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 一直有两个问题未曾解决。”周自言伸出两根手指,“其一,是民生。其二是安全。”

  “民生, 便是说各地百姓能否吃得饱饭, 上得起学,就目前来看, 尚且不能。”

  “而安全……不说远了,听说浒山那边还在闹山匪, 咱们马鸣沟的码头,也时常会有水匪捣乱。”

  “但那些山匪与水匪,从各地办理的案子来看,除去一些穷凶极恶之徒,剩下大多都是日子过不下去的普通百姓, 吃不起饭了, 没办法, 才落草为寇。”

  廖为安点点头,“不错,京中也时常讨论这两个问题。”

  是的没错, 就是周夫子和他老师在讨论。

  不过也就只有他们两个敢堂而皇之的讨论,剩下的都不敢触帝王霉头, 生怕一句话说不着, 人就没了。

  陆明学跟着道:“正是如此,前两年浒山闹山匪,本官跟着去剿匪,这才升了官。”

  他虽是地方官, 但他因为职责问题,经常出差外府, 一听周自言说起这些,便想到自己的经历。

  “说是山匪,其实都是一些山民,既无田,又不认字,山货不足以支撑生活,他们走投无路,就干脆做起了山贼。”

  “是的,在学生看来,这两个问题,其实就是一个问题。最重要的核心便是民生问题,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学生相信,没有人愿意傻到去做流亡天下,朝不保夕的匪徒。”

  “学生曾查阅过许多地区的地方志,其实各地官员大人都曾用过各种办法,想解决这两个问题。”周自言其实没看过地方志,他看过的是各个地方递上来的折子,“无一例外,全都失败。”

  钟知县叹气,“本县虽无山匪之患,但各家各户还是没有足够的银两过日子,寒冬凌冽,时常有那孤寡老人小孩冻死街头。每每想来,都心痛无比。可不管用什么办法,始终不起效。”

  “衙门每年都会派发良种,还会有专门去教授他们种田。所种的东西,不仅可以贩卖,还能做成其他吃食,可第二年再去看,他们还是将所种粮食都填入了自己的肚子,不管说几遍都不行。”

  周自言用茶润了润嗓子,“这便是学生想说的,他们并非不明白朝廷的意思,只是他们不懂。因为不懂,所以不会。”

  “学生以为,大庆子民读书,学的是书中道理,学的是圣贤思想,并不是单纯的为了考官,而是应当利用书中学识,来改善自己的生活。”

  “一些百姓不曾有机会读书识字,思想与理念便始终停在一亩三分地上。不知世间道理,不懂各人气节,长此以往,自然对前程等事没有一个标准的概念。只想当下吃饱就够了,有一天活一天。这种情况下,朝廷派发干粮,良种,或是畜牧之物,他们也不会想到去以此为生。”

  “种田,贩卖牲畜,其实说来也简单,好好养大便是。可之后呢?如何贩卖?又要从哪条路子去卖,若是遇到欺负人的该怎么办?若是看不懂商契又怎么办?这其中的每一条,都足以绊住脚步。”

  衙门的心或许是好的,但他们忘了普通的农耕之家,一辈子都在种田,不仅不识字,更不懂复杂的商易之道。

  就连宋父那样的汉子,早些年出去跑商的时候,都被骗的回家落泪,更别说其他人了。

  卖东西,看不懂商契,不明白对方说的二重话……

  这样的情况,不提赚钱,能不被坑骗就不错了。

  听到周自言这样说,钟知县似乎有了一些想法。

  之前他们的政策似乎就卡在这个地方,他们只教百姓如何做,却未曾真的教他们怎么做,怎么避免坑骗。

  这个周夫子似乎有很多不同寻常的想法,于他这个知县来说,很有启发。

  “三位大人,学生说句大不敬的话,很多人祖上三代都不识字,所谓的目光长远和奔个好前程对他们来说,还不如手中的一个热馍馍来的实在。若想彻底改变他们这种情况,唯有两个办法。”

  周自言顿了顿,说出他和林范集共同商议出来的结果,“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读书,哪怕只是认字。这整个过程,必须要朝廷全权负责,要将所有东西,仔仔细细,一点一点喂给百姓们才行。”

  在古代,一个阶层便是一个世界。

  许多对官员来说甚是简单的政策,对一些底层百姓来说,不亚于天书。

  官员们以为自己讲明白了,实际上谁都没懂,也不愿意听。

  底层百姓的容错率太低,没有强硬手段带着走,没有人愿意去赌。

  但这样的百姓也有一个好的地方,那就是极为听话。

  在这个阶级分明的时代,朝廷说的话,与天旨一样。

  若是朝廷能出人,带着百姓们一同前进,做出样子。

  让百姓们实打实的拿到银钱,感受到自食其力的好处,那以后不用朝廷管,他们自己也会努力去奔赴更好的前程。

  一旦人有了光明坦荡的前途,谁还愿意去做那天天被通缉的匪徒。

  “……”钟知县顺着周自言的话,想了又想。

  眼前好像突然出现一层光亮,擦去曾经雾蒙蒙的视野。

  是了,他就说为什么回回都不成功,原来是这个道理!

