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唇轻轻的动,但发不出声音。

  最后单手撑住闻荷所坐的椅子,直起身。

  闻荷疑惑抬头:“怎么了?”

  “没什么,”浓密的睫毛盖住眼眸里的情绪,闻霖久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和刚开始一样平常,“我得去一下洗手间。”

  病房门啪嗒关上。

  闻荷见弟弟离开,不觉有异,还取笑说,房间里明明就有洗手间,说到这个就转移话题,一定有鬼。

  护工怕说多错多,囫囵的“嗯”了几声。

  闻荷像发现了大新闻,新鲜又好奇。

  但这个微博、图片,明明都是她昨天就刷到过的。

  话,也是她昨天说过的。

  ……

  “我知道了,等会儿就安排检查。弗瑞教授昨天夜班,刚回去休息,我现在让实习生去家里找他。”

  闻霖久:“但她是淋巴癌,和大脑有什么关系?”

  “记忆障碍的成因可能是多种多样,没有做过详细的检查诊断前我没办法告诉你为什么。”

  闻霖久皱眉,仍追问:“是因为新药吗,新药会损害记忆?以前有没有出现这种例子?如果新药不能用,治疗方案是不是要更换了。”

  医生一个问题都没回答,说:“你冷静冷静。”

  闻霖久攥着病历本,脸色难看。白炽灯照在他年轻的面庞上,冲刷着眉宇间的沟壑。

  医生暗暗叹了声气。

  他走出去,留下闻霖久。

  过了很久,闻霖久回到闻荷的病房。

  她的病房里有淡淡百合香气,消毒水味儿也没能掩盖,闻荷此时坐在床上,低头扎羊毛毡。

  海绵垫平铺在膝头,她微垂首,模样很安静。

  闻霖久在她身边坐下,看她耐心的将一团蒙昧的羊毛整理出形状,扎上眼睛鼻子,添上两条冲天辫。

  “哈哈哈,你看,”她把红衣冲天辫娃娃举到闻霖久眼前。

  “像你吧!”

  闻霖久端详,摸摸鼻子道:“三岁那张照片?”

  “嗯哼。”

  闻霖久三岁生日派对时,被缺了大德的姐姐抓起来穿裙子、扎鞭子,拍照留念。

  他傻不拉几的,觉得自己可好看了,冲镜头乐出了缺了一半的门牙。

  闻霖久微笑:“怎么还反复鞭尸,太损了。”

  闻荷没笑,上下打量他,琢磨:“你看着不太高兴?怎么了?”

  “……没有,”闻霖久说,“没有。”

  闻荷仍不发一言的看着他。

  表情也渐渐沉郁。

  “——我那个朋友,”闻霖久忽然说,“你想见吗。”

  这打断了闻荷坠落的进程,她眼睛一挑,露出神采:“想呀,快把你的朋友带来玩。”

  ……

  此时的夏满,尚不知自己被预定了行程。

  他正与瑞德拉一同站在小花园里,表情凝重。

  瑞德拉揪头皮,喃喃:“肥害,这么大一片,不下雨,怎么稀释?”

  “肥、肥还有害呢?”夏满心虚抱壶,他是浇花时被瑞德拉逮个正着,前来指认犯罪现场,“我、我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上学时喂死了不少鱼缸里的金鱼吧?”瑞德拉无力吐槽。

  夏满:“啊!?”

  瑞德拉:“鱼,吃多了会撑死,花,施太多肥也会死。”

  夏满瞳孔地震:“啊!?!?!?!?”

  “亲爱的夏,十分对不起我把你父母苦心维护的童年搞裂了一点点,”瑞德拉微笑着说,“我也知道,你是因为看邻居长期不在家,好心帮忙浇花,但好心办的坏事也是坏事。”

  夏满无话可说,只能望天。

  来A国之后,他干的傻事比以前多了好多。

  他不算特别精明但真的也不是笨蛋,只是他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里,前有爸妈后有助理,包办一切琐事,他要会什么,他什么也不会。

  “我给他换成新的,”夏满认命,也挣扎,“所以,能不告诉他吗?”

  瑞德拉刚要说话,忽然闭上嘴。

  不远处,汽车上下来一个人,窄腰宽肩大长腿,惊艳绝伦亚裔脸,不是苦主本人还能是谁。

  “夏满,”闻霖久径直走来,停在他面前,修长身形盖住他。

  好嘛,上一秒不告诉他,下一秒被找上门。

  夏满认栽,道歉:“对不起,我——”

  “我需要请你跟我去一趟梅兰克。”

  “啊?”

