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说这也是偶遇,”夏满做出冷冰冰的样子,“山区偶遇酒店偶遇医院也偶遇,我没听过这种事。”

  “不是。”

  顾重山如实说:“我是来找你的,没有在谈生意,也没有闲逛。”

  “你到底要干什么?”

  夏满这警惕的表现,令顾重山顿了顿。

  “夏满,我永远不可能对你有恶意,”他轻声道,“我们其实不用这样说话。”

  “快点。”

  “只是让你做个体检,没有别的。”

  夏满站在原地,皱着眉。

  这个时间,顾重山莫名其妙的出现,让他做体检……

  夏满恍然大悟,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个时间点。

  他毕竟只在梦中知事,相关细节、具体时间点,他都不清晰,起码不如方轻这个重生而来的人清晰。

  原来自己是这个时间点生病的。

  “你可能会觉得我奇怪,但我们做了那么年朋友,你知道我不会害你,你不用深究,只需要按我说的做……”

  “不。”

  顾重山一愣。

  夏满后退一步,“谢谢你的关心,但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事实上我每隔三个月都去体检,非常爱护自己身体。”

  他拒人与千里之外,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对话的空间。

  这令顾重山心中黯然。

  时至今日,他已经相信了方轻的事情,他从方轻那里知道夏满的情况,知道夏满可能会得绝症,而这是他们二人感情破裂的重要原因。

  他不觉得突兀,如果夏满真的痛苦死去,那他恐怕要记一辈子。

  因此在方轻治疗之时,他以谈生意为名,悄然来到A国。

  “我是为你而来的,”顾重山声调沉沉,“夏满,你一定要进医院。”

  附近的黑色汽车上,下来数个保镖。

  夏满:“……”

  “……行,我自己走。”

  被一伙保镖簇拥着进入医院,夏满面无表情的走着,有种这些人是他跟班的感觉。

  但不是。

  他被保镖盯着去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最后关在一间等候室里等结果。

  顾重山和他大眼瞪小眼。

  “别生气了,”顾重山道,“只是做个检查。”

  夏满:“你真的很爱多管闲事。”

  顾重山:“闻霖久回国了是吗,你这么需要照顾的时候,他跑回国去。”

  “他明明自己对家族企业也毫无兴趣,也根本不会继承,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回去,还抛下了你一个人。”

  “他怎么想的。”

  夏满这才真的有点生气,“别人家的事你也多嘴,能不能继承是你说了算的吗?如果没有人照顾我就活不下去,过去几年我都是流浪汉吗?也没见民政来收容收容我啊。”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夏满把脸一扭。

  管他什么意思,关他屁事。

  身后,身后夜色正好,医院的草坪上,三两人在散步谈天,一片宁静。

  顾重山目光飘远,又收回。

  他低声道:“夏满,你是不是其实也知道?”

  夏满眸光微闪。

  但没吭声。

  “你是不是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半年前,你才一声不吭的出国了是不是。”

  夏满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顾重山却已经得到答案。

  他垂下眼眸,脸上泛起苦笑。

  是啊,他早该想到。

  夏满是如何从他身边离开,如何在这异国他乡之中坚强的寻找自我,如何变成现在的模样。

  都有答案。

  一时间,他胸中情绪汹涌:“夏满,你恨我?”

  夏满一怔。

  重新转回脸,看向顾重山。

  顾重山是真的变了不少,好像没有那么意气风发,没有了那种胸有成竹的笃定和稳重,反而多了许多忧郁和焦虑。

  夏满终于开口:“我还真没有。”

  “一开始有些埋怨和心寒,但是那都是老黄历了,”夏满坐在那里,声调、表情都很平静,白净的小脸上没有一丝阴霾。

  “你不是坏人,虽然你自以为是,虽然你会把利益看得比人更重,但这是人之常情。”

  “谁对谁错、谁辜负谁,我们俩都不用再想了,人和人的缘分就是有限的,我和你也就只能走一段路,过去那段路很好,那段路让我成了我,让你成了你。”

  “因为做了不喜欢的事情,才知道真正喜欢的是什么,因为退让妥协过,才知道被全心全意对待的可贵。”

  “我不是说我感谢这些东西,我是说,这些东西不是浪费。”

  “所以我不会恨你,”夏满说,“你还是我曾经的朋友。”

  顾重山怔然。

  曾经……

  “方轻知道你来吗?”