  仔细想一想,小时候他不认字的时候,大人与他说什么道理,他也听不懂,更觉得没有道理。

  哪怕大人说破了嘴皮子,他也懒得想。

  这岂不是一个道理么!

  如此浅显的一个道理,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廖为安则恍惚不清,只因为他曾听过这个议题。

  那时他老师将自己埋到书堆里,一边念着什么‘思想教育’一边找书,企图在书中找到一点道理。

  “老师,您究竟在找什么啊?”廖为安作为学生,侍候在老师身旁,却不明白老师在说什么。

  什么叫思想教育?他怎么从来没听过?

  “这是那厮想出来的鬼主意。”老师披头散发,从书堆中猛然抬起头,“他说思想教育,唯有提高思想,才能彻底解决大庆的困境,我觉得他在说屁话。可他说了许多,举了许多例子,我现在也觉得他说得对了。为安,你看到我那本前朝古籍了没?我得多看看书,从书里再找找……再找找……”

  “您又和游大人商议了什么……”廖为安举着灯,帮老师寻找那本前朝古籍。

  他知道老师口中的‘那厮’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一直和老师不对付的游大人。

  这次不知道老师又和游大人商定了什么东西……

  后来,老师和游大人用七天时间写好一份折子,他才知道两位大人究竟商议了什么。

  可再往后,这份折子便没了下文。

  老师与游大人都相继不再提这件事,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他只是一介读书人,朝廷上的事情,老师不说,他也不懂,只是觉得有些惋惜。

  若是那份折子能被拿出来讨论,说不定真的能让全大庆的子民都改变生活!

  没想到……没想到,游大人竟还记着这个策案!

  哪怕他被罢官,流落南下,从一介白身重新开始科考,他都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提过的想法!

  廖为安一想到这个可能,就再也坐不住。

  他好想就现在,冲到庆京省,告诉他老师,游大人还是那个游大人,不曾改变。

  钟知县现在已经忘记最开始要做什么了,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满脑子都是刚才周自言说的话。

  仔细想了想后,对周自言说,“你心中可有具体的章程?”

  周自言摇头,“还未,不过若是回去想一想,应当能写出来。”

  他现在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具体要怎么做,还没有想明白。

  “没事没事,这样,你回去就开始想,不管想多久,只要最后能给本县交个具体的法子就成。”房内闷热,钟知县想的头昏脑涨,面颊发红。

  他决定自己回去也好好想,一定要想明白才行。

  若是可行,那他治下的这些百姓,前途可见!

  正说着,周自言腹中开始鸣叫,“……”

  刚才光顾着喝酒,没吃多少东西,又连着说了许多话,现在饿了。

  好丢人,天啊!

  钟知县摸着胡子笑,“难为周秀才了,稍等稍等,我去让厨房温两个馒头。”

  正好出去吹吹凉风,醒醒脑子。

  钟知县一走,陆明学立刻来到周自言身前,单膝跪地抱拳,“大人,没想到竟在此地重逢!”

  周自言扶起他,“使不得……我现在……”

  廖为安摇摇头,让周自言不要明说自己的情况。

  周自言明白了,坐下后半句不提自己的情况,只问道:“陆大人,几年不见,你竟变成巡察了。”

  初见这位陆明学,是他的上司上京述职,陆明学作为随从跟着,只为见见世面。

  没想到几年过去,陆明学都长成独当一面的巡察官了。

  “哈哈哈哈哈!比不得大人,前两年浒山闹山匪,跟着剿匪,正好撞大运了。”陆明学扶正自己头上的帽子,贴着周自言坐下,“现在是提刑按察司的按察佥事,正好负责咱们这个府。”

  “年纪长了,性格还是这般跳脱。”周自言摇头轻笑,好像又回到还在庆京省的日子。

  陆明学拱手面向庆京省,小声道:“大人,您为何在此处?莫不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这位大人向来代表陛下的意思,现在大人在马鸣沟……

  难道马鸣沟要出事吗!

  “无事……”周自言琢磨着陆明学这句话。

  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被罢官了,难不成自己被罢官这个消息,始终封锁在庆京省么?

  敬宣帝这是何意……

  罢他官,又不叫天下人知道;封他的户籍,还又给他另开户籍的特权。

  不像厌恶了他,倒像是受人胁迫,不得已罢官,然后再偷偷给他一条生路一样。

  不过一瞬,周自言便在脑海中辗转思考了好几息。

  可帝王之心,实在难测。

  他在这猜来猜去也没用,不如好好考试,将来见了面,再问个明白吧。

  周自言在这边揣测帝心,一直不说话。

  陆明学还以为周自言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以为自己打探到了庆京省的秘密,连忙道:“大人,若是不方便说,便不用再说了!”

  可不能给大人惹麻烦,他一定得守口如瓶!

