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在头顶上的水晶灯似乎永远不灭,它静默地描摹着来往人群的脸庞:或是深沉的,或是精明的,或是谄媚的。这群人叽叽喳喳着,又顾念这一丝“上层人”的体面,压低了声音去说,无非也就是那些被包装过的混账话: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金银财宝,谁家的豪门秘史……

  于是水晶灯也成了黑夜里的太阳。

  而太阳之下,从无新鲜事情。

  “看来我这一年不在国内,各个领域的局势都发生了变化。”孟堪的目光从杨持和向繁身上扫过,轻如羽毛,话却意有所指,“时间的确会魔法,既会让孟家被扭曲成面目可憎的模样,也会让我一贯熟悉的人变得陌生。”

  “是好是坏,辩证看待就好。”向繁自然地接续道,双眸带笑,“从前年纪小,做事全凭本能,倒是没什么看人的本事。现在长大了些,能力也随之见长,看人就深刻了。”

  话音一落,眼神也落在了杨持身上:“你说呢,杨持?”

  杨持通身紧绷。

  从小到大,他见过的最大的排面无非就是过年去县城里赶集,那记忆也要追溯到童年时了,父母抱着他在只有三层楼高的商场里朝前挤,就是为了看一眼商场请来的“明星”。

  小杨持只能看到攒动的人群,还有几个和他一样穿着红色衣裳的娃娃,剩余的就是鼻腔里的残余的火药味——那个时候县城还能放鞭炮,杨持胆子虽大,也不敢去看,只能在父母怀里捂耳朵,遥遥地看着扬起来的滚滚灰尘。

  至于那个“明星”,杨持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一个选秀节目出来的第一百名选手,没有公司签约,趁着讨论度还在就捞一波快钱。毕竟人都是健忘的,过几年又有新生的话题和人物了,趁热打铁惯常是聪明人的做法。

  杨持却做不来这样的事。

  尤其是把出山的机会让给杨舒景之后,邻里都说杨持是个傻孩子,不聪明,这样好的机会若是落到别人手里,决计是要趁热打铁贴上傅家人的。独独就杨持是个傻子,杨舒景的父母给了些照顾就涌泉相报,可谁都知道杨舒景是个心眼小的孩子,让出去机会他还能感激杨持不成?

  杨持并非不懂得趁热打铁好办事的道理,可父母教导他正直地长大,要知恩图报。面对杨母昏睡在病床上的模样,年仅十一岁的他,再一次被“人微言轻”压倒。

  他也并非无欲无求,相反,他非常地、非常地羡慕杨舒景。羡慕杨舒景的父母在身边,羡慕杨舒景可以和傅掩雪一起长大。

  只是现在,计较这些好像也没有用处,成长就是让理智生长的过程,杨持时刻在勒令自己,不必多想,也不用总是回头看。

  “向总说得很有道理。”杨持让自己放松下来,再怎么粉饰包装,这里还是涂脂抹粉的职场,他只需要平常心即可。“不过在我看来,向总到底还是过于谦虚了,我们画廊现在能发展得这么好,除了向总知人善用,还是离不开向总的日夜操劳。”

  “杨持,对吧?你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孟堪善意地笑道,“你比我想象中会说话多了。”

  多的是人一到大场合就露怯,杨持的回答不算完美,但是给足了向繁面子。作为一名部下,能为领导争取到多少利益不能立竿见影,但是高情商的发言同样是一门拿得出手的本事。

  “向总选人的本事的确见长。”孟堪挑眉,“比令妹好多了。”

  杨持一怔,看来杨舒景攀上向嫆这件事,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

  向繁面不改色,笑道:“我妹妹年龄小,又是从小被家里宠到大的,知道什么?不过是玩玩罢了。等玩够了,收了心,慢慢地也就好了。”

  安盈兴奋地给杨持交换了个眼神:向繁这意思……要踹了杨舒景啊?

  她向来是瞧不惯杨舒景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再加上给杨持难堪下绊子,对杨舒景更是气得牙痒痒。她和大姐念叨起这件事,也是少不了埋怨,反而是大姐劝她少管闲事,一副作壁上观隔岸观火的深沉样。

  “杨持……呵,他既然愿意应下来,说明还是有些骨气。你可以帮忙,但是不要过多插手。”

  安盈当时并不明白大姐的用意,但是现下却能模糊感觉出来一些深意:杨持若是输了,不能说明杨持的不如人;可若是赢了呢?

  安盈偷偷看着杨持,看着男人打扮过后高挑完美的身线,看着对方俊气的侧脸。明知道赢的机会太渺小,她却仍然想赶快知道这场对决的结局。

  “人总会长大的,或许过几年回过头来看,都会觉得自己幼稚呢。有的事情,还是要亲身经过了才明白。”孟堪望着水晶灯,半虚起眼睛,声音放得很低,

  “你出国之前大病一场,现在恢复多少了?”