  “不。”

  夏满点头,“那你就在他知道之前,回去吧。”

  顾重山不言。

  “你要关心的人不在这里,”夏满起身,轻轻的拍他的肩膀,“你自己也知道的,更需要你的人,是谁。”

  顾重山有一些恍惚。

  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夏满都没有这样平静的、不带火星的与他对话。

  他们总是在争论,渐行渐远。

  夏满不再说话,走向外面,伸手推开门。

  但也就是同一时间,保镖也拿着东西进来。

  两人差点撞到。

  “抱歉抱歉,”保镖道,“血液结果出来了,医生在后面,说要和您谈谈。”

  夏满目光往外,霎时一愣。

  ……

  彭莎莎匆匆赶到医院,进入病房。

  夏满身边坐了一对夫妇、一个很瘦弱的小孩。

  夫妻神态哀求,小孩则傻乎乎的坐在地上玩球。

  就很离谱,原以为是体检结果出来了,但其实是医生找来,说夏满与医院一个患者小孩配型配上了,想问他是否愿意捐献。

  “就是那个小孩吗?”彭莎莎靠近门口的护士,低声问,“他自己的亲属没有能捐的吗?而且我们根本没做过配型,怎么能直接找到我们这儿来了。”

  “小孩是去华夏领养的,找不到亲属。”

  “孩子非常可怜,出生没有多久就被抛弃了,被领养后,在我们医院做了心脏搭桥,她几乎就是在我们医院长大的,她还有严重的脊髓肿瘤,如果没有骨髓捐赠的话会——”

  “你们未经同意,随意配型,我可以去告你们,”彭莎莎说。

  护士闭嘴。

  夏满捏了捏眉心。

  顾重山瞥见,生出一种陌生感——这个动作不是他自己的。

  夏满令大家在房间等,他拿起手机,去了外面。

  房间里剩下医生、那对夫妇、孩子,以及顾重山和彭莎莎二人。

  顾重山和彭莎莎的脸一个赛一个的臭。

  这事发生的莫名其妙、毫无规程,让人怀疑这家医院在暗箱操作。

  那对夫妇对视一眼,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

  顾重山不理她,使眼色给保镖。

  保镖走上来,要带走这些人。

  那夫妇不肯,抵抗。

  房间里有些乱,彭莎莎受不了,叫停:“好了,早干嘛去了!夏满回来还不是要问!”

  几人不动了。

  彭莎莎走到夫妇二人面前,也瞪一眼医生。

  她生气的道:“你们知道吗,不只是你的孩子有人关心,其他人也有的,夏的男友一直非常用心的照顾他,为他做饭,替他加衣,他一点点过敏咳嗽,都像天大的事情一样。捐骨髓不是小事,你们这样找上来,等于是道德绑架他。”

  “如果他是一个自私的人就算了,但他是个很善良的人,他就会为此伤身、伤神。”

  “万一他也有什么事情,我怎么和他男友、和他家人交代?”

  夫妇哑然。

  “对不起,”妻子轻声说,“真是对不起。”

  她搂紧孩子,转身出去。

  丈夫还犹豫,但见她走的果断,只好跟上。

  两人打开了病房门。

  门外走廊上,夏满拿着电话,斜靠在墙边,正与人说什么。

  妻子向他鞠躬。

  夏满莫名。

  将电话静音,夏满开口道:“去梅兰克,不在这里做,你们准备一下。”

  妻子一愣。

  “赶快的,”夏满说,“早点捐完,我还要和男朋友过圣诞,别被他发现了。”

  彭莎莎长叹一口气。

  ……

  一行人在次日乘坐医疗直升机抵达梅兰克。

  夏满对梅兰克诊所实在太熟悉了,是连清洁工都看他眼熟会和他打招呼的程度。

  维克多和家人去了另一个国家过圣诞,没能亲自来接夏满,特意叫了自己的副院长在诊所等着。

  洛城跟来的医生远远就看见这副院长跑来,还以为自己有这么大面子,一抹脸,激动上前:“教授您好,我听过您的课——”

  副院长与他擦肩而过,直奔夏满。

  “夏,好久不见!”

  医生:“……”

  夏满幽怨:“真不想见。”

  副院长哈哈大笑。

  他揽起夏满肩膀,热情的往里带:“闻小姐最近还好吗,我听说她的移植手术很成功,现在是否恢复了正常生活?其实我认为还是在我们这边就医更好,我们的条件毕竟还是更好一些。”

  “她现在不错,都在上班了……”

  夏满和副院长说闻荷的近况,两人边说边往里走,和其他人慢慢的拉开了距离。

  “还想给自己做检查吗?”副院长问夏满,“或者再让霍普森开堂课给你。”

  夏满:“……”这是在笑话他吧?