  夏满未曾设想,自己的粉丝见面私人专享会能开到梅兰克诊所来。

  他坐闻霖久的车来到诊所,路上,闻霖久简要的告知夏满,是带他见在此处住院的姐姐闻荷,闻荷在追他剧,对他感兴趣,所以请他一见。

  夏满按耐心中的疑惑,跟在闻霖久的身后进入这个世界级癌症专业诊所。

  起先,他只看路和标志,后来眼神移开,看梅兰克穿行的医护人员、坐在轮椅上空了一条裤管的小男孩、他身后争吵不休的白人父母、角落煲电话粥的光头女孩……

  他们沿步梯到三楼,门口挂着肿瘤科的牌子。

  闻荷住单人病房,她有三个护工,三人见到闻霖久和夏满,纷纷让行。

  到了这里,闻霖久反而犹豫。

  他与夏满不算太熟,贸然将夏满带到闻荷面前,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闻荷生病后,抑郁症加重,性格阴晴不定,上一秒阳光灿烂,下一秒原地发疯,夏满这个几近有些冒失的性子,会不会刺激到她?

  他这边还在纠结,那边夏满已经施施然走进,大方打了招呼。

  闻霖久只得跟进去。

  夏满的表现让闻霖久惊讶。

  是好的那种惊讶。

  他表现的热情、友好,同时不失分寸、不显浮夸。

  他能挑拣最恰当的话题,引得闻荷一直与他讨论,他分享拍戏过程中的趣事,叫闻荷笑的前仰后合。

  两人甚至能谈论镜头语言和艺术表现形式,且并不止于表层。

  闻霖久在旁边静静看着他们,有时上前提醒,让夏满喝口水,夏满竟然也懂他的意思,停下交谈,慢慢的喝水,并说要查看一会儿手机信息。

  房间安静下来,闻荷便借着这个间隙靠着枕头,闭着眼睛休息。

  她不能说话太久、集中精力太久,否则会感到疲惫。

  闻霖久低头,手机屏幕亮起来。

  “有人”给他隔空投送了一张“”。

  他半挑眉。

  图片一变,成了“”。

  闻霖久望他一眼,嘴唇轻动,不发声的说:“谢谢。”

  两人互动落在闻荷眼中,闻荷喂了一声:“不要眉来眼去,我还活着。”

  夏满微窘。

  闻荷大笑。

  “好久没和年轻的小朋友聊天了,”闻荷眼睛弯弯,“真好,好像自己也活回去了,重新有了活力。”

  “什么嘛,你说的好像自己很老一样,明明看起来都差不多年纪。”

  闻荷浅笑:“我不算老,但也不算年轻了,原本有很长的时间,现在也不够用了。”

  夏满嘴唇动了动,并没说话。

  劝人珍惜时光,或是劝人怀抱希望,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而已,没有意义。

  “镇上有话剧表演,”这时闻霖久开口,语气并无半点刻意,“夏满去看过几次,还和男主演关系不错,姐你要不要听听?”

  闻荷来了兴趣,她大学就是话剧社社长,“是吗,镇子上还有这个?”

  夏满立马接上了话题。

  三人继续聊了下去。

  约莫半小时后,护工来敲门,提示说主治大夫到了,要她去做检查。

  闻霖久一听就知道,是那位值夜班回家的弗瑞教授过来了。

  “好吧,”闻荷意犹未尽,“那你们等一下我,我很快回来。”

  她被护工带出去,室内剩下夏满和闻霖久。

  夏满左看右看,觉出几分尴尬,他其实很好奇,但涉及他人隐私,不该问。

  闻霖久却读懂他心中所想,坦然说出病名:“三期,很严重,国内说没得治。梅兰克有新药实验,托朋友插队住进来的。”

  夏满面色微变,“那次在国内医院见到你们……”

  那次,医生给闻荷下了死亡通知书,说没得治了。

  她搜索了一些同类型病人后期的模样,无法接受,上天台打算自杀。

  幸好家里佣工众多,立刻发现,送往了医院。

  “但那是唯一一次,”闻霖久说,“之外的所有时刻,不管多痛,代价多大,她都坚定的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