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持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公寓,空气中弥漫着香气。魏紫不知什么时候枯萎了,花瓶里插着一束白色的栀子花。

  在浴室里,杨持清晰地看到自己被傅掩雪“弄出来”的淤青。它的位置藏得不深,亦或是说,看得出傅掩雪并没有任何的想要隐藏的心思。随便找了点膏药,希望能快点消下去。可这头刚涂上,那头发现腰腿上都是,傅掩雪的怒意可见一斑。

  杨持把头发吹干,又等了一会,手机还是没什么动静。

  傅掩雪不回他消息的时候多的是,他直接回房间休息就行,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杨持心里总是隐隐约约有种不安。

  要不要打个电话……?

  可傅掩雪应该也不会接吧?

  杨持走神地握着手机纠结,铃声乍响,他吓了一跳,屏幕上正是“掩雪”。

  他浑身血液都在加速涌动,掌心渗出一层薄汗。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他按下接听键。

  “杨持。”傅掩雪的声音隔着一层,总觉藏在毛玻璃之后,冷漠都像被柔化了,“你在哪里?”

  “我在家。”杨持哑着嗓子说,他不确定傅掩雪还记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可是记得又怎么样呢?两个人的关系也不会发生实质性的变化。杨持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但乐观主义者也并非痴人说梦。

  “……你在家干什么呢?”傅掩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许是酒意残余,夜风呼啸,他想到的第一个人还是杨持。“你是不是还是没有听话,今天还是去上班了?”

  “对不起。”杨持闷闷地说。他很想告诉傅掩雪,他并不是想要逃走,否则一开始,他为什么要同意这桩交易?

  “……”

  “掩雪,你还在生气么?”杨持小心问了一句,“我不想让你不开心的。”

  “不想让我不开心,那你还去做?”傅掩雪听上去像是在抱怨,“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吗?”

  杨持比他大了好几岁,但不代表生活阅历在他之上。山里的生活人际交往都十分简单,邻里之间也摸得清楚关系,再大的矛盾能大到哪里去?可城市却不一样,高楼林立,杀机四伏。

  傅掩雪原本想给杨舒景打电话,但手指却在踟蹰不前,脑海里还是海鸣的质问。

  他开始审视自己的“荒唐”,但是“傅掩雪一直是对的”——这是个准则,没有人能打破这个规律,包括他自己。就算最开始的荒唐的,他也并不打算放弃,杨持在他身边的表现太好了,他现在还没有玩腻。

  “掩雪,我知道你现在对我不放心。”杨持深吸气,他把一颗心摊开,将上面的纹路画给傅掩雪看,“就算是我拜托你,给我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杨持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

  “……你就一定要去杨舒景那里?”傅掩雪望着天上那一轮藏在乌云后的月亮,“或者说,你非得去找姓向的那个人?”

  “和向总无关。”杨持说,“和杨……和他也无关。”

  “……”

  “掩雪,其实我们很少这样交谈过,对吧?”

  傅掩雪怔然,伸出五指,朝着天空,似乎很快就能抓住指缝间的月亮了。

  “这样交谈”指的是什么呢?对他而言,从小到大他要做的,只是作为上位者发送指令,而仰视着他的人顺从他的意志执行就好。他为什么要和别人谈心,这完全没有必要。

  “掩雪,你现在在哪里?”杨持突然问,问的话毫不相干。

  “……天台。”

  果然。

  杨持原本紧张的心情倏地沉静下来,他笑了笑,从阳台朝外望去,望见了同样不可捉摸的月亮。

  “天台能看到很宽广的景色吧……就像在山顶一样。”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但是杨持却异常笃定,傅掩雪并不会像往常那样匆忙挂断。

  “掩雪,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件事吗?我说我从小就明白了,人生的路原来是有很多条的。我跟着你走出大山,是我选择的,现在我想尝试做好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我选择的……对于我的‘选择’,我都想要坚持做好。”

  “……可是你的两个选择冲突了,你要怎么办?”傅掩雪垂下眼睫,酒意消解了他素日来话语中的凉意,落在杨持的耳中,更像是一种……撒娇?