  孟堪病恹恹的神色并没有逃过向繁的眼睛,孟家人是圈子里有名的正直,向繁一向对孟家都很赞赏,对孟堪这个君子之交自然也有几分关心。

  “早就好了。”孟堪不在意地笑了笑,“出国修养不就是散散心,读读书,看看画展之类的。这都修养不好,那我枉做人了。”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促狭地看着杨持,“当然,谈恋爱也少不了,对方还是个和杨先生身材一样好的帅哥。”

  孟堪的语气变得缥缈轻浮,果然,向繁脸上笑容变浅了。

  杨持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杨持现在都还没成家,孟堪,你这话一说,是不是耽误人家市场了?”明明是笑着说出来的话,杨持却莫名觉得向繁的语气不太友好。

  “你反应这么激烈做什么?”孟堪盯着向繁搭在杨持肩膀上的手,呵呵笑道,“我只说‘像’,别的话可是一概没说。向繁,你这护犊子的态度可过了啊。”

  孟堪得出了想要的结果,随口编出来的一句话就能炸出向繁的真实态度,看来这个杨持的存在的确有点特殊。只是落花有意,尚不知流水是否留情……

  “孟堪,你还是这么不招人待见!”

  一道尖锐的笑声插了进来,杨持回头,看到一名身穿咖色西装的青年高傲地走来,灯光将他不屑的表情照得一览无余。

  空气安静了。

  那些叽叽喳喳的低语也消失了。

  这句话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在短暂的沉寂后,针对孟堪、向繁、杨持的各种流言又像苍蝇一样无孔不入。

  而这其中,杨持格格不入的身份再一次被嘲弄着提起。看好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附加上一层“他也配站在这里?”的鄙夷。

  杨持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受这群人的监督和审视,哪怕他起初根本没想过主动踏入这个圈子中来。

  “岳扬,一年不见你,你还是这种不讨喜的性格。”孟堪面无惧色,垂着眼,摇晃着浅金色的香槟,语气轻描淡写,“也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令尊,还没有胆量把将岳家交到你手上。”

  这全然不把来者放在眼里的姿态,比起千万句讽刺的效果都来得直接。

  岳扬感觉到耳根子在燃烧,怒道:“都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孟堪,你应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你今晚出现在这里,既没有受人所邀,又没有正当请帖。除了让在座各位都看看你现在狼狈的样子,还有什么价值可言?”他逼近了孟堪,恶狠狠地笑道,“还是说,你纯粹就是来让大家取乐的?”

  他话语一落,不远处的几人都捂着嘴笑起来。

  十足张狂的侮辱。

  杨持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他不知道孟堪和这个岳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潜意识中他对这种以势压人的场景有本能的排斥。

  “故地重温,也要和你报备?”孟堪不怒反笑,“你别忘了,这家酒店,现在还有孟家的股权在里头。”

  “那又怎么样?”岳扬一脸听见笑话的表情,“现在孟家的处境,一个酒店的股份能挽救什么?难道你还真的相信,你有那个本事,和你死去的爹一样一步一步白手起家吗?”

  此言一出,孟堪脸上表情立刻沉下去。

  “你们孟家,当初不过是吃了时代红利,才能从大山里发迹。我说这么些年,你们也过了不少好日子,现在被搞下去也不过是丛林法则罢了。上天早就该让你们这些穷人种明白,从山沟里爬出来的脏东西,一辈子也登不上台面!”

  握紧了手上的杯子,孟堪闭了闭眼睛。

  如果不是为了、如果不是为了……

  他根本不会再来这里。

  “岳扬,你别欺人太甚。”向繁沉声道,“今晚不是你组的局。”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即使孟家败落了,今晚,岳扬也没有任何发言权。

  “你这话什么意思?”岳扬已经失了理智,话锋激烈地指向向繁,“孟家当初从我岳家手上抢地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当和事佬?”说着又讥诮地笑了,“好啊,既然你想帮孟堪,你就拿出诚意吧。”

  岳扬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人端上来几瓶香槟。

  “这些酒,本来是我打算‘招待’孟堪的,既然你要替他出头,那就帮他都喝了吧。”

  圈子里极少有这样明目张胆的刁难,在没有完全撕破脸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选择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谁也不知道这一秒树的敌,下一秒是不是需要讨好的对象。

  只是岳扬出了名的狭隘偏激,上一辈商业竞争留下的恩怨,竟然会被他记恨到现在。

  “看来我今天不喝,就走不出这道门了。”孟堪浅浅一笑,站在光影下,眼神却安静得吓人,没人能看出来他是被刁难的那一方,反而衬托出岳扬的无理跋扈。

  向繁不赞同地喝止道:“孟堪,你的身体经不起你这样折腾。”

  “不想喝也没关系,孟堪,你给我道个歉我就让你走。”岳扬手抱双臂,以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青年。

  “那我还是奉劝岳少爷死了这条心吧。”孟堪伸出手,立刻有人将灌满香槟的笛形杯递到他手上。“我喝完,你闭嘴。”

  孟堪垂下眼睫,将杯子送到唇边。

  和大多数人想象中不一样,比起葡萄酒,香槟更容易让人醉。

  杯中的气泡在咕噜咕噜翻滚着不停,香气和荡漾的音乐一般绵延。

  但孟堪只觉得恶心。

  他已经戒酒了,他也可以直接撂挑子走人,但是这样不就对岳扬那些话低头了吗?

  不。

  他绝不会低头的,不论是为了一时意气,还是为了——

  “岳先生,你的意思是,只要有人代替孟先生喝,也是一样的,对吧。”

  孟堪的手指触碰到了温暖,杯子被拿走了。

  他震惊地看着身边的男人。

  时间仿佛再一次凝滞。

  所有人都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的,不是向繁,也不是孟堪以前那些狐朋狗友。

  而是杨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