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收回关于“段紫荆或者是个特别的年轻人”这个判断,他跟市面上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冲动又玻璃心,整天想东想西的,屁大点事能上纲上线到空间站上去。

  第六天下午,我们去了海边。到地儿先去酒店,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最后一天去哪里,随口说了句:“要不明天去南京吧?”

  我说,说起来,我也很多年没回去了,听说当年开青奥会时,城市好好地发展了一波,也不知道现在变化有多大,我还挺想回去看看的,以前嘛,火车站乘电梯一上来,就是玄武湖开阔的湖面,我念书那会儿,逮着空就会去那边……

  没有回应。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向话多到仿佛话头掉地上会脏了似的段紫荆,没说话。

  抬眼看他,只见这厮靠在桌边,双手一叉抱在胸前,满脸不高兴。

  “……嗯?”我不解。

  他短促地冷笑,“南京?”声音沉沉的,“除了南京,这世界上没有别的地儿了,是吗?”

  “你说什么呢。”

  这些天来,我渐渐明白,这些年来,我一边朝前走着,一边频频回首,人说,总是陷在过往里的人走不远,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走了这么远呢?——远到我突然发现,曾经那个不谙世事、难以支撑自己且裹足不前的苏景明,已经远到模糊看不清面目。

  因为站在我过往里的,不仅仅只有春和,一路为我摇旗呐喊、伴我前行的还有很多人。人是不可能只凭一腔虚妄的念想撑这么远、这么久的。

  当然还有Mr.D,段紫荆。

  虽然他可能自己不知道,但确实是他,补上了我人生的前三十年的最后一环——接纳自己。

  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是光明正大的,还是羞于启齿的。

  可是所谓放下执念,第一件事就是脱敏,不是吗?

  他抬眼,一字一句,“到底是你放不下过去,还是你压根就不想放下?我以为你在慢慢想明白,可是苏景明,你真的……我尽力了,但一心想溺死的人别人是救不上来的你懂吗?我一个劲把你往外拉,你自己非要往里扑,你还要带上我……你把我当什么?你情深义重的证明环节吗?”

  “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但他不听任何解释,冷冷哼了一声,甩开我就往外走。我赶紧放下手上东西追出去,可是门外哪还有段紫荆的身影。

  打他手机发现响声在房间里,酒店的咖啡厅、酒吧、SPA都没人,遍寻沙滩上也没见到人影,下午的太阳烤得我鼻间出汗,怒气也随着时间而逐渐积累,到最后竟忍不住在沙滩上狂喊:“段紫荆!段紫荆!你个……”

  得亏这时节不是旅游旺季,沙滩上没什么人。我躺倒在沙滩上,目送着太阳一点点向天海交界处坠去,心里沮丧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是我没留意时间——今日好像天黑得格外快了些。咸湿的海风有点大,远远地,传来救生员断断续续的催促声:“各位游客请注意,暴雨将至,请大家远离海滩,更不要下水。各位游客注意——”

  ——段紫荆!我猛地一激灵,摸出手机再打电话,依旧是持续的嘟嘟声,没人接。

  我暗骂一声,爬起来就往酒店跑,这王八蛋要是已经回去了,还赌气不接电话,我就抽他。

  海边的雨是说来就来,等我跑回酒店时,雨已经挺大了,房间里漆黑安静,没有人在,段紫荆的手机还像下午那样躺在桌上,我来到阳台俯望大海,黑云翻滚,沉沉地压在海上,雨又急又密,沙滩上的路灯和海面上的指示灯都黯了几分。海滩上空无一人,唯见不远不近的海中,有团黑色的影沉沉浮浮,不知是什么东西。

  “……操。”我感觉自己的魂儿就像扑向岸边的潮水,被狠狠拍碎在沙滩上,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抽空,窒息令我头晕目眩。猛地抓了一把阳台门稳住身形,我连房卡都没来得及拔,扭头就再度冲了出去。

  “段紫荆!”喊叫声被大风吹得七零八落,雨水打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段——紫——荆!”夏日的雨并不凉,但我跋涉在雨雾中,仍遏制不住地浑身打颤。你很难形容那种恐惧因何而起——潜意识里,我觉得他不会那么蠢,因为赌气这天气都不及时上岸,但我找不着他,万一呢?万一——

