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溪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是晚上七点五十。
他和简彧的夜宵约会已经成为一种默契, 不用刻意说,每天晚上八点,至于吃什么, 根据两人当天的心情再定。
因为时间紧张,他没有回宿舍放东西,背着书包来到之前那条文化长廊等待,之前约见的排球场总是人满为患, 等人的时候吵吵嚷嚷很是心烦, 后来在简彧的强烈要求下, 就换成这里了。
台东大学很抠门, 文化长廊这么多年都没装一盏像样的灯,漆黑深邃, 只有入口处挂着盏随时能熄灭的节能灯。
用简彧的话说:这破大学非得等哪天晚上随机摔死个大学生, 才能开始推进建设。
丁溪在文化长廊入口处不远的长椅上坐下,静静等着简彧。
等待的时间一晃眼, 再低头看手机的时候, 已经是八点过五分。
简彧还没来。
丁溪握着手机, 眼睛不停往长廊的入口瞟,他有点担心了。
放别人身上,过了五分还没来, 可能是简简单单的迟到, 但放简彧身上就不正常, 因为跟他约见,简彧一次都没有迟到过。
一次都没有。
丁溪不想显得自己大惊小怪,于是又忐忑不安等到八点十分, 文化长廊外经过了几个散步的大学生,影子拖得老长, 一道道闪过门口,就是没有简彧。
他打开手机,拨打简彧的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了?
这下担心更甚。
时间到了见不到人本来就焦虑,一发现联系不上,这颗心倏地揪起来。
会不会来的路上出现什么意外了?
不会,台东大学里面不通车。
难道是临时遇到什么事儿了?
不会,遇到事简彧一定会提前告诉他。
他甚至想到这大狗会不会走在路上掉进哪个井盖里被困住,然后又开始担心他的幽闭恐惧症和怕黑症状。
丁溪嘶了一声,站起来踱步,给阮俊豪打去电话。
“喂,溪溪?”
还好,阮俊豪接电话了。
“阮俊豪,你知道简彧在哪吗?”丁溪问。
“哦,你没见到他吗,我还以为他已经回学校了。”阮俊豪顿了下,说:“他下午出去见了个人,那咖啡店挺远的,可能堵车了,你别担心。”
“他见了...谁?”丁溪问出口,觉得自己是不是管的太多了。
简彧就是他的对门室友而已。
有必要问得那么清楚吗?
“一个叫周英杰的,不是咱们学校的。”阮俊豪还真知道,“或哥说是他爸的生意伙伴,估计是讨好他希望谈合作的吧,不清楚。”
“什么?”丁溪已经听不见后面的话,他的注意力停留在“周英杰”三个字,大脑轰得变得空白一片。
“周英杰,英雄的英,杰出的杰。”阮俊豪回答,“你认识吗?”
“不...不认识。”丁溪浑浑噩噩,连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都不知道。
他就知道一件事。
都完了。
在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鼓起勇气告诉简彧这些七零八碎的过往,在他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为自己的暗恋谋得一个体面结局的时候,一切都完了。
周英杰一定会像从前那样,用言语做尖刀,划开他和简彧亲密无间的关系。
在他口中,丁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初中就学会勾引男人的狐媚子。
不男不女的人妖。
被整个高中活该孤立的,喜欢看女频小说的,彻头彻尾的变态?
过了今天,他和简彧的情谊就会彻底宣告结束吧。
简彧会嫌他恶心吗?
会从此避嫌,再也不会亲密的勾肩搭背了吗?
夜宵应该也没了吧。
简彧还会跟他说话吗?
简传峰和安林,还有简瑶,应该也不会再喜欢他了。
......
握着手机的手颓废落下,垂在身侧,丁溪重新坐回那个长椅上,抱着穿着长袖衣裳的胳膊,将自己缩在文化长廊谁也看不见的黑暗处。
再等等。
如果简彧...还没有那么讨厌他的话,或许他依然会来赴约。
再等等,等等最后的希望。
赌一赌,简彧还愿不愿意跟他继续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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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彧透过玻璃,第三次亲眼目睹一个勾着腰背,走路颤颤巍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倒的老太太慢步从车窗外经过。
他趴在椅背上,说道:“师傅,在这场竞速赛里,你输给了老太太。”
“靓仔,堵车喔,我有什么办法啦。”师傅一手搭在车窗外,一派怡然自得,反正计价器又不会因为堵车而停止计费,他乐得轻松。
“我要约会啊。”简彧薅着自己的头发,“我已经快要迟到了!”
“迟到就迟到咯。”师傅满不在乎转回身,“靓仔,这个女朋友啊,有时候不能太惯着,约会的时候偶尔迟到一次也没关系啦,拿出点男子气概来。”
“不行。”简彧义正言辞,急得像热过上的蚂蚁,“我才不要溪溪等我,还有别的路吗?”
师傅啧了一声,拿出导航给他看,“你看咯,就这么一条主干道,堵死了,紫红紫红的,你要我上哪给你找别的路去,你打个电话吧,肯定是要迟到了。”
“我手机没电了。”简彧烦躁地装好东西,“还有多远?”
