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持没有让人一眼惊艳的容貌,也没有可以一呼百应的家世。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只是这种跟红顶白的圈子里最渺小的一块石头。

  为什么要帮孟堪?

  又或者,他有什么资格和底气帮孟堪?

  这场聚会并非商圈内的最高级别,只是几家企业的年轻人随便聚聚交流信息。当然,站在山巅之上的家族是从来不会参与的,比如傅家。傅掩诤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想要见他的人能从内陆排到海边,依然鲜少有人能见到傅大少的真容。

  而傅掩雪,接手了琛钢的主要事务不假,但除了非必要场合的露面,也一概不会参加这类聚会。

  当杨持出现在这里时,已经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他是傅掩雪的小情人——却也仅限于情人。

  其他家族不好说,但是傅家这种德厚流光的家风,定不会让一个突然出现的“玩物”拿到什么消息。

  这般揣度一番,厅内众人对杨持的态度更是瞧不上:既要攀上傅家,现在站在向繁这里给孟堪卖好,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有一天,傅掩雪会将之弃如敝履,到那时候,不知道杨持还有什么逞威风的脸面?

  “杨持哥,你不要逞能……”安盈担忧地拉住了杨持的手,可她被杨持眼中的情绪所震慑。

  杨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站出来帮孟堪。

  可行动比脑子更快,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众人瞩目的风暴中央。

  他本来想解释,因为孟堪是向繁的好友,向繁是给他机会和出路的顶头上司。现在正是他表现的机会,帮他们挡酒,自己只有利没有弊。

  但这些话,他说不出来。

  他只知道,在岳扬的践踏下,孟堪和他一样的从山里走出来的人,孟堪的父母也曾在土地上不舍昼夜地打拼。

  岳扬的侮辱让他出离愤怒。

  这世界是巨大的斗兽场,每一个人是被命运操纵互相蚕食的猛兽,他们之中或许有胜者,或许有输家,但没有一个人有资格稳坐高台睥睨众生。

  生而为人,他做不到让所有人都赞同大山里的人也是人。他能做的不多,他的声量太小,但或许,帮助孟堪算一件。

  “岳少,请让我来替孟先生喝吧。”杨持挡在了孟堪面前,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岳扬眯起眼睛,阴沉地打量着杨持:“你算什么东西?”

  立刻有人在岳扬耳边耳语。

  “哦——原来是傅掩雪的小情人?”岳扬拔高声音,拉长语调似乎就能将“恍然大悟”之后的揶揄诠释得更加淋漓尽致,“你不在傅家好好伺候傅掩雪,来这里给孟堪出什么头?”停了半秒,又不痛快地补充,“傅掩雪真是瞎了眼了,要找什么样的没有,偏偏找你这种不入流的。”

  杨持没什么特别,“傅掩雪”三个字却是平地一声雷。

  安盈呆呆地张大了嘴巴,倒吸一口凉气。

  “杨持哥,你是……你是……”

  傅掩雪的情人?!

  那些暧昧的伤痕,价值不菲的衣服,还有青年时不时躲躲闪闪的目光……如果是“傅掩雪的情人”,那么一切疑惑都是说得通。

  “安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隐瞒的……”杨持捏紧了玻璃制品,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狠狠扎在他的身上。他不由自主地吞咽着,仿佛嘴里被塞进了无数把沙子。

  “岳扬,你不用管他是谁。”向繁的声音将杨持捞出来,“既然杨持愿意替孟堪喝,你就让他喝。”

  岳扬重重地哼笑道:“孟堪,前有向繁,后有傅掩雪的人,都来给你出头,你真是命好。”

  孟堪心跳如鼓,浑身上下血液都在发冷。

  他一把抓住了杨持的手臂,摇着头。

  杨持静静地回视他,低声苦笑了一声:“没什么。”

  他仰头,将香槟一饮而尽。

  “果然从山里来的。”

  “这样子不知道怎么会被傅掩雪看上……”

  “说不定是那方面会玩儿呢?”

