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杨舒景罗列出人生的关键节点,或许只有两次。

  第一次,杨持将走出大山的机会给了他;第二次,这个曾经“施舍”给他机会的人,又重新出现在眼前。

  杨舒景无暇顾及他人在场,他死咬着唇,狠戾的眼神直扎到杨持的身上。

  为什么……不能好好呆在山里,偏偏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手上有一把刀子,他已经狠狠刺到了杨持身上。对方那茫然之后又震惊的眼神,不过是拙劣的伪装。

  “你……”

  “你在这里干什么?”

  杨舒景惊讶地侧过眼去,傅掩雪的脸色竟意外地沉了下去。

  “掩雪,我在这里上班……”杨持从未被这样多的人注视过,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把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

  “他在这里工作。”向繁从容地关闭电脑,望着门口三人,“杨持现在是我们的员工,他在出现在这里,请问有什么不妥吗?”

  员工?在这里?和一个年轻的男人?

  傅掩雪快步走上前,他牢牢盯着杨持:“这就是你不回家的理由?”

  青年的压迫力在这一瞬间令杨持浑身发软,但他没有回避。

  “我没有不回家。”杨持说,目光在傅掩雪脸上游走,“掩雪,我每天都回家。”

  是的,杨持每天都回去,这三个月来从没有一天缺席。

  经常把杨持丢在那里、不回去的人,是傅掩雪。

  杨持的话中没有任何责备,但是傅掩雪感觉到了一种极致的不痛快。他甚至没有对此发火的理由,因为杨持说的都是实话,而他只能把不快憋屈地咽下去。

  傅掩雪不打算在外人面前和杨持进行过多的争执,一把拽住了杨持的胳膊:“回去再说。”

  可那个男人却挡在傅掩雪身前,和向嫆八分相似的脸上挂着挑衅似的笑容。

  “傅总,随意将别人公司的员工带走,就是你们的企业文化么?”

  向嫆隐约察觉到事态走向不对劲,拽了拽向繁的衣角:“哥,你在说什么?”

  “我只好奇而已。”向繁嘴角勾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们杨持和傅总是什么关系,但是现在杨持还在公司里,他的身份就还是公司的一员,而傅总未经许可就将我司员工擅自带离,是否不大妥当?”

  他说话的重音落在“我们杨持”上,傅掩雪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杨持没有和你们签卖身契。”傅掩雪总算给了向繁一个眼神,尽管充满了上位者的蔑视和冷峭,“我们琛钢向来遵守八小时工作制,朝九晚五,不要求员工强制加班。我想,任何一个大企业都不会以压榨员工时间为启动资本。”

  言下之意,不只是向风画廊,连带着之后的整个向氏集团,都是个草台班子,还是一个基底极为单薄的草台班子。

  向繁被不见血地捅了一刀,依然笑容满面。

  “是吗?”向繁反问道,“那看来是我对员工苛刻了?”又浅笑着转向杨持,“杨持,今天的确麻烦你了,你帮我解决了一桩大事。本来还想请你吃顿饭,但是现在看来……”他挑了挑眉,“现在看来,有人应该不乐意。”

  杨持顶着傅掩雪的目光,干笑道:“一点小事而已,向总你实在是太客气了。”

  话音一落,傅掩雪就把他拽了出去。

  “傅总!”向嫆还蒙在鼓里,但依然能察觉出杨持和傅掩雪之间必定关系特殊;她转头看向自己那位向来很沉得住气的哥哥,得到一个微笑作为答复。

  杨舒景的脸色相当阴沉。

  “掩雪!”他叫住了青年,“掩雪,你来都来了,不留下来看看吗?”

  完全不在乎杨持还在场,杨舒景似乎从来都不认识这个男人。

  是的,他在内心告诉自己,他们早已经有了一层厚障壁,他从山里走到了更高阶层,为什么还要对底下的人投以眼神?

  杨持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力量一松。

  傅掩雪回过头,他站在了真假月光之中,就像之前心里想的一样,他疑惑自己这刹那之间诞生的犹豫。

  杨持距离傅掩雪太近了,近到能看到傅掩雪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不远处的杨舒景站在明亮的灯光之下,他早就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个爱和父母撒娇的男孩不一样了。

  如今的杨舒景,衣着光鲜,长相出众;站在他身边的,是名门千金。

  而自己呢?