“两公里多点。”师傅回答。
“开门,我跑过去。”简彧往后看了眼过路的非机动车,推开门,顺着主干道迈开长腿,风风火火朝台东大学跑去。
师傅看着他的背影,切了声,吐槽:“演小时代喔,还在马路上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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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来到八点半。
时间每过去一秒,丁溪的希望就少一分。
简彧既没有打电话过来,他的身影也没有出现在文化长廊。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早在高中的时候就发生过。
那时,周英杰虽然撺掇全班男生孤立丁溪,但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心软的人不愿意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依然正常对待丁溪。
可是后来,唯一对丁溪友善的男生被周英杰嘲笑,说他跟丁溪亲近,也是gay佬,渐渐地,唯一一个敢和丁溪做朋友的人也没了。
其实早就应该习惯的。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知道结果。
既然决定要做社会的小部分群体,就要承担这样的风险和辛苦。
只是。
失去其他人做朋友或许不会这么难过。
失去简彧不一样。
他失去了朋友,还失去了暗恋对象。
丁溪小幅度地动了动,把脸埋在手心里,静静地呆坐着,什么也不想做,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固执的在这里等什么,不想走,不想放弃简彧,却无计可施。
眼窝发烫。
哭出来的话,会很没出息。
丁溪抬起眼,转了转眼珠,将眼中模糊的泪珠赶出眼眶。
然后背起书包站起身,准备离开。
咚咚咚咚——
文化长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秒,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着墙,神乎其技般出现在入口那盏昏黄的灯光下。
简彧喘着粗气,满头大汗,杵着膝盖弯腰,一边咳嗽一边大口进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溪溪......”
“我...哈呵呵...我...不是啊救命...我不是故意迟到的。”
简彧直起身子,跑得脸色苍白,额前的卷毛刘海粘在湿乎乎的额头上,紧窄的下巴上都挂着汗珠。
“堵...堵车了。”他累得龇牙咧嘴,但还是笑着跟丁溪解释,“那师傅...车...开得还没...老太太走路快。”
他累得像条死狗,喘了好半天的气,才确定自己活过来,再抬头时,他发现丁溪站在原处,也不说话,也不靠近,就那么望着他,眼底还湿漉漉的。
像只被抛下的小猫。
简彧倒抽一口凉气,心都碎了。
他就是几条命也见不得漂亮小猫在他面前这幅表情。
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迟到惹得溪溪不高兴了,连忙双手合十,嘴皮子飞快:“错了错了,我真的错了溪溪,我保证,我这辈子跟你约会都不会迟到好不好,真的,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
他话说完。
漂亮小猫眼圈更红了。
简彧:?!
这怎么还越哄越难过了!
他绞尽脑汁,恨不得当场自刎谢罪,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
丁溪哑着嗓子,突然轻声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啊?”简彧没懂,抹了把下巴上的汗珠,笑道:“怎么可能不来啊,跟你约好了的话,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得顶锅盖来啊。”
丁溪挪开视线,看向一边,眨了眨眼。
简彧歪头看他,小心翼翼观察着小猫的神态,想看看对方有没有原谅他。
“周英杰来找你了?”丁溪说得很艰难。
“啊对。”简彧拎起T恤的衣摆擦脸,露出一截腹肌,“他约我今天下午见面来着,就因为见他,我才回来路上堵车的。”
“他......”丁溪卡了一下,像下定了决心,接着问:“说了什么吗?”
“说了。”简彧没心没肺,回想着刚才的对话,“说起这个我就生气,妈的,这玩意儿大老远把我叫过去,跟我讲小说情节你说多可恶,这不涮我呢吗。”
“......”
丁溪忧伤的表情凝固一瞬,他抬眼看向简彧。
简彧无辜点头:“对啊,就是讲小说,在你身上安了个凄凄惨惨的小说情节,然后给我讲,让我孤立你,反正就这意思。”
“......”
丁溪原本打算好了,不管简彧问他什么,今天他都如实招来。
哪怕是简彧因为周英杰的挑唆反过来质问他,为什么做出勾引男人的事情。
丁溪都无所谓了。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是这么展开。
他非常确信周英杰这人就是再无聊,也不至于把简彧叫过去,编排一出小说抹黑他。
所以...这大狗到底去理解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怎么啦?”简彧凑近他,嬉皮笑脸,“你放心啦溪溪,周家人再怎么求我爸,我们都不会松口的,肯定能给你出口恶气。”
丁溪回过神来。
有点...迷茫。
准确来说,现在的情况,给他整不会了。
他看着简彧纯真到冒着点傻气的目光,叹了口气,说道:“坐,我有些事想对你说。”
没时间了。
与其等到周英杰来把这段辛酸往事扯开铺平。
倒不如他自己说。
自己说的时候,至少他还可以表达他的想法,不至于真的被定性为勾引男人的变态。
“你说。”简彧一屁股坐下,浑身瘫软。
丁溪在他身边坐下,大狗刚奔跑完,周身都散发着热气,烫得慌。
“昨天在日料店,我对你说,有些事情等我想好了,找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告诉你。”丁溪深吸一口气,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重新提起当年。
“嗯。”简彧放下搭在椅背上的胳膊,严肃起来,他也知道这事情对丁溪来说非同反响。
丁溪瞧着他的眼睛:“那我现在说,你...听吗?”
