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再次接到老杜的电话,是这年的八月底。是夜,段紫荆今天格外亢奋,因为公司拉到一笔资金,于是他们晚上接待投资方,稍稍喝了几杯。

  衫上依旧是蔚蓝的味道,但沾染了些酒味。于是我给他递睡袍时,就有点不太高兴。

  “……你有意见就直说,别憋着让我猜。”段紫荆心虚地举手,“我就喝了一杯。”

  “你知道‘蔚蓝’有个别称,叫做‘渣男香’吗?”换下来的衣服还带着体温,我说,“嗯,再配上这么浓的酒味,这是什么?这是名利场的味道啊,这是double渣男的味道……”

  浴室门突然打开,一只胳膊伸出来,把我拽了进去。

  在空调房里待久了,皮肤变得沁凉,于是方遇热水时总会格外敏感。这人自打发现了这个秘密便一发不可收,于是调热一个度,直接一道热水对着我的尾椎骨喷。

  “……”我咬牙,酥麻感自尾椎骨向上爬去,几乎跪不住。胸前贴着冰冷的浴缸瓷砖沿——他故意的。段紫荆的声音像热气一般氤氲,附在我耳边道:“苏景明,你今天好酸。”

  “酸就酸吧,难得你吃一回醋,我还能让你不放心?”

  浴室里的闷热让我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只能任人宰割,这家伙小人得志便张狂,不管不顾没轻没重的,说是安抚,用力却并无抚慰的温存。

  到最后,是我连声央求,借口手机在外面已经响了好几回我不能不接,才求得一线生机。

  他慢条斯理地把我从浴缸里捞出来,擦干身体和头发,裹上睡袍,见我急着去客厅拿手机,又不满地“啧”了一声,径直把我抱回卧室,然后折返到客厅里取来手机,头顺势搁在我肩上,光明正大偷听。

  “干嘛?”电话还没接通,我瞪他。

  “谁啊,给你打了这么多个电话。”他委屈地控诉,“搅了我的二人世界,还不让我知道嘛!”

  “……”

  老杜东拉西扯,吞吞吐吐的,我说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老杜说,“春和下个月结婚。”

  握着我右手的那只手紧了一下,紧接着若无其事地抓起我的手指,一根根掰着玩。

  “哦。”我问,“在哪办?”

  “在京吧。你……什么打算?去不去?”

  “为什么是你来问我?”我平静地反问,“春和自己怎么不来问?”

  “景明,你别这样。”老杜很为难,“春和他……”

  “我这首席伴郎的待遇也太差了,那么多环节,他都不要亲自跟我交待下的吗?”我打断了他。

  右手交握着的那只手顿住了。我从他掌中抽出,换了个姿势,揽住他肩膀,“对了,我要带个人去。”

  “好好好。”

  挂了电话,我跟段紫荆头挨着头,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你如果觉得不太方便的话……”

  “方便。”我说,“我想带你去。明天陪我去给他找件礼物,好吗?”

  说是找礼物,其实早就找好了。CBD那边有家西装定制,也卖各种配饰,老杜结婚的时候我也是伴郎,西装就是在那儿买的。我拉着段紫荆直奔那家店,买下了那款我早就看中的领结。

  老板也老啦,可他还记得我——也是,那领结还是我在老杜结婚那年,买西服时一眼看中的。付了钱,却一直没带走,每年来看看,想象它系在春和脖子上的样子。老板曾开玩笑,说再不带走就要问我收保管费了,我当真掏出手机要扫码付钱,慌得他连忙说不碍事不碍事,什么时候来拿走都不迟。

  想来,我这么奇怪的客人,的确也让他很难忘记吧。

  只是当时我不知该怎么带走这件礼物——米兰出了国,这礼物根本送不出去,放在我自己家里,时时看着又闹心。

  老板脖子上照旧挂着皮尺,眼神却一年比一年浑浊。只是依旧锐利精明——他惊异地打量段紫荆一番,问,“给他的?这个花色,配这位先生,有点嫌成熟呢。”

  我说,不是,送一个朋友。

  老板的眼中升起一种类似长辈的慈爱,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默不作声地打了包。只是在送我们出门时拍拍我的肩,说,等我好日子时,一定要带爱人挑衣服,他给我们打折。

  坐在街边冷饮店里吃冰激凌歇脚时,段紫荆有点郁闷。他有点酸,反复叨叨说我还没送过他什么像样礼物,每次他想要什么想干什么,都是他提,我说好。还翻旧账,说我唯一一次主动,就是倒霉悲催地要带他去南京。

  我笑着敲了他一个脑瓜崩。

  午后阳光暴烈,而冷饮店里清凉甜爽。我抿了口冰激凌,突然脑子“叮”地响了一声,转头问,“所以,你到底去过南京没有?”

