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贺安推门进去,风铃作响。

  店内装潢挺简单的。一进门的小柜台后头贴着一个倒过来的福字,看着有些年头了,招财猫托着一颗玻璃球,上下摇着爪子。

  两边儿挂着的画特别有年代感,左手边是万马奔腾,右手边是花开富贵,正当中供着一座小的关公像。

  座位满了,这个点儿正是最上人的时候,闫贺安视线扫了一圈,角落里那桌一个光头大哥正准备起身,往柜台这边走。

  闫贺安干脆靠在柜台这儿等位置。

  光头大哥肉眼可见的醉醺醺,脖子通红,到柜台没见着人,问闫贺安:“结账的呢?”

  “后头端菜去了,”闫贺安自来熟地一指后厨的帘子,跟自己家开的一样,“马上回来。”

  这态度太笃定,光头大哥点点头,胳膊肘往柜台上一搭,也不回座位了,就在这等。

  短短几分钟的功夫,闫贺安跟光头大哥已经聊上了。

  安浔在后厨打包完外卖,端着托盘急匆匆出来时,就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人——同桌闫贺安,正跟八号桌的客人聊得火热,勾肩搭背的活像忘年交。

  他愣了愣,先把烤串和凉菜挨个上了,拎着托盘往柜台走。

  闫贺安正对着他,聊到一半看见他了,高兴地朝他挥手:“嗨,回来了?正等你呢。”

  安浔:“……”

  他一时间真有点搞不清楚,到底是闫贺安这种热情的态度不正常,还是他这种慢热的性格有问题。

  他看了闫贺安一眼,推开柜台的活动门进去,给八号桌的客人结了账。

  “小兄弟,下次再碰见,哥请你吃饭。”光头大哥大着舌头,哐哐拍了闫贺安两下子。

  闫贺安一口答应:“那感情好,我等着啊,谢谢哥。”

  “……”安浔目送结完账的客人红光满脸地走了,目光转向交际花一样的闫贺安,审视着他淡淡道:“你跟踪我?”

  闫贺安挑眉。

  他一手搭着柜台,屈指敲了两下招财猫的脑袋:“怎么,这家店不让人进来吃?我回家就经过这里,刚好看见了想吃烧烤,谁知道你在这儿。我不想换地方了,不行?”

  见安浔不说话,闫贺安轻笑:“别不信,你知道我住哪儿,离这不远。这条街是我回家必经之路。”

  安浔送外卖时间不短,临城本来就不大,他记性好,整座城市的地图几乎印在他的脑子里。

  他知道闫贺安说的是真的。

  不置可否,安浔平静点头:“坐吧,八号桌清了。”

  他领着闫贺安到刚吃完的那桌,动作利索地把桌上的盘子摞在一起放到塑料箱子里,用抹布把桌面清理干净。

  “二维码点餐。”

  安浔说完抱着塑料箱子走了。

  闫贺安打量了一圈周围这环境,拉开最靠里的椅子坐下来。

  他斜对面挂着一个小电视,正在播晚间档狗血肥皂剧。

  电视声音挺大,吃饭的店里本来就嘈杂,这一下子各种声音往闫贺安耳朵里灌,跟安静的网约车形成鲜明对比。

  “他不能捐。”电视里,一个梨花带雨的女士欲言又止。

  医生皱眉,“为什么,他是最合适的,各方面都匹配。”

  女士犹豫片刻,毅然决然,泫然欲泣:“他俩,他俩是亲兄妹!”

  医院炸了。

  闫贺安:“……”

  挺好的,二十年前的德国骨科剧。

  闫贺安盯着电视,随意地靠在墙上,也不嫌弃墙面有油烟留下的痕迹。

  闫贺安不爱自己一个人待着,烧烤店比一般的小饭馆氛围都热闹些,他津津有味看了会儿电视,时不时瞄一眼安浔,心情挺好。

  一直看到广告跳出来,他才恋恋不舍地掏出手机扫码点餐。

  全国的烧烤店菜单都大差不差,闫贺安随手各点了几串,拉到饮品那里,加了两瓶啤酒,下单。

  广告正播到“不,是你的益达”的时候,安浔拎着两瓶啤酒过来,扫了眼桌角的号码,又抬眼看了看闫贺安。

  两人对视两秒,安浔干脆地拎着酒瓶子转身走人,打开冰柜把啤酒放了回去。

  闫贺安坐在店面的最里头,挨着后厨,安浔掀帘子进去之前,闫贺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安浔顿了顿,在他抓着自己的手上扫了眼:“有事儿?”

  闫贺安皱眉:“我点了两瓶啤的,你怎么不给我上?”

  安浔扯了扯嘴角,一指他的校服:“你下次别这么明目张胆的穿着校服来,再考虑问我为什么不给你上啤酒。”

  他偏头平静陈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可以自己去外边儿买了喝,我管不着。但店家不能卖给你,没准会被举报卖酒给未成年人。出问题,你负责?”

