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满微怔。

  许久道:“抱歉。”

  闻霖久看他一眼,为他人的苦难而感到抱歉,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反应。

  “今天谢谢你,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你坐会儿,我去找一下主治,晚点我送你。”

  夏满点头。

  闻霖久走出去,夏满独自坐在房间内。

  房间安静,四壁雪白,让他生出一种不适感。

  夏满老早就预约了梅兰克诊所,只是迟迟不愿来。

  医院给他一种压抑感,梦中在医院临终的画面一直浮现在他的脑海,孤独、冰冷,那样可怕。

  忍不住抱紧手臂,夏满有点想跑。但这时,护工拿了些水果进来,说是闻霖久叫她给夏满吃的。

  夏满松一口气,总算有个大活人。

  夏满抱着果盘咔咔吃,顺便和护工聊天。

  护工怕是很久没人聊天,憋了一肚子的话。

  先是吐槽说a国设施不行,手机网络一会儿有一会儿没,a国人也糙,吃的那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后又讲闻霖久的事,说闻霖久硕士毕业一年,与两个室友一起创业,开设了一家人工智能医疗公司,但因为姐姐生病的事情,他已经很久没有管过公司的事情。

  “他室友都是好娃娃,还一起来看过闻小姐,说等他回来一起接着干呢。”

  “但是这个事情我看悬,小闻先生家里产业大的很,以前他姐姐管,以后…以后不好说嘛。”

  闻荷的身体要回公司够呛,等这边不需要闻霖久了,他是一定要回去的,闻家产业不可能旁落,他那个住在半山的外公还硬朗着呢。

  她讲别人的家事,夏满不好接茬,只唔了几声。

  护工也换了话题道:“我们小闻先生人好的不得了!现在品性这么好的年轻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夏满小鸡啄米点头:“嗯嗯。”

  “就是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家里介绍相亲,女孩子排队排老长了,结果见了一面,都没下文,小夏,你说他这么帅,哪点招女孩子不喜欢了?”

  夏满:“这,等我变成女孩子再回答一下?”

  护工超给面子,这么冷的笑话也笑。

  “小夏你有没有女朋友?”

  小夏表示自己也没有这个福分。

  护工突发奇想:“是嘛,你没女朋友,我们小闻先生也没女朋友,A国这里男的也可以结婚,大街上好多牵手逛来逛去的哦!”

  小夏被这鬼斧神工的思路呛住,一通疯狂咳。

  护工哈哈大笑:“哎呀哎呀阿姨就是开个玩笑!”

  夏满:……这天太难聊了。

  夏满借口出去上洗手间,逃离了病房。

  走廊上阳光灿烂,人来人往,反倒比病房舒坦。

  夏满扭了扭脖子,活动了一圈。

  他来了套拉伸操,弯腰摸脚尖时,忽被一声叫喊打断:

  “闻荷的家属,闻荷的家属在不在!”护士从走廊一头奔来。

  “病人出事了,快来一趟!”

  夏满一愣,脸色骤变。

  他抬手示意,快步上去。

  护士抓着他的手,带着他下楼,跑到CT室区域。

  远远的,夏满便看见,在一扇大门前,七八个肤色各异的医护人员围绕着闻荷,表情无奈。

  闻荷头发凌乱,满脸泪痕,正在反抗和大叫:“——不要!不要把我抓进去!!”

  夏满大吃一惊,这怎么了?

  “来了来了,是病人家属!”

  医护人员忙让开道路。

  夏满跑上去,刚一靠近,闻荷就像见到救星,一把抓住他的手:“夏满,夏满,他们要抓我进去受刑!你快叫我弟弟来接我!”

  她声调尖利,满眼疯狂。

  医护人员一脸无奈,低声说:“CT检查而已。”

  夏满回握闻荷的手:“是……是闻霖久叫我来接你的,没事的,没事的。”

  闻荷畏惧的从他肩头往外看,躲在他胸前,“那些人,他们不会放我走的。他们要抓我。”

  夏满伸手将闻荷的轮椅转了个方向,这样,她便背对着众人,面前只有走道和墙壁。

  “闻荷姐,他们看不到你了。”

  “真的吗?”

  夏满“嗯”了声,又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罩在她的头上。

  “是吧,没骗你。”

  闻荷紧紧抓着他的外套,身体瑟缩,但也安静下来。

  没想到这招会有用。周围人悄悄的松一口气。

  夏满向众人使眼色,示意让开道路。

  为首的护士看懂,带着同事慢慢的后退。

  走廊空出一段,中间什么也没有。

  没人说话没人动,只有夏满很小声的安抚着闻荷。

  闻荷颤抖的频率降低,捂着脸的手不再那么用力。

  过了约有四五分钟,脚步声响起,有人从后方伸手,覆盖住夏满的手。

  夏满一愣:“闻……”

  “嘘。”

  闻霖久在他身后,声音低沉,像贴着他耳朵响。

  夏满倒退一步,闻霖久立刻接上他的位置,从身后护住闻荷:“我来接你,姐姐,我们回家去。”

  姐弟的位置对调,闻荷像个小孩似的,怯生生的点头。

  闻霖久注意到不属于她的外套,伸手欲要拿掉,被夏满按住:

  “就这样。”

  闻霖久深深望他一眼。

  他沉默的推过轮椅,轮子滑过地板,发出声音。

  一站一坐,姐弟俩往前走去。

  身后,夏满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医护人员们也终于敢发出声音,有人上前,向夏满表示感谢。

  “你处理的很好,谢谢你了。”

  “不会,是你们处理的好,”夏满道,“她这个情况是怎么回事?”