  “我去过!”段紫荆怒了,“小爷哪没去过啊!南京我去过好几回了好吧?!就没觉得有你说得那么好。你就仗着年轻那点滤镜没完没了的,烦死了。”

  “也不是滤镜,是真的挺好的。”我想了想,“其实就是那次,也不是抱着什么‘缅怀’啊‘追忆’啊的心思,就是单纯想指给你看我生活过的地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苏景明到底是怎么成为现在的苏景明吗?就是在那里,打过工,熬过夜,坐过末班地铁。当时觉得很难很苦,不过我遇到过很好的朋友和老师,有他们不离不弃,再难的事,忍一忍熬一熬,就过来了。”

  ——是往日种种,皆成今我。好也是,坏也是。

  “那会儿每到毕业季,很多高校总会在广播时段放一首曲子,叫做《你离开了南京,从此没人陪我说话》。那会儿年轻嘛,比你还年轻,比你还傻。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很忐忑。因为南京的四年真的太美好,如果离开之后真的再也没朋友,没人跟我说话、要独自面对生活的坎坷怎么办?不知道,不敢想。当然,是后来才知晓,这世上好的不只有南京的晨风,北京的夏雨,边塞的落日,都各有各的好。”

  “还有你,段豆豆。”我说,“比我年轻的时候更强大,更笃定,更聪明。你特别好,不是弥补我过往遗憾的那种好,是站在未来里的那种好。”

  今我又将怎样呢?大师也说了,从今往后,怎么收获,怎么栽。一个人想要收获安定与幸福,至少至少,要敢于身边伸过来的那只手吧。

  段紫荆先是傲娇着,之后渐渐听得专注,他的眼睛越来越亮,整个面庞似都在发光。末了,他像是不适应我突然说这些似的,别扭地抿了下唇,生硬转开话题:“所以还是没说要送我个什么礼物。”

  “你说。想要什么我给你。”

  “真的吗?百达翡丽最近有款……”

  “……你要不把我卖了吧?”

  *

  春和的婚礼在一个滂沱的雨天举行,没办法,预先准备的室外婚礼只能转移到室内。宾客们都笑说,结婚日突降大雨,说明新娘子比较厉害,以后肯定是米兰当家。

  这话新娘子是听不到了,她在化妆间。而带着伴郎团迎宾的春和听到这话,满脸都是甘之如饴的微笑。

  当伴郎很忙的,段紫荆就被安排在距离舞台最近的亲友席上。忙碌中我抽空瞄他一眼,现在的小孩真是,手机就跟命似的,三秒钟不看就难受,昨夜加班到那么晚,还一有空就盯手机,迟早瞎掉。

  我的手机乱响起来:

  豆豆:你老看我干嘛?怕我勾搭别的小帅哥啊?

  豆豆:刚跟陈春和比较了一下,我觉得还是我比较帅。

  ……我没回他,径直锁了屏,抬头看他,他远远地朝我比了个“耶”。

  我把他引荐给春和的时候,春和惊讶极了。我看着他先是一怔,之后眉头舒展开,他深深地看着段紫荆,含笑道,“老杜早跟我说了,景明……他是我们宿舍老小,我们都盼他有个好归宿。今天,就只等你来。”

  我打开礼盒,把领结拿给他,“结婚礼物。新婚快乐。”

  他笑,抽掉了原来的领结,我便帮他系上新的。手指抚过衬衫领口,抚过温热的皮肤,是我曾梦寐以求的距离,但这一次,我是真的真的,既没有手抖,也没有任何难过的感觉。

  我没有遗憾了。

  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但我没抬头。即便是这样特殊的日子,即使再喜悦,他的眉目和声音依旧是淡淡的,真挚又温柔。

  他说,“景明,谢谢你能来。”

  喉结在我指节下滚动,我认真地给他整理着,“不客气。该说谢谢的是我。”

  “他……”春和犹豫着开口,但又识时务地闭了口。

  “他特别好。遇到他、跟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满足。”我说。

  我是真的,从未承想过自己竟如此幸运,年少迷茫时遇到春和,他拉了我一把,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而在我几乎溺死在偏执中时,遇到了一点点敲破我怎么都越不过的障碍、引我豁然开朗的段紫荆。

  歌里唱,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春和,就是在我觉得爱得最绝望、挣扎得最艰难的时候,其实也并不寂寞。有一个人看似满嘴跑火车没个正形,但他却陪伴了我每一个难眠的夜,为我点亮一盏撑过去的灯。

  他是我的反面,却是我对未来的全部设想,你明白吗?你明白的,春和。

  春和不再追问,但我知道,那些我没有说出的话,他都懂。末了,他拍拍我的肩:“那就好。”

  由于双方的家人都没到场,整个婚礼就像是双方老朋友的大型聚会。到新娘扔捧花时,米兰擎着话筒高喊不扔不扔,有特定要给的人。然后拨开闹哄哄的众人,径直走到我面前。

  “下一个幸福的该是你了。苏景明。”

  我微笑说谢谢,接过了捧花。或许是因为我自己的眼睛湿润,我看这明灯下每一张面孔,都在对我笑,每一双眼中,都有着晶莹的碎光。

  开席之后,老杜和大齐拎着酒瓶子跟在春和身后,一桌桌敬过去,而我则偷偷溜开,跑到大厅门边,朝段紫荆招了招手。那家伙果然心有灵犀,一眼瞟过来,立马就推开餐盘,四平八稳地退了场。

  我俩不声不响地偷跑了,走时,还顺走了甜品台上几块蛋糕。

  “你这人真是奇怪。昨天我还怕你当众抢亲,结果首席伴郎当着当着,反而偷偷跑了。”他嘴里塞着蛋糕,嘟嘟囔囔地念叨,“这婚礼后还有after party吧,你不去啦?你没跟人家打个招呼吗?”

  “待会儿我给他们发个消息。无非就去吃火锅嘛,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无所谓的。”

  “苏景明。”他突然语调一变,严肃道,“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啊。”

  “那你怎么跑了……”

  我用下巴夹着捧花,含笑抓起他的手,给他扣上衬衫扣子。这家伙,说出去也是科技公司创始人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得原形毕露一下,不修边幅起来。

  “去约会。”我说,“毕竟好时光都该被宝贵,因为有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