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寂静,如一潭死水。

  顾重山慢慢的发觉出不对,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回、答、我。”

  方轻的面色是一种诡异的宁静,如果不是说话时嘴唇在动,外人可能会误解这是一座蜡像。

  “是夏满,”顾重山说。

  他给出答案,是在谈公事,夏满是公司艺人,也是他多年朋友,于公于私,这个电话打的没问题。

  他皱起眉头:“方轻,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

  ——怎么能一样?

  当初那个被千万人艳羡、捧在手心的自己,和如今这浸死于黑暗的人,要怎么一样?

  可是,“先变的不是我,”方轻说,“是你。”

  是他开始彻夜宿在办公室,是他开始不计成本的不停重映夏满的电影,对死人着迷,对活人冷漠。

  他们一片狼藉的婚约,烂掉的根源不在他这里。

  “我?”顾重山有些困惑,他想他不该和醉鬼聊天。

  他上前去,想摸摸方轻的额头。

  啪——

  被一把拍开。

  方轻的胸口剧烈起伏,面色涨红,呼吸急促的像被栓紧喉咙的动物。

  他几次想要说话,又被自己强行压制回去。

  顾重山不敢靠近他,表情越发困惑和陌生。

  方轻害怕那眼神,用力闭了闭眼,朝后藏进暗处。

  “你——”

  “我喝醉了,”分明是年轻的男声,却带着一种机械的将行就木的气息,“今天就这样吧。”

  已是很深很深的夜,繁华都市却未休眠,年轻男女还在夜生活中,街上的网约车挤的满满当当的,随手一约就是一百多号。

  穿着皮裤的胖子从会所出来,急的满头大汗,死活打不到车。他一跺脚,随手抓了一个要上车的陌生人,塞了一把钞票给人家,抢到了这辆车。

  十几分钟的路程,他花了快半个小时。

  下了车,隔着马路,便看见了相貌出色、却形容难看的年轻人,坐在马路边的台阶上,兀自出着神。

  朱丰火急火燎,狂奔过去,“对不起对不起,这路上太堵了,小方少,您久等了。”

  方轻如游魂野鬼一般,幽幽的看了他一眼。

  朱丰很是害怕:“您、您这晚上找我,有什么急事?是、是和顾总吵了架吗?”

  方轻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非常可怕。

  朱丰立刻扇自己嘴巴子:“看我这嘴。呸!”

  方轻冷冷的:“我有病半夜来看你扇巴掌。”

  朱丰赔罪:“是是是,我不对——”

  “你去,让夏满再也不要出现。”

  “……”

  “啊?”

  “你让他声名狼藉、毁于一旦,再也不会出现在任何媒体上,不会被公众提起,他不会再踏足演艺圈,不会再踏足A市的土地,他要和公司断绝一切关系,和顾重山再无私交。”

  “如果你能做到,这家公司日后就是你的。”

  “如果你做不到,现在就收拾东西滚出A市。”

  年轻的声音在黑夜之中回响,如恶魔的低语。

  这让朱丰怔愣了许久。

  过后,他心中涌起了一种浓浓的野心和企图欲。

  那很像多年前,他听说远方表弟在大城市创立公司后,只身前来投奔时的心情。

  他知道那公司还什么都不是,他知道那座大城市的楼房他高不可攀,但他想要去——

  “您说的是真的?”

  “是。”

  朱丰定定的说:“我一定做到。”

  ***

  “夏满?夏满?”

  “……”

  “嗯?”夏满回过神来,“怎么了?”

  对手戏演员无奈:“该你了呀,你怎么了?”

  夏满拍了拍自己脑袋,他说了对不起,习惯性向所有人鞠躬道歉,“重新来,不好意思,这次不会再开小差了。”

  排演时间并不紧张,进度条拉的很快,大家不计较,善意的笑了笑。

  重来了一遍,没有出岔子。

  导演拍手叫好,让大家都好好休息一下。

  夏满下台,拿着自己的水杯在饮水机旁装水喝。

  这时作家走过来,用杯子碰了碰他的:“你还好吧?看起来有些乱糟糟的样子。”

  “是吗?不好意思,是哪些部分,我改正。”

  “不是说戏啦,”作家道,“是说你自己。”

  “我……我确实有些烦恼的事。”

  作家拉他,去了小剧场后的茶桌上。

  夏满被她这郑重的架势弄得不好意思,“没什么大事啦,是我国内的公司那边,说要在这边给我找一下助理,配齐一个团队。我不知道怎么办。”

  作家一眼看出他纠结之处,大喜:“你是不想要这个公司了?”

  夏满:“???我没有说。”

  作家:“哈哈哈哈骗我,就是!”

  她高兴的道:“我正要和你说,李维斯那老家伙马上就从南极回来了,你要见他吗,去签他的工作室吧!和我做同事!以后就留在这里了怎么样!”

  夏满:“……”

  不知道该先惊讶李维斯消失去南极,还是该惊讶做同事这事。

  那工作室里,岂不是满屋子活体专业课本。

  作家道:“你根本不需要犹豫,你在这家公司明明呆的不愉快,你上次说,你们在职业认知和规划上有分歧。这件事情是致命的,你们的关系必须要割裂。”

  “就算你的老板现在主动示好,但你依然不想要不是吗?这甚至成了你的烦恼。”

  “就像是小时候嘴馋的糖果和饼干,在你长大后,明明有能力和自由来获得了,却不再想要了。”

  夏满哑然。

  怎么说呢,不愧是名编剧。

  洞察人心的能力、说服能力,都是一流。

  他只能点头,承认:“是这样,你说的对。”

  “那么,你犹豫什么呢?”作家问他。

  夏满低头盯着地板看。

  他想起一些事情:

  “很多年前,我在一所著名火炉城市里拍戏,古装戏,也是唐朝背景,天气很热,我演的是配角,我们没有钱,租不起带空调的房车,我一整天都要在绿棚里拍摄和等待,那儿有四十多度,我的头套里全是汗。”

  “晚上回去了,在房间里,我睡不着,和经纪人说。”

  “我经纪人租在半小时路程外的民房里,他夜里打摩的来找我,他扒开我的头发,发现里面长了虱子,于是他给我抓了半夜的虱子。”

  “第二天他把身上、卡里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想办法买了很多土特产、礼物去疏通工作人员,于是之后我等戏的时候,就可以去旁边隔间和他们一起吹风扇。”

  “的确很感人。那么,你的经纪人现在去哪儿了?”作家说,“我记得看过你的新闻,上个夏天你中暑晕倒了,你的经纪人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你。”

  这问话简直就是诛心。

  过了很久,夏满才说:“我就是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作家忽然明白什么。

  安静片刻后。

  她道了一声抱歉。

  夏满摸摸鼻子。

  作家说:“可是,那是过期的糖果了,只有傻瓜才会被过期食品收买,你现在已经尝到了更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