  不不不,没有万一。我一边往海边走,一边频频回望酒店房间的阳台,这天气,从上往下看一览无余,可真走在海边,我根本判断不了在阳台上看到的海中那一团黑影,到底在哪个位置。

  “段……”

  一股大力突然自身后扯住我,猛地拉我进一个怀抱里。昏暗的灯光勾勒出熟悉的轮廓,我愣了几秒,提到嗓子眼马上就要蹦出来的心忽而就落了下去。但同时落下的还有崩溃的理智,我挣扎出来,狠狠抽了那厮一耳光。

  27.

  海边的雨来得猛去得也快,一时三刻的,雨就停了,空气愈发湿润清新,连带着星星都比别处亮了好几分。

  我趴在阳台上,海面上渔灯点点,宛如星子铺就。我发了一阵呆,有点头痛地发现,自己大概真的是老了。

  大喜大悲,一惊一乍之后,只余深深的疲惫。

  “嗤”地,打火机火苗摇曳,我拆开烟盒,抽出烟支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是出发前段紫荆说给我的礼物。是他给我的,第三包黑冰。走的时候顺手揣在背包里,壳子都被压得有点皱了,不过没关系,这会儿我非常需要来一支解解压,提提神。

  他给我的第一包是多久消耗完的?不记得了,好像很快。那段时间我状态不太好,常常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就点一支,让它静静地烧,快灭的时候才小小地吸一口,只为维持火不灭,直至清凉的烟草味充盈整个房间,我那不知因何焦灼的心才能稍稍松快些。

  第二包就用了很久,那会儿,我觉得我生活蛮顺当的,偶尔深夜里想起春和,靠在网上插科打诨放嘴炮,很快就把那股劲儿混过去了。只有在开心或者难过快要到达情绪阈值的顶峰时,才会点一支,让心绪慢慢平复下来。

  闭上眼睛,好像还总能在薄荷烟草味中,闻到一丝蔚蓝的香味,浮动的,私有若无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可是黑冰,它就像一个不会说话也不常常出现的朋友,抚慰了我许多四下无人的夜,无处安放的心情。

  它是默不作声的陪伴,阴魂不散的提醒,反反复复地在我脑海深处萦绕:

  记住我。记住我。

  用嗅觉,用感官,用半宿满怀的温暖,用很多个迫切需要倾诉的夜晚。

  一双臂膀突然从身后搂住我,紧接着,一个还没吹得干透的脑袋便沉沉地压在了我的肩头。

  我闭了闭眼,“滚远点,莫挨老子。”

  段紫荆不,他抱得更用力了些,腾出右手捉住我的手,就着我指间的烟吸了一口。

  “我都挨了你一巴掌了,还没消气呐?”

  “你脸皮多厚啊,一巴掌上去连个印都没有。”

  “对不起。”细密的吻落在我耳垂,温热潮湿。“我是真的……很患得患失,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你只是想睡我。”

  “……”我避过他的吻,费力扭头,瞪他。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你这个人是个烂好人,我很怕你出于别的理由——不管是觉得愧疚,补偿或者是怜悯,而同意跟我……”

  烟快烧到头了,我吸了最后一口,烟灰簌簌落下。我摁灭了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段豆豆。”我说,“你实习那会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没有谁能强迫苏老师做不想做的事情,情感和金钱要挟都不行。”

  我转了个身,面对着他,任他将我圈在阳台的栏杆与怀抱之间。沙滩上的串串灯和路灯照亮他的面庞,也映得他的眼神更加晦暗不明。

  我伸手抽去他腰间浴袍的腰带,“你到底会是不会?”

  “不太会。但是,我喜欢的人,他会。”段紫荆捉住我的手,举到眼前,仔细端详,“我好像告诉过你,我喜欢的人,他的手很漂亮,右手中指处有一个小小的茧。”

  我突然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想抽手,却是已经迟了。滚烫的唇贴在我的指端,鼻息温热地扑来,紧接着,是犬齿轻轻噬咬。

  “你做个示范,教教我啊。”

  作者有话说:

  凑,我真是个禽兽(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明儿休息一天,周五完结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