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子, 你可想好了……”廖为安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是劝不动这位大人的。

  周自言抱臂而笑,“你放心, 我心中有数。这件事先别告诉你老师, 若是我失败了,他怕是会笑我一辈子。”

  他并不是要一口气吃成个胖子。

  他只是想看看自己和林范集想的事情, 能否真的存在可行性。

  若是可以,届时再去考虑大范围施行的办法。

  乡试远在八月, 而且每三年一次。

  现在距离下一次乡试,还有一年时间,足够了。

  周自言想通一切,回家便点好蜡烛,立刻提笔撰写钟知县要他写的文章。

  有之前的折子打底, 只要结合本地实际情况, 删删改改便可。

  只是没想到这删删改改, 竟然搞了一夜。

  天空放亮时,周自言身边已经摆了一地废纸。

  就这样,他还没写好。

  不是没写完, 而是不满意。

  他并没有实际走访本地民间,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写出来的东西都是套话。

  这样的东西, 即便写出来,也没用处。

  搁下笔,周自言揉揉额头,一股熟悉的疲惫感涌上心头。

  以前在自己府里写折子的时候, 就是这种感觉。

  ‘老黄牛’就是‘老黄牛’。

  只要他这颗心还在跳动,他就逃不开这个命。

  周自言决定暂时放‘老黄牛’一个休息期, 去准备早饭。

  刚披着大衣,从卧房出来,就听到敲门声。

  走过去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厮。

  “秀才公,您起啦。”小厮抬脸便是笑,提着两大盒礼品上门,“秀才公,小人是城东万民商行的,特意奉我们掌柜的命令,来为秀才公送拜帖。”

  说着,双手奉上一封拜帖。

  “……”周自言接过一看,是邀他去吃宴的,多半是想联络联络感情。

  这样的场合,他去也行,不去也可以。

  要是以前,他可能就去了。

  但已经经历过一遭后,他反而对这些事情没有那么多热情。

  “多谢你们掌柜的好意,只是周某这还有许多事没做,走不开。”周自言虽然不想去,但也不想得罪别人,便找了一个借口,婉拒,“等周某处理好家中事宜,一定登门拜访。”

  小厮追在周自言身后,留下不下拜帖,那也得留下手里的礼品,“秀才公,秀才公,那这些礼品,您留下吧!都是掌柜的准备的。”

  “这些太贵重,周某不能要,无功不受禄,麻烦你再拿回去吧。”周自言拜帖都不要,那这些礼品就更不能要了。

  小厮推了好几回,都不能留下,只好怎么来的,再怎么回去。

  周自言呼了一口气,刚准备关上门,又来了一个侍女队伍。

  只是这次的,还是一位熟人。

  窈娘带着四五个小丫鬟,款款而来,笑意盈盈,“周秀才,窈娘又来叨扰了。”

  “窈娘?”周自言手扶门框上,还记着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你……不会是代表帛衣客来的吧?”

  窈娘正是那次他在帛衣客买东西时,帮她选购的侍女。

  “正是。我们掌柜的听说您考了案首,一定要窈娘来为您贺喜。”窈娘拍拍手,让身后的小丫头们把礼品摆出来,“一些薄礼,只为道喜。”

  “太贵重了,周某不能要。”周自言额头发跳,他只是在帛衣客买过一次东西而已,这位掌柜的竟然就给他准备了五十两纹银。

  “秀才公……”窈娘看出周自言不想要,劝道,“您现在可是案首,还是本县的秀才,拿这些不为过。”

  “周某现在吃穿不愁,就不要了……”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软,周自言深知这个道理,最后还是一文钱没要。

  窈娘拗不过周自言,只能无功而返。

  此后,还有许多人上门。

  周自言本想去热一热昨晚的凉馒头,结果脚步一刻也离不开家里的大门,就像个NPC一样,反复开门、关门。

  嘴里还要说着:“不行不行,太贵重了,周某不能要。”

  “还请回去吧,周某现在琐事缠身……”

  “一定一定,若是有空了,一定去拜访。”

  一个上午,周自言只喝了两壶茶,差点晕过去。

  好不容易歇息了,他终于温好馒头。

  第一口下去,敲门声又响起了。

  一口馒头差点噎在喉中,周自言咬着馒头开门,“……哪位?”

  叶朗一身素袍,站在门外作揖,“周案首!”

  “叶学子!”周自言惊喜道。

  “午时来访,没有打扰周案首吧?”叶朗提起手里的东西,赠与周自言。

  与之前那些金银相比,叶朗带来的米面粮油不过尔尔。

  但周自言收下了叶朗的礼,带他进门。

  “你来的正巧,我还没用膳。”周自言放下手里的馒头,准备进厨房。

  叶朗自顾自挽起袖子,“周案首你且等着,小弟家中贫穷,自小就洗衣做饭,今儿是小弟贸然拜访,周兄是主家,怎能让主家动手。”

  “什么周兄,周案首,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周夫子吧。”周自言跟着叶朗进厨房,叶朗问清了锅碗瓢盆的位置,立刻开始洗洗涮涮。

  叶朗带来的东西,正好变成中午一顿饭。

  周自言能看出来,叶朗说的不是谎话,他干活利索,有条有理。

  而且叶朗的掌心粗糙,指节厚实,一看便是经常动手之人。

  周自言就欣赏这种不仅能读好书,还能过好日子的读书人。

  他虽然是主人家,但也没有让客人全权动手的道理,便帮着叶朗做好一顿家常饭。

  饭桌上,叶朗开口询问,“周夫子,你以前可曾去书院读过书啊?”