  “哈哈……”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针对杨持身份的讨伐变成了对他和傅掩雪之间关系的不堪想象。

  安盈从无比惊讶中回神,她愤怒地瞪视着周围的人,这里不再是一场名流云集的宴会,而是一个扭曲的、深不见底的旋涡。

  这群人,总是需要选择一个人成为“话题中心”来进行党同伐异,上一个倒霉蛋是孟堪,而现在是杨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牢牢巩固他们上层区别于底层的不同,只有这样才能牢牢地团结在一起。

  这样团结出来的利益联盟,实在是太可笑。

  她抓着向繁的衣袖想要求助,向繁却摇摇头。她看向杨持,男人脸上泛起红晕。

  他醉了,却依然挺立在旋涡之中,仿佛丝毫不会吞噬进去。

  像一株长在山里的树。

  风吹雨打,岁月变迁。可能会枯萎,可能会被摧残,却永远不会主动折腰。

  “继续。”

  杨持会喝酒,只是除了往年大年三十除夕夜,素日里也不会去碰。

  他从来没喝过香槟,比起白酒的“辣”,啤酒的“涩”,香槟是更加醇香和酸甜的——但并不代表不醉人。

  第二杯、第三杯,一杯接着一杯递在了杨持手上。

  他不发一言,一杯接着一杯全数灌进了肚子里。

  “杨持哥,够了!”安盈想要制止这场闹剧,却不料杨持一个不慎松开了手,酒水打湿了昂贵的外套。

  “杨持,可以了……”孟堪浑身颤抖,“你已经帮了我太多,到这里就可以了……”

  杨持转过头,顶着绯色的脸,给了孟堪一个安心的笑容:“……你就当我是为了向你示好吧。”他看上去醉了,神志却依然清醒。

  向繁沉默地看了一眼岳扬。然后脱下杨持的外套,将自己的换在他身上。

  看好戏的人们对杨持的观望,在杨持闷不做声的每一次灌酒里达到了沉默的顶峰。闲言碎语也仿佛被酒精消解了,暂时地被搁置在一边。

  岳扬冷着脸,他不曾料想到自己今天打算给孟堪的难堪,竟然被这么个男人半路“截胡”。

  傅家向来清严持正,傅掩雪在外面养了一只“金丝雀”的事他早有耳闻——这个消息被傅掩雪有意遮掩,但只要有心,还是能发掘出蛛丝马迹。

  傅掩雪的行为无疑是离经叛道的,他却庆幸地感叹“果然”。他们这个圈子,比起那些辛辛苦苦赚着稀薄薪水的人,多的是挥霍的本钱和极高的容错率,只要不闹出人命,又有谁能拒绝这些形形色色的诱惑?

  岳扬很好奇,什么人能入傅掩雪那种清高脱俗的人的眼?

  现下一看,也“不过如此”。

  在普通人中算是帅气的外形,在他们眼里实属平常,就连那个性格也不够抓人,本事更是无稽之谈——要真有本事,怎么会去给伺候另一个男人?

  可令他没想到,这种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竟然会为了萍水相逢的孟堪挺身而出。

  如果对象不是孟堪,岳扬可能会嘲讽一句杨持“谄媚”、“脑子不好”。放着好好的傅掩雪不去讨好,跑出来给别人挡酒表忠心?

  然而现在,他站在原地,看着杨持的手从杯林中穿行而过,一杯空了,两杯空了,三杯、四杯……

  杨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孟堪,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还是说,这个向繁,许了他什么好处?

  “……够了吗?”

  杨持哑着嗓子,已经记不清楚是第几杯酒水下肚,长时间未饮酒带来的是极强的身体反应:胃里翻滚,眼前金碧辉煌的大厅,像是一幅被扭曲的画作。水晶灯是一只通体发光的怪兽,而那些朝他观望的、身着华丽衣装的,是一群无声的鬼魂。

  杨持宛如站在暴风眼之中,四周爆裂狂乱地扭曲着,而他紧扣着桌沿,好像永远不会倒下。

  “这些喝完,这件事就算结束。”岳扬心情复杂,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即便如此,他也没打算改变想法。

  若是从前,他可能会思考得罪傅掩雪身边人的下场。

  但是现在,既然傅掩雪从来没给杨持什么资源优待,那就证明在傅掩雪眼中,杨持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玩具宠物。

  那他何惧之有?

  傅掩雪怎么会为了一个玩具宠物来出头?怎么会和向来无冤无仇的岳家结下梁子?

  他不明白杨持的用意,但却笃定地相信着他们这群人的“上层逻辑”:在利益面前,没有不能舍弃的东西。

  一个小玩意儿,丢了也就丢了。

  除非傅掩雪傻了,才会……

  “岳扬。”

  岳扬浑身一冷,他僵硬地回过头去,只见年轻貌美的青年出现在门口,一步一步,径直朝他们而来。

  古老的钟摆,滴答,滴答。

  周围的人不敢呼吸,如芦苇一般自觉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宽敞的路。

  他们凝望着青年惊人的美貌,却畏惧着对方强势的气场。

  世界阒寂无声。

  “看来,“他声音极轻,却没一个人敢忽视,“岳家对开发区的项目势在必得啊。”

  是傅掩雪!

  傅掩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为了……杨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