  这算撒娇吗?杨持想,或许连傅掩雪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

  杨持静静地看着月亮,看着摇晃的树影,想象着不知道在哪个天台上的傅掩雪,那个心里装着别人,现在听上去却像对自己撒娇的傅掩雪。

  “没有的,掩雪。这不是两种相悖的选择,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都会等你回家。”

  杨持的语气真挚,挑不出一丝错处,作为老板,傅掩雪会重视这样的员工。可现在杨持成了别人的员工……傅掩雪的心口隐约有点发胀。

  两个人沉默着,只有细微的风声穿过他们的对话。

  或许是今晚的突发事故,让傅掩雪有一刹那的心软。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濒临死亡的年轻男人。打开档案袋,二十多岁的男人和大多数人一样平凡,普通家庭,普通学历,普通的工作能力,只是世界上微不可见的一粒沙。

  一颗沙子消失了,除了父母妻子,没有人会在意。

  对于浩瀚苍穹,他们小得可怜;但是当一粒沙子仰望天空,那是无数种可能。

  处理起这件事意外事故不算困难,琛钢能给他的家人一辈子够用的赔偿……但是那个男人,或许不能看到孩子的出生和长大,再也不能看到更加广阔的未来。

  “给你三个月。”最终,傅掩雪松口了,他承认对于陪伴在自己身边、喜欢的杨持,他还有一点仁慈,虽然直到这句话说出口,他依然很不情愿,“三个月后,无论怎样,你都要结束那边的工作。”

  杨持长舒了一口气,只要能让傅掩雪改变态度,哪怕只有一点点,对他而言都是好事。

  杨舒景给他单方面下了“军令状”,他接了。

  他并不害怕没有达成目标而成为杨舒景眼中的笑柄,他只是不想自己半途而废,没有努力过就灰溜溜地离开。这不是他的做派。

  “谢谢你,掩雪。”杨持知道自己傅掩雪看不到自己的表情,语气却能表达出欢欣的端倪。

  有那么高兴吗?

  傅掩雪皱眉,不就是一份工作,至于么?

  但杨持感恩和雀跃的语气让他心中颇为舒坦。

  要不……让石杏去多看着一些杨持吧。

  那一晚上的通话,杨持从傅掩雪那里得到了“许可”,可连着好几天傅掩雪都没有继续主动联系杨持,杨持的电话和信息又恢复到往日里石沉大海的状态里。

  倒是石杏,时不时和杨持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杨持的行程。杨持隐约能察觉出来是傅掩雪的意思,但既然傅掩雪不说,他也不问。

  画廊里,杨舒景在众人面前直接让Lily“退位”给杨持。原本平静的职场,被杨舒景一场突如其来的诘责惊起波澜。

  而和杨持走得很近的安盈,也隐隐察觉出“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而向繁最近没来画廊,更是没人能压着那些流言蜚语。

  有好几次她想直接和杨持说不必在乎那些风言风语,但是看到杨持在认真查资料,背资料,她又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画廊柔和的灯光照在杨持脸上,将他俊朗的眉眼包裹着,他垂着眼睛认真阅读专业书籍、画家们的作品集,手旁堆着草稿纸,上面写满了针对意向客户的画像分析。

  这样认真的、脚踏实地的人,怎么可能是杨舒景嘴里说的那样不堪呢?

  别人不了解杨持,但是她和杨持共事过,她可以说是画廊里最了解杨持的人。安盈甚至遗憾,如果杨持不是在深山里出生,可以获得更好的生活条件,他或许早就有了一番作为。而不是在这里,被杨舒景那种小人莫名其妙地针对。

  要是杨持真的没能达到目标,那该怎么办呢?

  杨舒景是什么样的人,许多人都清楚,在向家人面前彬彬有礼,实则扒高踩低,睚眦必报。他若是恨上了杨持,不把杨持折腾一番,一定不会罢休……

  “安盈,你在那儿站着干嘛呢,找我有事吗?”杨持活动了一下肩膀,笑道,“这几天没和你一起干活,感觉怎么样?”

  安盈心里松了一口气。

  杨持还是和之前一样,脸上永远挂着笑容,似乎永远不会被困难击碎。

  她不自觉跟着轻松起来:“你还说呢,杨持哥,自从你被调岗以后,活儿就丢到我一个人身上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哪儿能没有呢?”杨持笑意盈盈,“我是转岗了,不是下岗了,你想和人说说话,随时过找我不就行了?”

  “你现在可是大忙人,我哪敢打扰你。”安盈朝着杨持手边的资料努努嘴,“今天下午,Lily姐就要带你出去开开眼了吧。”

  “什么大忙人,你个小丫头别调侃我了啊。”杨持还想多说几句,可这时一身休闲西装的Lily姐踩着高跟进来了。

  “Lily姐。”杨持忙站起来道,“我们现在就要出发了吗?”

  “小持,你先坐下。”Lily姐的脸色也不好看,她看着紧张的青年一眼,里面写满了忐忑和期待,这种眼神她已经许久未曾看到过了。

  可是……

  她在心中默叹一声,不知道杨持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杨舒景如此为难。

  “Lily姐?”杨持迟疑道,“是不是我最近有什么地方没有做好……”

  “小持,你做得非常好。”Lily姐避开了杨持的目光,“但是,我接到了杨总的通知,今天下午我要临时去开会;而你,只能一个人去面见……”

  “什么?”安盈惊叫,“让杨持哥一个人去被那个‘天才’挖苦讽刺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