  “……有过。”周自言抿了抿唇,他知道叶朗问的是本地书院。

  他是没去书院读过书,可他上辈子名校毕业,未改名之前也上过国子监。

  不能骗人。

  “难怪周夫子有如此思想。”叶朗一片艳羡,“学生也在书院读了许久,可周夫子昨天说的一番话,学生怕是再读多少本书都想不到的。”

  叶朗抬袖为周自言满上酒水,终于说明来意,“周夫子,其实学生有一个不情之请……学生想请你帮忙看看本次县试的答卷。说实话,后面的府试,学生心中没底。”

  头场和覆试,他的排名都不算靠前。

  一场县试都这么危险,若是去府试,怕是要完。

  但他与其他学子并不熟悉,也没有门路去找书院夫子点播,一直忧心这件事。

  “你带印本了吗?”周自言放下筷子,“不必自称什么学生了,你我都是通过县试的学子,平辈相交即可。”

  “带了带了。”叶朗立刻找出身上带着的印本,双手递给周自言。

  周自言刚吃了一个肉丸子,酱汁浓郁,满嘴香。

  他舔舔唇齿,翻看手中印本。

  叶朗的字迹不像他那样狂放,也不像宋豆丁那样一笔一划,他的字好像被框在一个范围内,规规整整。

  有时候,一个人的字就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格。

  叶朗这个人,怕是也像他的字一样,被框在某些教条之下,无法突破。

  叶朗出身山村,所以他对书籍的理解,都落足于底层百姓。

  提出的点都围绕着百姓来说,谦虚自勉,没有其他读书人的傲气和不食人间烟火。

  “学问极好。”周自言一边看一边道,“如果你儿时没有受过其他夫子教导,能有现在的理解很厉害。”

  这不是恭维,而是真切的夸赞。

  叶朗家境贫寒,一个人从山村走到镇上,一边做工一边读书,能有现在的成绩,已经是极大的成果。

  叶朗叹息,“可惜还是不成。昨日我与宋学子和小宋学子一起回家,路上闲聊了两句,小宋学子说的东西,我真是闻所未闻。”

  小宋学子说的那些天星轨道,算术学问,他竟是一句都听不懂。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令叶朗惊愕。

  若是府试的考生都这般厉害,那他还是收拾收拾回家算了。

  “豆丁思维跳脱,所以看起来比较机敏。”周自言对小豆丁评估清晰,希望叶朗不要妄自菲薄,“你虽然与他不同,可你踏实,你看过的,听过的,都比他多十几年呢。”

  “你的学问没什么问题,只说这份答卷的话,有些地方你要注意,科举是选官,所以你在答的时候要将自己代入一方官员,切不可再用考生、学子的心态去看待问题。”

  “科举出题,不知为考书本学问,更看如何用书本学识去改变我大庆现状。”

  叶朗能通过县试,就证明他写得东西都符合科举的要求,就是字里行间体现出来的心态,还是太‘嫩’了。

  这个‘嫩’并非指年纪,而是一些角度和观点。

  许多考生也是如此,在回答的时候始终不能排掉那股子学生气。

  若是拿考生的答卷去与朝廷官员的折子一比,就能很明显看出来二者的区别。

  “心态……”叶朗之前没想到这个问题,再回过头去看自己的答卷和周案首的答卷,他立刻看出问题。

  周案首的答卷,从用词,到借典都一气呵成,口吻像极了一位朝廷官员。

  所用词汇都是‘治下百姓’‘陛下明鉴’‘吾等食君禄之官员’,再看他自己的用词,‘若官员能’‘那官员治下百姓’……

  一字之差,心态天差地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叶朗好似擦去眼前浓雾,终见天日一般舒坦,“受益良多,受益良多啊,多谢周案首!”

  周自言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而且他对叶朗颇为欣赏,便拍拍叶朗的肩膀,“没事,以后也可常来,能多一人探讨学问,也是美事。”

  “好好好。”叶朗收好印本,想到眼前的周案首,还是宋豆丁的夫子,于是道,“对了,昨日与小宋学子约好日后常坐一起,探讨学问。夫子,你是小宋学子的夫子,这事你看行吗?”