  “没有家族病史,一般不会得这个病的,除非是你非常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经常酗酒熬夜,情绪起伏大等等,”副院长笑道,“如果你这样健康的情况,还得了癌症,请你一定要来找我,我想研究你。”

  “我最好还是不要给你这个机会,”夏满窘道。

  来到梅兰克诊所后,受赠小孩录了资料,办了手续。

  这时夏满才知道,那小孩的亲人是洛城医院的科室主任。

  骨髓捐献需要先打几天动员针,夏满当天下午和那小孩玩了会儿五子棋,晚上就去打了一针。

  打完第一针,他尚无不良反应,第三针时,开始有一点低烧、感冒的症状。

  想着马上就要集采,夏满不再回家,而是住进了闻荷那间病房里。

  闻荷那病房反正留着,他对这里熟悉,也更有安全感。

  但没有住里面的大房,而是睡在闻霖久陪护的小房间里。

  彭莎莎白天都会过来陪他聊天、打游戏。

  她后知后觉,谴责夏满说:“你这样我不敢瞒闻霖久了,他下次打电话我就告诉他。”

  夏满:“你跟谁一边的,你怎么叛出组织叛出的这么快?”

  彭莎莎:“不快了,我坚持和组织在一起好几天了,鼻子快要有一米长了。”

  夏满:“十米也不准告诉他,他每天都烦死了,再知道这个肯定睡不着了。”

  “那你还做!”

  夏满是觉得,一切都是有安排的。

  偏偏是这个时间点,他没有生病,但出现了一个需要他来救命的小孩。

  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将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

  夏满:“说了你也不懂,你敢说,我一个月不和你说话。”

  “……”你幼稚!

  夏满瞅一眼手机,叫:“走走走,去外面,闻霖久又来视频了。”

  闻霖久和夏满每隔一两天都会视频,通话时间有时长有时短,这两天属于格外短。

  被挂掉视频,闻霖久皱了皱眉头。

  他感觉有些奇怪,像被瞒着了什么。

  是有圣诞惊喜吗?他尽量往好处想。

  此刻他正半蹲在行李箱边,拿着清单核对。

  其实他拨这个视频,是想问问夏满,需要他从国内带些什么东西过去。

  但夏满挂那么快,他来不及问。

  “霖久,”闻荷推开门,“收拾好东西了吗?”

  “差不多了,”闻霖久抬头看向她,“有要我带的东西吗?”

  “有。”

  她摇了摇手里的东西。

  每年年底,闻家都会请人上门,打造一些金器首饰之类的,保家人富贵平安。

  除了那老套的几样东西外,大家还会打一些私人要的东西。

  闻荷打了一对金哨子。

  她笑道:“来,我给你系上。”

  闻霖久半蹲着,将手给她,看她用红绳将那小巧的金哨子戴上自己的手腕。

  “还有一只,你帮我给夏满。”

  “他过年会回家的,你自己给。”

  “不行,你这次给他。”

  闻霖久沉默,将手收回去,不肯给她。

  闻荷把红色小盒子放进他行李箱中,“我放这儿了,别丢了,丢了就没了。”

  闻霖久不语。

  闻荷薅了一把他脑袋,“你打了什么?”

  “胸针,还有摆件。”

  闻霖久打了一套小熊胸针,另拿了一对珊瑚摆件。

  珊瑚摆件是送去夏满父母那儿的,虽然也是非常贵重的东西,但他不说的话,二老也看不出来,不会像送金银器物那样隆重。

  小熊胸针是给夏满的,但打完之后再看,发觉实在有些幼稚,他打算放在夏满的抽屉里,等他自己发现。

  闻荷:“不幼稚,对夏满刚刚好。”

  闻霖久忍俊不禁。

  闻荷看看时间,“我去公司,晚上估计不回,你出门前和外公说声,跨年他准备了年夜饭,告诉他你不回来。”

  “好。”

  闻荷走开。

  闻霖久自己在房间中,猫跑了过来,把脑袋放在他手掌下蹭。

  这猫每天会有个半小时来亲人,眼下属于超额部分。

  闻霖久把她抱起来,揉了揉脖子上的毛。

  他转头拿起手机,发现上面有个未接电话。

  他拨回去,没人接,但有一条来自维克多的未读信息:

  【willam,你们已经到诊所了吗?我在渥太华,这里真是太乱了,我弟弟和继父又打起来了。】

  彭莎莎再次接到闻霖久的电话时,正被夏满威胁要加码,不止一个月,要三个月不和她说话。

  她只能硬着头皮对电话那边说:“什么?夏满好好的呀,我们在酒店呢。”

  “怎么会生病呢,这酒店的无边泳池可好了,夏满在里头玩呢,才没接着你电话,你别想那么多啦,这周放圣诞假,想想去哪儿玩。”

  “……”

  那边安静了片刻。

  “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

  闻霖久面无表情,当即起身朝外走去。

  家中正热闹,闻涛声和妻子今天没住平层,一起抱了孩子回来,他们在拍卖会拍了两个花瓶,让拍卖行的人送来,现在在找位置放。

  看见他,闻涛声招手:“霖久,快来看看放哪里好……”

  闻霖久目不斜视,径直下楼。

  管家飞快的到他身边,“小久,怎么拎着箱子?”

