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暗恋是什么?

  是上头之后一场漫长的潮落。你必须一次次告诫自己,按捺住不切实际的期待,小心藏好所有外溢的情感,以及不断丈量着彼此的距离。

  是风暴过后不得不收拾的狼藉,是清晨无法避免的勃起,是包裹在浓雾之后,不断挥别又无可奈何的乡愁。

  可是你只要一直走一直走,总有一天会穿过迷雾,抵达你的桃花源。

  2.

  工作三年之后,春和给我打电话就总是在半夜了。因为他上夜班。巧了,我也上夜班,所以他总是埋怨,明明两个人都是白天有空,但约十次饭,有九次都约不成。

  他这次给我打电话又是半夜十二点半,他的节目刚结束。我一接起来,他就说,景明,米兰要回来了。

  我的心脏像被风吹过的檐下风铃,轻轻地晃了一下。我说,哦。

  “她说,已经找好了公司,就等回来入职。她下定决心不会再走了,就在这里安定下来。她问我还爱不爱她,以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那你还爱吗?”

  电话另一端只剩悠长的呼吸,许久才传来回答。“我不知道。可能,还爱吧。”

  我注视着办公室外的夜,头顶的白炽灯将我投射在这漆黑又虚无的背景之中。我说,“那你这不是已经有定论了嘛。”

  春和长叹一声,“算了。不想了。”他说,“晚安景明。”

  “晚安。”

  办公室的空气流通不好,于是我打开窗户。甜丝丝的凉意扑面而来,我才发现,下雨了。

  已是一年又暮春。

  3.

  我有一点点社恐,不太喜欢主动跟人交朋友,也不喜欢凑热闹——虽然朋友和鸡飞狗跳总是往我身边凑。但我并非天生如此,我天生,只是有一点点不太明显的多思少言,仅此而已。

  第一次见到春和,是大学新生报到的时候。新生报到两天,我拖到第二天傍晚才去。因为来上学前,父亲给我在学校附近买了套房,但钥匙一直在中介那里没拿。等钥匙耽搁了些时间,等我赶到学校,宿舍里另外三个人已经都到齐了。

  推开宿舍门,六道目光齐刷刷地盯过来,于是我有点窘,一时竟拿不准是该先放下手里的东西,还是该先打招呼自我介绍。

  离我最近的是个瘦高的男生,皮肤很白,眉眼淡淡的,笑容很温和。他自然而然地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说,“呀,来了!我们刚还说,不知道最后一个室友什么时候来呢。”

  停顿一下又道,“我叫陈春和。对了,自主选床,我们仨昨天就来了,所以先选了,就剩靠门靠灯这张。你看行不行?不行我跟你换。”

  我忙说行行行,我哪张都行。

  开学第一天总是要自我介绍的,宿舍另外两个男生,一个姓杜,一个姓齐。轮到我自我介绍时,我说,“我叫苏景明……”

  姓杜的男生——他让我们管他叫“老杜”,乐了,“一个春和一个景明,你俩该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春和一下笑起来,姓齐的那个男生看上去有点冷,他没笑,于是我有点忐忑,思忖再三才继续道:“有个事情,我觉得得提前跟你们说一下。”我忍不住偷眼瞄他,“我……性别男,取向男……”

  宿舍的空气一下子凝滞了。三人动作齐齐停下来,于是我赶紧说,“就是,如果你们觉得不舒服或者不方便的话,我也理解,没关系的,我可以搬走。”

  我发誓我没有任何敌意预设,或者扮清高、装委屈的意思。我爸爸之所以在学校旁边买房,就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的发生。他说如果同学们不接受,或者排挤你,你就跟辅导员申请搬出来住。所以我觉得,有些事情与其藏着掖着,不如从一开始就摊开讲比较好。

  我这话一出口,春和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说没事没事,我不介意。老杜也赶紧说自己也不介意。他穿个篮球背心,裤子脱了一半,又手忙脚乱地提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又小心翼翼地说,“那个……是不是以后我们……不太好在你面前换衣服啊?”

  我说不至于不至于。

  姓齐的男生一直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他不说话,我也不说,我也没坐下来,最后还是春和挑头替我问明白:“大齐?”

  他才耸了耸肩,“我无所谓。少见多怪。”

  然后就转过身去,继续整理自己的书架去了。

  ……行吧,虽然不热情,但也没有特别不友好,来之前我就明白,不是每一个室友都能成为朋友的,能有这样的开局我已经很满意了,于是也放下了手中最后一点东西,开始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里。老杜端着盆,扭着健硕的身躯从两排椅子中挤过来,给了我一脖拐,“哎,景明你要热水吗?我帮你打回来——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小呀?你满十八了吗?”

