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如果是这样过完大学四年,这样过完我人生中最美好而无疾而终的暗恋,也挺好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这么想。因为一开始,我喜欢春和就是一场静静的远观,就好像还未解冻的湖,冰层下春水微澜,但也仅限于此。我对他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因为从刚上大学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是要出国的,以后回不回来不好说。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何苦开始。

  关于我出国这件事,我那常年意见分歧的父母难得一致。唯一不同的是,我母亲本来打算让我本科阶段就出去的。

  “一个男孩子,一点闯劲都没有,太文静以后怎么行。”她这么说。我想虽然她还算接受我的性向,但多少还是有些意难平,或许她总想着,就是因为我性格太阴柔,才会导致喜欢男人。早一点把我送到国外去历练,或许我能变得开朗外向,更符合她心目中“好儿子”的期待。

  但我父亲不同意,他觉得中国的大学才更社会化,前十八年,我太文静内向,总是泡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够会来事,他觉得在国内上大学,能够更好地跟“社会”接轨——我的父亲在我们当地是个还算比较成功的企业家,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就是会来事儿,懂场面,知分寸。他觉得我并没有继承他这方面的天赋,需要在国内大学这个“小社会”里锻炼四年再出国。

  不是抱怨,其实我父母对我挺好的,只是年少的时候,我多少觉得父母有些看轻我,有些苛刻,但上了大学,尤其是跟春和做了朋友之后,我才意识到,其实父母对我的评价很准,我就是个四体不勤又优柔寡断的家伙。

  我知晓春和的秘密,是在大一的寒假。那会儿我们学校的考试周拉得很长,足有两周半,而大一又是考试最多、放假最晚的,等最后一门考完,学校里都没几个人了。

  大齐和老杜,一个在本省临市,一个在邻省,考完试当天下午就走了。我买了第二天的机票,当晚我收拾行李时,春和还优哉游哉地坐在自己的桌边,按着他那个运行如老牛破车的山寨手机。

  我就问他,“你买的什么时候的票?怎么还不收拾东西。”

  春和的手停了一下,说,“我不回家。”

  “不回家?”我更奇怪了,“大过年的你不回家?你爸爸妈妈不会生气吗?”

  春和平静地说,我家已经没人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为无意间撞破别人伤痛和隐私而羞愧且无措,最后还是春和安慰我,说没事啊,住在宿舍里还不花钱,正好我找了一份寒假工,在这儿打打工,人家有食堂可以吃饭,很方便。

  南京的冬天是湿冷的,雪在落地之前就化成了水,阴冷潮湿。那会儿我们宿舍还没装空调,床上取暖靠电热毯,床下取暖靠抖。后来我实在冷的受不了了,就买了个小功率的电暖气,平时藏在衣柜里,大家冻得不行了,晚上才偷摸拿出来用一会儿。就这,还因为一个月电费离奇地高而招来宿管阿姨的警惕盘问。挂在阳台的衣服怎么都干不了,每天早上,大家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用吹风机吹袜子,吹内裤,吹热吹干了才能穿。

  独自在这样的宿舍里过一寒假,绝对谈不上舒坦。

  那一刻我嘴比脑子快,我说,这宿舍怎么住人,我在学校附近有个房子,也没人住,要不你去那边住吧。

  6.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是说,我不是后悔让春和去我那儿住,我是懊悔自己没过脑子,不带拐弯地就说了出来。

  春和笑了一下,没说话。我知道那种笑,那种表情常常在他的脸上出现,他是个很少拒绝别人的人,于是就常常会出现那个礼貌的、为难的、尴尬的笑。

  “……本来是怕你们万一不接受我,我搬出去住的,没想到住宿舍挺好的,我就打算下学期把它租出去……反正不管怎么说,至少房子里有空调,你住在那儿总比住在宿舍强。”

  春和想了想,说,“也行,我付你房租,只是,可能我付不起市场价那么高。”

  我大窘,“不用不用,反正寒假也没几天,嗯,我那边很久没住了,可能也不是很干净,你帮我打扫一下,省得我还得找人收拾。”我绞尽脑汁,颠三倒四地编着理由,“之前物业说水管还有点漏水,也还没修,你要有空就帮我修一下……”

  春和就是这点好,坦荡。窘迫也可以坦荡地说出来,好意也可以坦荡地接受,他没再纠结,道了声谢就答应了。

  一个举手之劳换来一个秘密。那天晚上,春和才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他的父亲去世很早,母亲在他12岁那年改嫁,他一直是由姑姑带大的。姑姑也是寻常家境,还有一个女儿,比他还小,因此姑父对他这个累赘一直颇有些怨言。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考上大学的这个夏天,母亲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依旧穷,还又生了一个孩子,那次去看他,也是偷偷攒了很久的钱。

  母亲走之前偷偷塞给他两千块,说春仔,妈对不起你,妈只能给你这些了。妈没脸给你当妈,你考上大学了,以后出息了,妈也不给你拖后腿,你就当没这个妈。

  他常跟他姑姑讲电话,我一直以为他只是跟姑姑好,没想过会是这种情况。我问,那,你过年不回你姑姑家吗?春和平静地说,不回去了。一来一回路费要小两千,把这个钱给她,让她给妹妹买点东西,姑父也能少说她几句。

  关了灯,他的每个字在黑暗安静的宿舍中一圈圈荡开,冬天我总喜欢把半个头埋在被子里,因为鼻尖会冷。这会儿忍不住探出来悄悄问,春和,你怪他们吗?

  黑暗中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沮丧,他说,怪什么呢?父母给了我生命,姑姑养我到成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容易的地方,他们已经尽力了。我总不能因为自己不容易就去苛责他们。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他去了我在校外那个房子。实际上,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春和面前是透明的,他一眼就能看清楚我内心所有的摇摆纠结,但他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去维护着我的自尊——我那小心翼翼的,不知道怎么去跟这个世界联系的触角。

  其实门一打开,我前一天为了让他住进去而撒的谎就无处可遁。一室一厅精装修,保洁半个月上门打扫一次,冷清归冷清,但跟我前一天描述的这儿漏水哪儿有问题,完全不一样。春和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房子,垂下眼不肯再走,而我则揣着手,忐忑地站在他面前,提心吊胆地等着他责问我为什么骗他,亦或是直接给我们这段友谊判死刑。

  过了几秒,春和突然抬头,笑着说,“你下午的飞机吧?中午我买点菜和肉,咱俩做火锅吃,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一直想写一个南京的故事,写个长篇。但想来想去怎么都不满意,干脆就安在这儿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