  “现在立刻改航线,我要飞梅兰克。”

  “啊?不是后天才……”瞥见闻霖久的脸色,管家住了嘴。

  “我这就去办。”

  闻涛声站在走廊上,拍卖行的人抱着花瓶,神情各异,看着闻霖久匆匆的推门离开。

  他夫人低声埋怨:“你难得回来一趟,这孩子……”

  “继续吧,”他收回目光,淡淡的说。

  闻霖久阔步离去。

  在一片圣诞气氛中,梅兰克开始下大雪。

  雪花纷纷扬扬,将树木、屋顶都覆盖成一片白。

  但气氛并不因此而冷下来半分,这个时间,洋人们洋溢着过年的气氛,四处张灯结彩,挂上了红色的圣诞老公公。

  夏满打完针之后,在走廊上散步,看见护士小姐在组装圣诞树。

  他很感兴趣,在旁边看啊看,像观棋的老大爷。

  护士小姐邀请他加入,那圣诞树很大,有夏满这么高,组装好主体之后,还有很多饰品挂件,由人一件一件的挂上。

  这一层的员工都聚过来了,装饰圣诞树、聊天、分甜点吃。

  夏满在他们中间,时不时跟着哈哈大笑。

  那个亚裔小孩也从病房跑了出来,怯生生的躲在墙角,很想加入的模样。

  夏满瞥见她,走上前,想要带她一起。

  “哥哥,我认识你,”小孩字正腔圆的说华夏话,“我看过你的电视。”

  夏满:“哦哟。”

  “谢谢你愿意救我,我会以你为榜样,以后也当一名演员。”

  “重说,”夏满给她一板栗。

  小孩震惊的捂住额头。

  “不要讨好我,你想当什么是你自己的事。”

  “我想当医生。”

  夏满又把手抬起来。

  “好吧好吧,”小孩捂住脸蛋,“我想开挖掘机!挖掘机好帅!”

  夏满扑哧一笑。

  “你看你也笑我,”小孩瘪着嘴,“你们都笑我。”

  “我笑你你就不开啦?我看你不是真的喜欢开挖掘机。”

  “我喜欢!我就要开!”

  夏满弯起眼睛,轻柔的摸了摸她的脸:“那就说好了,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要去做。”

  “嗯!”

  夏满站起身,牵着她,往人群里走去。

  不远处,顾重山站在那里,默然不语。

  次日,正式进行集采。

  静脉连接到血细胞分离机,不怎么疼,只有一点点酸胀,都在忍受范围内。

  时间略有些长,夏满无聊,和旁边的护士小姐说起话来。

  这位护士小姐看过他好几场话剧,从莎翁戏到大唐公主,还翻出他以前拍的电视剧来看,属于刚入坑的新粉一枚。

  夏满答应抽完血就给她签名。

  时间过了两个小时,夏满抬头看钟……闻霖久应该不会这会儿打电话来吧。

  伴随着引擎的轰鸣,黑色跑车在门口空地漂移刹停,在雪地中留下深深的轮胎印记。

  车门抬起,高大的男人快步走出,抬头看了一眼梅兰克诊所的牌子,随即迅速朝里跑去。

  引得一众路人纷纷侧目。

  “闻先生您慢点,我跟不上了……”

  “告诉我几楼。”

  “我看看,今天的脊髓肿瘤切除……是303手术室。”

  接待的员工说话的一瞬间,闻霖久便跃上楼梯,衣角被行走时的风吹鼓,表情十分严肃焦急。

  再一眨眼,他人就没了。

  员工懵逼。

  闻霖久大步走到集采手术室外,走廊上,几人在等。

  多少有些担心,彭莎莎前后踱步,有点焦虑。

  而顾重山背靠墙壁,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夏满进去多久了?”

  “闻……”彭莎莎震惊,“你、你、你怎么来了!”

  “多久了?”

  “两、两个小时。”

  彭莎莎脚底打滑,很想溜号。

  “为什么,”闻霖久面沉如水,“为什么手术要瞒着我。”

  “如果你自己够上心的话,谁能瞒你,”顾重山的声音响起。

  他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眸,冷冷的,“再来晚些,夏满都出手术室了,你可真是一个称职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