“听啊。”简彧扯开笑容,“只要你想好了,我随时听。”
“好。”丁溪望着他那直勾勾灼热的目光,突然觉得也没那么难以启齿,他想了想,找了个开始,缓缓说起来。
丁溪从自己很小的时候开始讲,把童年记忆里,属于和平门大院的每一个人介绍给简彧,他讲暴躁易怒的丁建国、隐忍温柔的赵梅军,讲严肃古板的周建设,讲叫人看不懂的茅追英。
他讲洪果和周英杰是怎么样淘气,上房揭瓦,一串鞭炮炸坏了大院的锅炉房。
也讲当时的周英朗是如何优秀,如何上进,成为他小时候学习的榜样......
简彧就静静地听着,不声不响陪着丁溪走过他童年少年的时光。
讲啊讲,讲到后来,时间来到中考结束的暑假。
丁溪讲故事的节奏变慢了,有时候得停下来缓一会,再艰难地继续。
“茅追英把所有错误怪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爸既没有护着他的亲儿子,也没有公正严明的求个证,他就抬起一巴掌,落在我右脸上,差点把我打到失聪。”丁溪说。
简彧的目光落在丁溪的右耳上——那只差点失聪的耳朵。
丁溪正想接着说,突然觉得右耳耳廓一痒,去看时,原来是简彧爱怜地伸出手,食指和大拇指轻轻地在他耳朵上揉捏了一下。
“然后呢?”
丁溪被他抚得有些痒,转了转脸,望着文化长廊黑漆漆的深处。
故事,进入到最悲情的高潮部分。
“之后的三年,我和周英杰上了同一个高中,在那里他煽动全班孤立我,欺负我,班里凡是跟我亲近的人都要被他一起骂,到后来,再也没人理我了,我就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上下学......”
丁溪说不下去了。
倒也不是因为那段日子太难熬,难以启齿。
只是......
他叹口气,从背包里拿出包餐巾纸来,递给简彧。
“或哥,你要不...先擦擦眼泪呢?”
简彧坐在他旁边,痛哭流涕。
他本来就是个共情能力极强的人,心眼少,脑袋直,从小到大接触的环境简单干净,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样可怕的成长故事。
再一想,经历这些的人竟然是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猫。
更难过了。
他只要稍微想一想,想一想当时小小一只的丁溪是怎么样被几家大人轮番欺负,被一盆一盆的泼上脏水,眼泪就夺眶而出。
再一想想,周英杰是如何带着男生在班里对他拳打脚踢,霸凌欺辱,而丁溪却求助无门的时候,他更是又恨又悲,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的流。
到后来,他看到身边再这样环境中仍然苦苦挣扎,成长成如此优秀模样的丁溪,又感动又佩服又心疼。
反正,几种情绪夹杂在一起。
崩溃了。
嚎啕大哭。
丁溪瞧见简彧泛红的眼眶鼻尖,原本自己说的还伤春悲秋,后来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伸手揽住抽抽搭搭的狗子,小声哄着:“好了好了,其实...我也没那么惨,不哭了啊.....”
“......不,你就是很可怜。”简彧抽了抽鼻子,眼泪还是止不住,泪珠子挂在他那天生混血带来的长睫上,晶莹剔透,楚楚可怜,“呜呜呜,气死我了,我真想穿越回去,把你带走,才不要你受这种委屈。”
“好了好了,不哭了。”丁溪伸手,抚在狗子柔软蓬松的卷发间,轻声说:“你看我现在都没事了,对不对,日子都好起来了。”
“那也很可怜,就是很可怜。”狗子嗷嗷哭,竟然哄不好了,他靠在丁溪肩膀上,把丁溪的衣服都哭湿了,“就算现在日子好了,以前也没人能补偿你,啊啊啊你怎么这么可怜啊,我要撒了周英杰把他脑袋当球踢。”
丁溪都被逗笑了。
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他摊牌以后的场景,却唯独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
曾经以为是多么难以启齿和不堪回首的过往。
结果简彧这么一哭。
丁溪忽然就不难过了,这故事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什么都没发生。
他最大的秘密就这么简简单单的铺开来。
而听完故事的简彧,除了心疼他,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和担忧。
“好啦,我故事还没讲完呢。”丁溪发自内心,说话都带着笑,餐巾纸用完了,他抬起袖子,擦拭简彧那双湿漉漉的可怜眼眸。
简彧瓮声瓮气,嘟囔着说:“那你说,然后呢?”
“然后啊。”丁溪抬起头,顺着那文化长廊的入口,能望见今夜皎洁的月色。
身侧的大狗又抽搭了一下,打了个哭嗝。
丁溪收回视线,抬起手将简彧乱遭的刘海小心翼翼整理到一侧,笑得眉眼弯起。
“然后呀,我就遇见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