  护士摇头,也说不知道,“以前没有过的,这是第一次。”

  夏满不再多问,她们缀在离闻荷几十米的地方,一直跟到病房。

  夏满朝里看,刚打过镇静,床上的女人安静的躺着,像一只破碎的洋娃娃。

  夏满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时,她坐在黑色汽车上,侧脸立体,非常贵气,短短一月过去,她已经虚弱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还能活多久?

  这样一个命不久矣的病人身边,为什么只有亲弟弟一个人,她其他的家人呢?这份责任是闻霖久一个人能担得起的吗。

  角落有张长椅,夏满默默坐下。

  他抱住自己胳膊,使劲搓了搓,让自己不那么冷。

  脑子里乱哄哄的。

  没人知道,刚才那一会儿,他脑子里闪过许多陌生熟悉的画面。

  看见了同样的CT室的门口,有好多好多的病人和家属在排队,他一身病号服,挤在人群中,很努力的将帽檐拉低,不想让人看见他。

  但有一个顽皮的青少年,一眼瞧见了他,大声说:看呀,夏满!

  他想要离开,但领着他的人不许,说预约好了时间,该去检查。

  他脸色煞白,往人身后躲、往墙角躲,但到处是人,无论怎样,都有人看他。

  他崩溃的叫“别看我了,求你了”,却引来了更多人异样的目光。

  那感受太真实了,不像梦,更像他记忆的一部分。

  夏满闭了闭眼,努力调整自己。

  ……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了他。

  是闻霖久,手中拿了碘酒和棉球。

  夏满抬起脸,下一刻,脸颊上有了冰冷湿润的触感。

  “嘶,”夏满轻轻的吸了口气。

  闻霖久细心用碘酒棉球擦拭着他脸颊上的伤口,那是夏满安抚闻荷时被她抓伤的。

  小小的两道,冒了点点血珠,夏满自己并没有发觉。

  夏满愣愣的:“谢谢,没事了。”

  “我送你回去,”闻霖久说。

  夏满摇头,“这种时候不要麻烦你,你照顾你姐姐。”

  闻霖久却置若罔闻,手臂搭着外套,一言不发的朝外走。

  夏满只好跟上。

  一路无话。

  回去路上,太阳悬挂,四野满是田原,风吹过,有浪的声音。

  闻霖久将手搭在车窗上,眼睛盯着最前方,眼中满是沉默。

  将夏满送到住处,他立刻返回医院。

  夏满目送远走的汽车,汽车消失,他弯腰将腿边打转的狗狗抱起来。

  用手指梳了梳毛发,狗也反过来舔舔他的手指。

  夏满捏着狗狗的腮帮子,“宝贝,还是做狗狗好吧,做人很辛苦哦。”

  狗子通人性,用鼻子蹭了蹭他,以示安慰。

  夏满抱着狗进入房屋。

  直到天际黑沉下来,黑夜侵袭大地,周遭没有了任何声音。

  这晚,邻居没有回家。

  第二天,日头照样升起,夏满浇花、遛狗,在网上学习中医养生操,度过平凡的一天。

  他自制了猫饭,给又被主人忽略的猫猫吃。

  狗子对猫产生兴趣,跟在夏满身后,好奇的探脑袋。

  猫被他吓一跳,咬着饭盆躲回了屋子里。

  无论夏满怎么哄,都不出来了。

  好嘛,果然很胆小一只猫。

  如此两日,某个睡前的时刻,夏满接到了冯瑜的电话。

  她说是查到了微博评论的图源,是一个外国网友分享生活的IG账号,她将IG账号给夏满,问夏满是否认识。

  夏满往前翻了翻,发现是剧团的一个女演员,性格很开朗,after party上两人还一块儿聊过天。

  夏满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他只和作家交换了通讯。

  他找到作家,对方听完,马上表示会请演员删除照片。

  “不用删除,”夏满说,“再发一些大家都在场的照片就好了。”

  作家了然。

  冯瑜安排了旗下的营销号转发更多照片,传播的讯息是夏满与知名剧团来往,信息一下子正面起来。

  “公关费用我打给你吧,”夏满对她说,“毕竟也不少钱呢。”

  冯瑜听笑了:“跟姐说钱,你是不是傻。”

  夏满坚持要给,她只好道:“我会跟顾重山公司要。”

  经过这么一出,顾重山也该知道他在哪了。

  夏满不想思考那么多,摇摇头,决定继续睡觉。

  这几天他都睡的很用力,但又睡的很不踏实,医院的经历对他的精神状况有所影响,有重重白影一直在噩梦之中摇晃。

  夜里某个时刻,夏满转醒,头疼欲裂。

  一种野兽咆哮的声音在室外响着,惊出他一身冷汗。

  不是吧,这地方真有猛兽?

  不对,这个声音……

  夏满赤足下床,打开窗帘,朝外看。

  月光冷冷的撒下来,不远处,通道上,一辆锃亮的机车摩托横放,高大的男人戴着头盔,正在发动车。

  发觉视线,他摘了头盔,朝这边瞥来。

  那目光像月光下的湖面,清清冷冷,却泛着涟漪。

  …………无语了,都跑这种山疙瘩里住了,还碰到夜里飙车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