  闫贺安一怔,妥协:“……行吧。”

  后厨在催,安浔不耐烦地挣了下胳膊:“放开。”

  闫贺安手一松。

  他目送安浔进了后厨。帘子是半开的,上半边儿有帘子,下半边儿没有。帘子分两块,一左一右,有风的时候飘开一截,能看见里头。

  后厨挺乱的,地砖上一层厚厚的油。闫贺安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地特滑,经年累月的烧烤,油烟重,这地砖估计怎么擦也擦不彻底。

  靠近后厨的这地方温度明显比一进门要高,闫贺安干脆把校服外套脱了,光穿着里面的T恤。

  串儿还没上,电视还广告着呢,闫贺安无聊地盯着后厨看。

  他头顶上一个来回转的风扇,风扇吹到后边儿,就把帘子掀起一点儿来,他就隔着这点空看安浔在干嘛。

  闫贺安从没打过工,事实上,这是他头一回留意服务生具体都干嘛。

  在他的印象里,服务员的工作挺简单啊,以前就是点个菜,上个菜,完事儿等人吃完擦个桌子。

  现在都扫二维码了,连点餐这步都省了,更轻松。

  再说,看着也没几桌。

  他今天才发现,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安浔要做的事儿太多了。

  这家店也不多雇几个人,安浔一个人要负责室内八桌、室外四桌。上菜不光是端个盘子,还得拿一次性餐具过去,挨个上饮料——这一步真不简单,一桌至少四个人,每个人点的饮料不一样,冰可乐,常温雪碧,现做的芒果乌龙奶茶,外加一杯热茶。

  不光是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劳动。

  但人只有两双手,就算有托盘,还是至少要跑两三趟。

  很多时候都是同时来两三桌人,又同时有人要结账。

  安浔还得收拾干净桌子,把脏了的碗筷端走,接着还要回到后厨去,给等着外送的外卖员挨个打包外卖。

  外卖高峰,同时进来十几个外卖单子,架子上贴满了打出来的条,得挨个把塑料袋子摊开,放对应数量的餐具、餐巾纸,热汤装好后还要反复开盖放气,以防冷热差导致盖子膨胀,汤撒出来的话会被投诉。

  他还得把这些外卖单子都输入后台系统。

  每个桌都有大大小小的事儿叫他,餐巾纸没了要续,茶喝完了要再冲一壶,串儿太肥,串儿太小,室内太热,室外太冷。

  最让闫贺安觉得离谱的是,安浔还得负责做店内提供的奶茶。

  看似挺简单的,但安浔本来就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

  他得煮珍珠,去厨房的冰柜里舀冰块儿,再清洗各种杯子勺子榨汁机,每做一杯得清洗一次,因为口味儿不一样,会串味。

  闫贺安看得头都大了。

  他本来是饶有兴致地在看,后来他连吃到嘴里的串儿,都莫名不是滋味儿。

  从首都一个人到临城来的那天,闫贺安觉得自己被家人抛弃了。

  他觉得没劲透顶,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世界是昏暗的。

  可安浔就是有能耐让他觉得,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疲惫,都好像不过如此,不值一提。

  闫贺安觉得这世界对不起他,但他跟安浔一比,好像过得也挺好的。

  他应该庆幸,这世界对他比想象中的好。

  但奇怪的是,他没觉得比先前好过一些。

  闫贺安没来由的烦躁,想抽烟。

  不想出去买,旁边那桌穿的跟销售一样的西装男正在喷云吐雾,他探身拍了对方肩膀一下:“哥们儿,借根烟呗。”

  安浔端着盘子路过,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对方回头,本来想给的,视线扫过他椅子背上搭着的校服外套,手又收了回去:“高中生就别抽这玩意儿了,吸烟有害健康。”

  闫贺安:“……”

  还挺有原则。

  就是后边儿这句话,您不觉得这句话放您自己身上,也适用吗?

  闫贺安有点儿蔫,有点儿颓。他烟瘾上来了,抽不到浑身难受。

  他抓着手机准备站起身出去买,安浔拎着托盘走过来。

  瞥见停在自己跟前的那双白色运动鞋,闫贺安抬头。

  安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

  简单的纯色包装,花体字写着“一口清凉”。

  安浔看着他,扔下一句“赠品”就走了。

  确实是赠品。

  闫贺安抬头看了一圈,每个桌上都有。

  他低头拿起来,正反面地看了看。

  闫贺安垂眼看着手里的硬糖发愣。

  半晌,他撕开包装,把薄荷糖扔进嘴里。

  淡淡的甜味在口腔里散开,驱散了那一点说不出的烦躁。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包装纸发了会儿呆,拿出手机拍了一张。

  以后不吃原来那种薄荷糖了。

  没这种好吃。

  以前那种薄荷糖,吃完还是想抽烟。

  这糖效果更好,吃一颗,就不想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