  小?我不服气。我当然满十八岁了。但很快,我就明白老杜所谓的“小”是什么意思了——

  其实,我很感激他们三个都表态不介意,因为我真的很向往住集体宿舍。或许因为家庭条件好一点,又或许因为我从小被照顾保护得太好,在上大学以前,我上下学都是车接车送,独自住大卧室,只有在初高中军训时短暂地住过宿舍。每每听住校的同学提起什么宿舍夜谈啦,集体翻墙买宵夜啦,我都很羡慕。

  所以得知大学宿舍是四人间,还没开学,还没确定我未来的室友会不会接受我,我就已经把全套床位和书桌设备都准备好了。并坚定地拒绝了我爸要派司机把我送进学校的提议。

  但我忽视了一点,就是我的自理能力,差的不是一点半点。至少开学第一天是这样的,我们宿舍在暑假进行了翻修,桌子床板上都有很多涂料点子,很不好清理,那天是老杜帮我清理了桌子和书架,春和帮我挂了蚊帐、收拾好了床铺、

  这还不算什么,第二天我就被结结实实教了一回做人。九月的南京热得不像话。每天军训结束后,军训服都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馊味。结束的哨声一响,我累得直接瘫坐在地上,疑惑不解地看着其他同学瞬间四散开去,还暗自纳罕他们怎么这么有精神。休息了十多分钟,我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往宿舍方向走去,半道上还拐去冷饮店买了四份冰沙。

  回去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洗衣房地上排队的盆排出三里地,盆盆衣服堆成山,按照半小时一桶的速度计算,这排队得排到后半夜去。

  有洗完的同学端着盆从我身边擦过,一眼瞟过来,“两件就随便手搓搓好啦,这种衣服军训结束后就不要了,不用太认真。”

  我想想也是,于是端着盆子转战水房。接了大半盆水,往盆里按了两泵洗衣液,然后把军训服泡了进去。泡了水的军训服又硬又沉,我硬着头皮搓了半天也不见起泡沫,于是又加了三泵洗衣液。

  “你这样洗不行的。”春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水房,他一拧水龙头,水柱直冲而下,盆子里瞬间全是泡泡。看我傻站在一边看,他索性把盆子拉到自己面前,倒掉一半水又重新接,一边搓一边示范给我看:“洗衣液不用加那么多,反而不好洗。领口腋下多搓搓,洗完用清水涮两次就行。”

  风从头顶的窗户吹进来,穿门而去,洗衣液的清香随风起舞,让闷热的水房一下子凉爽了下来。同时被吹起来的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泡泡,陈春和脸晒得通红,他随口吹了一下,泡泡飞快从他脸边逃走,于是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我呆呆地看着他,说,好的,我记住了。

  4.

  一提起陈春和,总是会让人忍不住把他跟“如沐春风”四个字联系起来。在我们专业,几乎没人不喜欢他。

  春和的声音很好听,但他的普通话有点不标准,总是前后鼻音不分。举个例子,“景明”两个字他总是叫成“锦民”,有时念得快了,听上去像是“几民”。有次上课,他回答问题又囫囵了几个字,老师没听清,半是惋惜半是开玩笑说,“陈春和啊,就是这吐字不清,白瞎了一副好嗓子和一张帅脸。”

  众人哄笑,春和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但从那之后,我就发现,他早上开始起得很早,横穿整个学校去湖边,跟那帮播音生一起去练声。

  先是a——o——e,之后是大声读出词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八百标兵奔北坡”之类的,再往后,学生们会朗诵一些比较长的段落,最常见的是散文,阳光照在湖面上,那些优美的词句高低错落地朗诵出来,是学校清晨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春和读的那些词句,也总是和春天有关。他总是和播音专业的学生们拉开一段距离,在湖边小斜坡上。早上有时我醒得早,就偷偷去看,白T恤在霞光中迎风鼓立,他在湖边站成一棵挺拔的树。有时候是读,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还有时候读诗。

  自从有了天窗/就像亲手揭开覆身的冰雪/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

  练得差不多了,他就会去食堂给我们几个懒虫带早点,回宿舍叫我们起床。托他的福,我们宿舍四个人大学从来没有缺过早八的课。有时候我早一步回宿舍,被子都还没来得及完全焐热,就装睡,装听不到他叫我,直到他一把扯开床帘,伸上手来揪我的枕头,用刚刚练完声微哑的嗓音催促:“起了景明,再不起要迟到了。”

  他还会问我,景明,景、明、苏——景——明——你觉得有进步吗?

  他真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吐字更清晰,更有力,更好听——其实他音色本就动人,每次,我都装作若无其事,说,好像是进步了诶。

  然后就转开目光,欲盖弥彰地做些什么,有时候是心不在焉地刷几分钟手机,有时候是毫无意义地翻动几页书页,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我还记得我问过他为什么喜欢跟春天有关的诗句,他说凡是能从严冬熬过来的万事万物都不容易,到了春天,就一切都有希望。那个时候,他的眼中有种奇特的神采,很真诚,但那时候,我看不懂。

  很多年后——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在一些夜深人静的时刻,想起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咀嚼到眼眶酸涩。有人的暗恋是纯粹的甜蜜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一开始,我对春和的感情,就像是深埋在沙漠中的种子,没有机会发芽。

  跟舍友们熟悉起来之后,老杜常常开玩笑,说春和景明春和景明,春和,你要是从了景明,咱们宿舍也算是成就一段佳缘了。春和就温和地笑,回嘴说,扯淡。大齐呢,我始终觉得他对我有些芥蒂,在宿舍中,我俩最不熟,但即便如此,有人问他找我,他还是会说,你找陈春和问;有人找春和,他会说,你问苏景明,他俩啊,春和景明,形影不离。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跑步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