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持坐在老小区的门口,手机上的时间栏已经跳到四点了,而拨出去的电话一个也没有接通。

  他探出头看看天空,乌云盘旋在上方,光线很快暗下来,紧接着吹来一阵大风,一切都是快要下暴雨的征兆。

  “小伙子,你还是别费劲了。”门卫大爷穿着白色老头衫,把原本乘凉用的竹编躺椅搬进门卫室,“那个小年轻脾气怪得很,别说是你了,我们一年到头都和他见不上几次面。前段时间,一群人来找他,他也是直接说不见就不见。”啧啧摇头,“你说这孩子哪天要是在家里出点事,没人发现,街坊邻居也不知道,那可怎么办?”

  杨持朝着顶层望去,只见窗台上养着绿植,被大风吹得微微颤抖,像极了无数条活泼的手臂。

  但是窗户里头是什么样子,谁也看不清楚。

  能有心情养殖植物的人,一定是有耐心的,不然那些小玩意也长不成那样茂盛。可,这位神秘的“半个”画家之前只出现在安盈的口中,本来在上个月同意和向风画廊签订合作协议,却不知道为何临时反悔。

  Lily姐此行,一来是为了完成杨舒景的要求,说服画家完成签约;二来则是想带着杨持见见世面。

  杨持自己也清楚,现在无论做再多的前置功课都不过是纸上谈兵,现实中对接客户,会面对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困难。尤其,他还是一个从未做过这一行的新人,更需要宝贵的实践经验。

  可现在,Lily姐被临时喊去开会,杨舒景直接把洽谈签约的任务扔到杨持身上,任谁都能看出来,杨舒景是打定主意不准备给杨持好日子过。

  黑云压顶,十足压抑。

  杨持不免地想起从前,想起山中下雨的傍晚,坐在门沿上看雨的时光。

  那个时候,父母会做好晚饭,亲昵地喊他:“小持,快来。”他回过头就能看到他们的面容,那样温柔而年轻。

  杨持深吸一口气,他的鼻尖泛酸。想念的滋味并不好受,仿佛一把钝刀子在胸膛上割肉,没有痛快的痛,只是被反反复复地提醒着:这就是活着。

  可杨持和许多失去父母的孩子一样,也会去想,如果父母健在那该多好?

  如果父母健在,十一岁时,或许,他就不会把出山读书的机会让给杨舒景。

  或许,他会和山里的朋友们一样,快乐幸福地长大,带着父母在世间繁华走一遭。或许,他已经有了一技之长,可以像杨舒景一样,和傅掩雪站在一起。

  哪怕傅掩雪不喜欢他,哪怕他们之间依然有身份的鸿沟,哪怕自己的心事会伴随着岁月一起老去最终无人问津……

  雨水砸到脸上,他倏地清醒过来。

  青年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只要能陪在傅掩雪身边,能够多看他几眼,自己就是满足的。

  喜欢一个人,的确不必在一起。

  但凝望是他的权利。

  如果连凝望的资格也被剥夺了,这世界竟然是这样的不公平。

  “谢谢你,大爷,我下次再来。”杨持迈着沉重的步子从这个上了年纪的小区离开,他没有带伞,身上的零钱足够打车,但是雨越下越大,出租车却是一辆车也没有。

  门卫大爷看到杨持站在路边,招呼着杨持到门卫室坐一会儿,大雨天本就不好打车,要是被淋了雨感冒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杨持笑着拒绝了,这里距离公寓很远,他只能现在动身出发,徒步行走两个小时后差不多能到家。

  他答应过傅掩雪,每天都会在家里等傅掩雪回家。尽管傅掩雪最近没有回来,但他允诺过,就不能食言。

  杨持把文件袋放进怀里,确保它们不会被雨淋湿,抹了抹脸,趁着雨势还不大,冲到了对面商业街上。

  好在商铺的招牌之下稍微能挡挡风雨,杨持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回走,雨声渐渐大了起来,砸在红蓝条的雨棚上,滴答滴答,像是上天以雨水为琴键,弹奏着激烈的钢琴曲。

  街道上渐渐空无一人,只剩轿车一辆接着一辆,打着黄色的灯从迷蒙的这头来,又到迷蒙的那头去。

  街道尾端是一家小型的便利店,扎着羊角辫的姑娘正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玩着汽车玩具,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对小汽车的喜爱和好奇。就算只是远远看着,杨持都能察觉到,一个幼小的生命对于世界的一切,是如此期待。

  她把小汽车放在地面上,戳了戳它的屁股。

  小汽车岿然不动。

  小女孩撅起嘴巴。

  杨持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小女孩似乎并不打算放弃,她蹲了下来,将车身摆正,车屁股对着自己,车头朝向门外。女孩小眉头皱着,一脸严肃,胖乎乎的小手指在车体上戳戳点点,不把它发动不罢休的模样。

  手指越来越用力,玩具车顺着推动,朝着门外滑去。

  它顺着几个阶梯翻滚而下,最终停在了被大雨淋湿的大马路上。

  小女孩走出了便利店,顺着阶梯往大路上去,似乎想要将擅自跑出去小车抓回来。

  杨持心头猛跳了一下!