  杨持低下头,自己穿着的不过是不知道过时多少年的衣服,长相也不能和那样的精致美人相比。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因为客观条件上的不如别人而自惭形秽。

  但同样无可否认的是,他很多地方的确不如杨舒景——连他被傅掩雪选中的条件,也是因为和杨舒景可能有那么一丝相像。

  在傅掩雪眼中,他被“定好时间”,到期就扔。

  哪怕自己再喜欢傅掩雪,那又如何?

  杨持脑子太清醒了,以至于他对的傅掩雪从来不敢报以过多的奢望,对方早就履行了承诺,他要做的,只有等待闹铃响起的那一瞬间。

  他相信,到了那个时候,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就能够忘记傅掩雪。

  “掩雪,你答应过我的。”杨舒景皱着眉头,眼神真挚而难过,“你真的现在就要回去吗?”

  杨持垂下了眼睛。

  他感觉到那熟悉的力量,从他身上离开了。

  这一瞬间,仿佛某种东西也从他身体里剥离了。

  “你是自己打车回去,还是我让司机送你?”傅掩雪没有看杨持一眼。

  杨持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我自己打车吧。”

  “你身上带钱了吗?”傅掩雪有些恼怒,看着杨持毫不动摇的模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恼怒,“你就在这里等着,司机会送你。”

  杨持不说话了。

  傅掩雪的强势他是领教过的,况且,他没有改变傅掩雪决定的资格。他不是杨舒景,不能说一句话就能让已经打算离开的傅掩雪又回头。

  傅掩雪转身又进了画廊,向嫆和杨舒景脸上重新泛起神采,杨持对他们而言就像是路上踩到的一个小石子,可能会在意一秒钟,但是不会对他有过多的停留。

  向繁微笑着看着杨舒景和傅掩雪从他身边而过,似乎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早已忘却。向嫆拉着他撒着娇,想要缓和自家哥哥和男朋友的冲突矛盾,向繁的目光却落在门口站立的青年身上。

  在路灯下,男人形单影只,穿着最简单的衣服。他并不单薄,身材反而是修长健美的,但被暗橙色的光包裹着,像是一片落寞的、被琥珀包裹的树叶。

  杨持疲惫地回到家里,他瘫在沙发上,对傅掩雪的愤怒和犹疑怎么样也挥之不去。

  他开始疑惑,难道自己的存在对傅掩雪而言,真的就那样难以忍受?还是说,在杨舒景的对比之下,他就是那样的一文不值?

  如果一开始,没有那场出手阔绰的交易,只是作为感情上的替身,杨持想,自己是不会愿意的。哪怕他对傅掩雪萌生的只是一点点的喜欢,但这一点点的喜欢也值得被他尊重。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没有后悔,没有怨怼,有的只是对那无比清晰的“结局”的惘然。

  他甚至期待傅掩雪回来以后,冷酷地俯视他,告诉他这场游戏他已经玩腻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不用再面对逐渐攀升的爱意的温度,那会使他被灼伤。

  杨持翻了翻客房内的信件,孩子们给自己寄来的已经有好一些了,放在手心里有点沉,好像在捧着孩子们的心。明天正巧也是休息日,邮局的位置他已经打听好了,只等着明天出门寄回山里。

  这时,手机上跳出一串陌生号码。

  杨持接通了:“你好,哪位?”

  “杨持哥,你到家了吗?”

  原来是向繁。

  杨持紧绷的肩膀松下来了:“到了。谢谢向总关心。”

  “应该的。毕竟今天还是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一锤定音,我自己可能还不会这么快定下来。”

  杨持先是一愣,向繁对这件事的在意超乎想象了,看来真的对母亲的事情很是上心。半是尊敬半是羡慕道:“我只是提出自己的想法,向总不嫌弃就很好了。况且,我想不管向总想要选什么送给妈妈,她都会很开心。”

  杨持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父母什么样了,他们走的时候,也不过才三十多岁,正是人生的大好年纪。

  小杨持曾经梦想走出大山,然后用从外面学习到的知识,再回来建设辽阔的土地。

  只不过这两个梦想都没有实现,父母在他十一岁那年的溘然长往,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杨持。”向繁把杨持从走神中拉了出来,“下周你没有别的安排吧?”

  “没有。”杨持道,“请问向总有什么事情吗?”