  “你和豆丁约好了?”周自言笑着摇头。

  叶朗不好意思道:“是我缠着小宋学子求来的。小宋学子懂许多我不懂的知识,看待事物的方式也不一样……”

  “无事,我只是豆丁的夫子,并不会约束他做什么。”周自言收好碗筷,随口问道,“今天怎么没去找卫风他们”

  叶朗喝了两杯后,面色泛红,“刚从宋家那边过来,周夫子,宋家现在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我实在不好挤人群,便先离开。”

  “……”周自言想想自己早上的光景,深有感触,“改天我就在门上加一道门栓。”

  叶朗想到宋家的情况,笑道:“宋家也有一道大门栓,但是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

  “哈哈哈哈哈。”周自言不过玩笑之话,他要真想躲,随便找个别的地方待几天就好了。

  与此同时,拥有一道大门栓的宋家里。

  宋卫风再一次推掉一位替他说媒的媒人后,彻底生气了,“为何没人请我去那些诗会坐坐。”

  他是个哥儿怎么了,他也考过县试了啊!

  可是那些人好像认为自己再怎么有学识,那也是个哥儿,所以大多都是年轻汉子来请自己出去游玩。

  再要不然就是媒人上门说媒。

  这些媒人说的话,还不如之前的兰姨好听,找的人家也奇奇怪怪。

  “什么叫哥儿不好生养,所以做个续弦,不用遭受生育之苦。”宋卫风恨得咬牙。

  方才那个媒人竟然说的是城南一户员外家。

  那员外的年纪和自己爹差不多大,家中还有两个儿子,现在居然起了娶他做续弦的想法。

  而那个媒人也觉得无所谓,就这么上门了。

  真是气煞他也。

  宋卫风扭袖子回头,宋豆丁正坐在椅子上,翘脚脚。

  一边啃糖瓜一边看桌子上的烫金拜帖。

  宋卫风随手翻开一个看,居然是另一名秀才公想请宋豆丁一起去参加他们小圈子里的治学会。

  人比人,气死人。

  宋豆丁一个小小年纪的小汉子,只要不出意外,一定前程似锦。

  所以宋豆丁收到的都是各大贵人送的吃宴拜帖,还有一些书院夫子的坐席邀请。

  当然了,豆丁毕竟年纪小,所以帖子里写的都是请宋父带着豆丁过府一叙。

  可是这么多帖子,竟没有一封是给他的……

  难道就因为他是个哥儿,所以他这个学子身份,就不值钱么?

  宋卫风越想越气,直接抱着胳膊坐到另一边,生闷气。

  宋豆丁注意到自家哥苦瓜一样的脸,顿时觉得手里的糖瓜也不甜了。

  他不是小傻子,自然知道哥哥为什么生气。

  这么想着,他把面前所有的帖子都推到一边,把啃了一半的糖瓜递到宋卫风嘴边,“哥,咱们去找夫子玩吧。”

  周自言因为知县请宴,所以一直没上课。

  王小妞他们放了假,现在天天在外面玩。

  只有他,需要在家里应付那些来客。

  宋豆丁神情厌厌,他已经开始想念夫子的小院子了。

  上课的时候虽然累得慌,可比现在清静。

  “……快拿回去,自己吃,吃完了擦擦嘴。”宋卫风嫌弃地把糖瓜推还给宋豆丁,“你周夫子那边,现在恐怕比咱们这还热闹。”

  周大哥是案首,又是孤身一人,想必现在愿意与他成就姻缘之好的人,能踏平他家的门槛儿。

  就算周大哥没有想过,恐怕也收到许多拜帖,正忙着与那些人应酬吧。

  宋豆丁觉得他哥头顶似乎有怨气,正在慢慢升起来。

  他咬了一口糖瓜,“我的哥,你到底喜不喜欢夫子啊。”

  “与你有关系吗?”宋卫风戳戳宋豆丁的脑门,“你不要以为你考过了县试就是大人了。你今年几岁,你可还记得?”

  “我就是三岁,我也能看出来你喜欢夫子。”宋豆丁才不怕宋卫风呢,反正他哥舍不得打他。

  宋卫风叹气,“……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这件事,不是一个人就能成的。”

  两情相悦之事,多么难得。

  世间情缘,多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你就让夫子喜欢你嘛。”宋豆丁想的很简单,“我以前还讨厌王小妞嘞,觉得她爱打人,现在不也是和小妞一起玩嘛。还有蒋庆庆,还爱掐人……咦,他们咋都这么喜欢动手!”

  “谈何容易。”宋卫风有时候真羡慕宋豆丁的小脑瓜,什么都不愁,什么都不慌。

  宋豆丁脑袋又转了转,“反正夫子现在也不想成亲,他都拒绝兰姨了,哥你有机会的。”

  他窝到宋卫风怀中,像他爹一样拍拍宋卫风的肩膀,刻意粗着嗓子说:“卫风,你放心,我会帮你看好夫子,绝不让他有机会喜欢上别人。”

  宋卫风觉得也是,虽然周大哥现在不喜欢他,可周大哥身边并无第二个女娘哥儿。

  这么看来,还是他的胜算最大。

  “那得好好准备准备。”宋卫风想起书案深处藏着的那些情爱话本,顿时又有了动力,“待会咱们一起去找周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