  三阶、两阶、还有一阶……

  忽地,一辆白色的轿车从雨里驶来,两盏巨大的黄灯似乎能将朦胧的雨雾驱散。

  女孩已经忘却了动作,盯着迎面而来的钢铁巨物一动不动。

  不行!

  杨持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他飞快地扑了上去!

  “嘟——!!!”

  巨大的喇叭声和刹车声将世界淹没,随即而来是一声凄苦的尖叫。

  “小佳!小佳!”女人撕心裂肺地哭着,她几乎要从阶梯上滚下来,扑通一声跪坐在杨持面前。

  雨水和积水将杨持浑身浇得冰冷。

  他动弹不得,如同一尊石像一般,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思考。

  双臂死死地扣着……扣着……这个幼小的生命。

  没事了吗?

  杨持木然地环顾四周,看到了仅有一臂之隔的轿车,以及冲到面前的、泣不成声的女人。

  他愣愣地、木木地松开双臂。

  女孩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刚从惊惧中苏醒,呆滞过后爆发出揪心的哭声。

  “小佳,你要吓死妈妈了……小佳……”女人颤抖地把孩子抱在怀里,脸上流出痛苦的眼泪。

  白色轿车的门开了,跑下来一个女人。

  “你们没事吧?孩子没事吧?我真的没想到会孩子会突然冲到大马路上……”女人非常年轻,手指保养细腻,漂亮的脸上流露出懊悔的表情。她赶紧将母女俩带离了大雨,拿出手机拨通了几个电话,回头却看到了站在雨中的杨持,“你是……”

  向嫆对杨持很有印象,第一次见面时,就在画廊。

  听说这个眉目端正英俊的男人是哥哥招进来的,她并不感到惊讶,杨持身上自带这一股沉静的气息,很轻松就能察觉出,杨持不是什么性情浮躁之人。况且,她自己亲哥哥的挑人水平,她自然是信得过的。

  但令她疑惑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傅家小少爷,似乎对杨持的态度很是微妙。

  说是朋友,没有一个人会用那样强硬的手段拽着朋友离开。可如果不是朋友,那是什么?

  向嫆笃定,这个杨持和傅掩雪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只是这个猜想和她的现实生活无关,她现在满心满眼就是为即将到来的订婚宴做准备,杨持只需要不在岗位上犯出大的错误,她没心情去多加关注。

  可她没想到,就在刚才,她险些将一个孩子撞伤。

  向家不是不具备赔偿能力,她可以保证孩子受伤以后能获得最好的医疗救治和康复,孩子一家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但是向嫆很明白,人最宝贵的,就是健康的身体。

  想到这里,向嫆不由地看着雨中的青年。

  若不是杨持刚才舍身冲上前,她真的把孩子撞出个好歹来,可能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之中……

  杨持注意到了向嫆的目光,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能和杨舒景的未婚妻、自己实质上的老板在这里见面。

  这个时候,最好的做法应当是上前将事件的全貌完整地告诉向嫆,避免对方误解。

  可是方才一刹间,那种和死神错肩而过的感觉,依然还盘旋在身体之上。

  杨持说不出话。

  如果向嫆的反应再慢一些,如果他的反应再慢一些……

  大雨如注,他站在雨水中,似乎被剥夺了所有的感知。

  他不断地被提醒着生命的脆弱和世界的难以琢磨。

  雨水的冷气浸润到身体里,杨持看着抱着孩子坐在便利店内安抚着的女人,又看了一眼不远处望着他的向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孩子没事就好。

  杨持闭紧了眼睛,再度睁开。

  “不要走!”刚一转身,那道清脆的女声叫住了他,“你叫杨持,对吧!”

  向嫆忙从副驾驶拿出一把伞,撑开了打在杨持的头上。

  她这才发现杨持比她想象中长得更好看,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乖巧地趴在脸侧,将男人端正英气的五官修饰得柔和起来。

  就像是一朵……被雨水打湿的山茶花。

  杨持的眼神十分干净,生在比大多数人优越的家境中,向嫆很少见到这样的眼神。

  这一刹那,她竟然觉得杨持的眼睛比杨舒景都好看。

  “……谢谢你,向总。”杨持刚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嗓音还在发抖,“孩子……没事吧。”

  “没事,她没事的……”回想起刚才的一切,向嫆也是心有余悸,“我刚才确认了,除了受到了惊吓以外,孩子完好无损。我已经联系了医院和我的助理,马上就会带孩子去医院进行更深一层的检查。”

  杨持完全定下心来,点点头:“没受伤就好。”

  “刚才要不是你,说不定我已经犯下大错了。”向嫆感激地说,“杨持,我真的没想到你能立刻冲上来保护她……你留在这里吧,等下一起去医院,好吗?”

  “什么?”杨持不解地问。

  向嫆却指了指他的手臂,上面正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