  向繁那头沉默了一下,最后道:“……没有安排就好,到时候可能需要派给你一些其他工作。”语毕,又寒暄了几句,电话便挂掉了。

  向繁这通电话杨持并没有放在心上,反正他现在就在画廊里上班,就算通过今晚一场小小的闹剧知道了杨舒景正是那位神秘的画廊主,对他而言也只有冲击,静下心来一想,杨舒景和他的职别都不一样,他们每天碰头的概率也不大。再说,如果真碰头了,他早就不欠杨舒景一家什么,自己认真工作不偷不抢,杨舒景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杨持不是很饿,但是胃空空的,随便糊弄一番晚饭也就过去了。

  正当拉开冰箱门,傅掩雪回来了。

  杨持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这才晚上八点,距离他从画廊回来,不到一个半小时。

  傅掩雪……怎么不陪着杨舒景呢?

  杨持心情复杂,回头却看到傅掩雪已经站在了厨房门口。

  傅掩雪压制着烦躁的心情,尤其是看到杨持一脸不可置信时,他更是不悦:“你什么表情?我是鬼?你不欢迎我?”

  “没有……我就是没想到你会突然回来。”杨持一边解释,一边打开水龙头清洗蔬菜,水流声冲刷着他的声音,让一切变得很不真实。

  只是这个模样落在傅掩雪眼中,性质就变了。

  和别人,杨持就能言笑晏晏,亲密无间。和自己,就隔着十万八千里恨不得现在就打包滚蛋。

  他傅掩雪找替身这件事,的确不够厚道,但他给出了相应的酬劳,一切都是明码标价,杨持到底在闹什么?

  “你去上了几天班,你就乐不思蜀了,是吗?”

  失望、烦躁和想说却又难以开口的情绪糅杂,在心脏里不断发酵,最终尖锐地从话语中刺破开,惊扰了一池宁静。

  看着杨持诧异的眼神,傅掩雪想,是时候让杨持知道,这场游戏,谁才有权利主导规则。是时候让杨持知道,谁才是他的主导。

  “掩雪?”杨持耐心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还是你不想懂?”傅掩雪冷冷笑了一声,“杨持,你是不是忘记你‘本职工作’是做什么的?”

  杨持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可傅掩雪却仿佛不想停下。

  “如果你连我都没伺候好,你以为我会让你出去上班?让你去伺候别人?”傅掩雪从未想过这样恶毒冷漠的话会这样脱口而出,但是他控制不住。“你和那个姓向的,是什么关系?”

  “我们……没什么关系。”杨持听到自己声音发抖。“掩雪,你在怀疑我?”

  “我不该怀疑你?”傅掩雪一步步逼近,将杨持禁锢在他身体和墙壁之间,高高在上地审视着,“你觉得你是什么货色,勾搭上我不够,还要去勾引向家的人?不过说实话,杨持,你的口味降级得太严重了。向家什么级别的东西,你也要?”

  杨持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强烈的窒息感从小腿开始攀升,最终快速覆盖了整个身体。

  近在咫尺的男人,那双眼睛依然那样漂亮动人,只是这一刻,里面的充满了愠怒与嘲弄。

  两人呼吸之间,温热气息洒在杨持的脖颈。

  可他浑身发冷。

  这是傅掩雪吗?是那个会伸手替他拂去泪光的傅掩雪吗?

  杨持死咬着唇,将快要溢出的痛楚咽了回去。

  “……我没有,掩雪。”压制着颤抖的唇,杨持的眼睛却酸了。他望着傅掩雪,固执地解释着,“掩雪,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和向总,一直都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之前、现在、将来,也只会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我对他从没有任何僭越的心思。”

  “那我呢?”

  “……”

  “杨持,你对我,是不是存有僭越的心思?”

  杨持闭上了眼睛。

  果然如此,傅掩雪得意地想,杨持果然喜欢他。可喜欢他又如何?杨持不过是白日做梦。

  “很好,我现在就该告诉你,你这种不值钱的赝品,连动心思的权利都没有。”

  他掐住了杨持的下巴,迫使对方睁开眼睛。

  傅掩雪和杨持眼神相对,心却乱了。

  杨持的眼神……为什么这么难过。为什么能把他的心脏捏疼?

  不,只是一时的动摇罢了。

  傅掩雪让自己清醒起来,扼制着扰乱心思的想法,将怒意全部、暴烈地洒在眼前的青年身上。

  ——“把衣服脱了,然后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