  周自言顺着陆明学的话说:“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一点私事。”

  既然敬宣帝都没提,那他也不要再提了。

  这件事,就成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待到日后再说。

  “陆大人,钟知县的功绩怎么样?够得上升官吗?”周自言想起陆明学本次的任务,顺口问了一句。

  钟知县是个不错的知县,他治下的各个部门也清正。

  他年纪大了,要是能再往上升一升,也是好事一件。

  陆明学摇头,“这个地方太安定了,没有闹事的,也没有什么纠纷,钟知县的虽无过错,可也没什么太出彩的地方,往上面报的话,钟知县大概能得一点赏银,往上升是不太可能。”

  廖为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摇扇讥笑,“真是稀了奇了,这治下太平,反倒成了一桩坏事。”

  “别胡说。”周自言瞪了廖为安一眼,让他小心祸从口出。

  廖为安这小子,因为一些个人原因,不曾在朝为官,而且对朝廷态度暧昧。

  周自言是真害怕哪一天,廖为安会因为大不敬之罪被关起来。

  廖为安被瞪,乖乖收回方才看戏的姿态。

  关于地方官的审查,要考察许多方面,最后由礼部综合评估。

  这几个方面,其中就包括,税收,危变。

  税收,说白了就是地方的经济情况,能给户部多交银子,那地方官的功绩就越大。

  可马鸣沟这个地方,虽然有一个码头,整个小镇都靠这个码头吃饭,可它也只有这一个码头!

  马鸣沟都这样了,更别说县里的其他地方。

  剩下的,还有一个危变。

  是说当地若是遭遇什么突变,地方官能很好地处理,能算大功一件。

  这样的官员,不仅处事不惊,还能很好的御下,从各方面来说,都很适合去更大的地方历练。

  这样的大功,大概能抵钟知县几年功绩。

  可钟知县治下的这个地方,又小又安定,衙门平时办理过的最大的案子,就是小偷小摸。

  就算有人命官司,也与什么奇案冤案无关。

  所谓危机与机遇并存,这样的地方,对于百姓来说,是桃花源。

  可对想要往上提升的官员来说,那就是看不到未来的死水。

  陆明学提到钟知县,替他惋惜,“钟知县人不错,也有想往上升一升的意思,可惜了。”

  他虽然是考察的先头部队,可他这一关都觉得没希望,那后面的审查就更没戏。

  钟知县一把年纪了,看来是要在这个小地方蹲死了。

  “莫慌。”周自言想到刚才钟知县让他写文章的事儿,心中有了一个想法,“钟知县心善清明,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县令,时运到了,该升就得升。”

  之前宋豆丁和王小妞的事情,多亏了钟知县,他们俩小孩才免去口舌之灾。

  有这份恩情在,只要钟知县自己不放弃,时机到了,他能扶便扶一把,叫这个良善的知县大人也去大地方看看。

  钟知县说到做到,真给周自言带了两个大馒头。

  周自言哭笑不得,只好带着滚烫的大馒头回家。

  陆明学住在驿站,回家方向与他们不同,就此拜别。

  而廖为安心里有事,主动和周自言一道同行。

  廖为安想着刚才周自言说的话,隐约猜到了周自言的意思,“周夫子,你方才在衙门说的话,不会是想……”

  他虽然不在朝中,但通过老师,也能窥探一二。

  这份折子明显就是被陛下压了下来,难不成周夫子想在这里试一试么?

  “马鸣沟距离庆京省,光走就要走四个多月,只要不出格,不管做什么,都不会传到庆京省。绝不会让那些看不惯我的人知道。”周自言走到路上,仰头看月,月不明,星不亮。

  只有风撩长发,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其次,钟知县作为本地最大的地方官,心善清明,只要是为百姓好的举措,他多半不会反对。”

  “最后,马鸣沟民风淳朴,读书人多,虽然生活朴素了一些,但没有外敌威胁,也没有内患影响。”

  周自言必须承认,是钟知县今天这个态度,打动了他。

  实话说,他和林范集写的那个折子,一直是他心口处的一个遗憾。

  但他也觉得敬宣帝做得对。

  这件事太大了,不能轻举妄动。

  于是他和林范集不约而同都忘记了这件事,假装自己从没写过。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表象。

  他私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件事。

  所以一路南下的时候,除去散心,也在寻找破局的时机。

  只是那时情况不明,身心疲惫,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现在总算被他找到了。

  “周夫子,这……这!”廖为安合上折扇,觉得周自言胆大,又担心这件事不成。

  “别慌张,我并非莽撞行事。”周自言背手前行,沉思许久,“远在庆京省时,庆京省贵人多,阻碍大,不得行。选择其他地方吧,我是京官,不能随意离开,也无法实时掌控进程,更不得行。”

  “但我现在就在马鸣沟,这难道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之景吗?”

  不管他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第四次去科举,他的不甘心,不是因为被罢官,也不是因为被误解,而是因为他一身学问无处可用。

  见之所悲,闻之所感。

  世间多痛苦,难在手中无法,无力改变。

  既然钟知县觉得他这个方法可行,也愿意让他拿一份详细的章程出来,

  那他就不用再犹豫。

  若是可行,将来他便可以带着结果去京中面圣,说不定能打开之前僵化的局面,换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