叫着往进士们身上扔去。

  “状元郎!,好一个俊俏的状元郎!”

  “榜眼好生年轻,真是前途无量!”

  “探花郎,探花郎,瞧我们这边!”

  虽然京城一直能看到打马游街的盛景,可今年的不一样,今年可是有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呢!

  知道三元及第份量的人,都想亲眼看看这位状元郎的风采。

  不知道什么事三元及第的人,在知道后,也忍不住一睹状元郎的神姿。

  林鸣息和探花郎撑着一张笑脸,从外城一直走到内城,脸都要笑僵了,可沿途的百姓们还是热情不减。

  探花郎小小抱怨道:“何时才能抵达皇城?实在是受不住了。”

  说着,他从头上摘下一片菜叶子,无奈扔掉。

  林鸣息年纪小,也有些摇摇欲坠,全靠一口气强撑着。

  “……”周自言神态悠闲,不仅可以接下百姓扔过来的鲜花和果子,还能与沿街百姓挥手示意。

  惹得众多闺阁女娘小哥小鹿乱撞,芳心暗许。

  林鸣息见状,笑道:“周状元,你莫不是想成家了?”

  榜下捉婿的规矩由来已久,他以为周自言这是想成家了呢。

  “你可别害我。”周自言捻起一朵鲜花别到自己官帽上,笑容不减,“我心中早就有了心仪之人,要不了几年,我们就能再见了。”

  还要好几年才能再见?

  林鸣息在心中猜测,难不成周状元的心上人,远在关外?

  周自言骑着高头大马慢慢悠悠走到皇城外,回头一望。

  长长的街道蜿蜒至看不到的天边,欢呼声高,人影憧憧。

  两侧的举天高树系着长长的红飘带,顺着京城的风,飘向远方,传去这份泼天的喜悦。

  好久不曾回头看,原来他已走过千重山水路。

  自此,又是海阔天空,另一番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