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安谨言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神渐渐从茫然变得聚焦,他好像明白了沈君颐的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严厉地问,“你想说什么?”

  他难得咄咄逼人,而一向惯于发号施令、运筹帷幄的沈君颐则有些不自在地垂眼,不敢看他。

  “你想送我出国留学,那你呢?”安谨言又问道。

  沈君颐深深地看着他。阳光从洗手间窄窄的窗户上透进来,又很快被浮云遮蔽,就在那一瞬的光影交替中,我突然发现,沈君颐,他老了。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他那高大健硕的身躯,好像一下子就随着失血过多而变得干瘪、脆弱——我的意思是,他依旧高大,但也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仿佛是一台失修的花架,风一吹就要嘎吱嘎吱地要散架。

  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他把自己打磨成一个人憎鬼嫌的老油条,长袖善舞却又钻营冷酷,惹得无数人头疼并恨得牙根痒痒。圈里相关的人都在贬损他、八卦他,看他的笑话也看他师傅的笑话——一代名律铮铮铁骨,最后不还是瞎了眼,教出这么一个追名逐利的白眼狼。

  而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他是蛰伏的毒蜘蛛,一点一点地把那张网编织得结实无比。他从来没有放弃捕获目标猎物,他只是在等待他们自投罗网,然后,再用自己的网,自己的怒火,将对方一点一点绞杀。

  我忽而明白了他为什么只喜欢那一款男生,以及,他为什么会栽在安谨言手里。一个人心里若是太苦,遇到个温暖如太阳、开朗如清风的人,总是忍不住想去接近,想去汲取一点力量的。

  更何况是安谨言这种,他像疾风中的劲草,纵被大风吹折了腰,揉揉眼睛抹抹泪,还会笑嘻嘻地再次挺直腰杆。

  与其说是安谨言攀附着沈君颐才得以生存,不如说,是沈君颐有了安谨言,才能熬过政商案拨云见日前,最后这段难熬的时光。

  可是然后呢?

  了却师傅的憾恨,终结多年前的翻云覆雨手,但他真的赢不了。因为人们终究发现,虽然他比他的师傅更圆滑,但他们终究是一样的人。往后,他的对手就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权势,是彼此勾连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是参差不齐的人心。

  但他好像一下子卸了力,满身满心都是疲惫啃噬出来的空洞,脸上就写着四个字:无欲无求。

  “我……”他斟酌了许久,犹豫着开了口。“谨言,我这个岁数,可能,走不了了。”

  他才多大?也就三十五六吧。就已经满是过尽千帆、再无所求的中年人了。

  他短促地苦笑了一下,“在国内,还能当律师,有着不错的社会地位和收入,出国后我能干什么呢?”

  “你还可以继续当律师呀!”安谨言热切地说,“我们一起走。反正这里的事你也已经办完了不是吗?你不用再撑下去了,你对得起所有人了,沈君颐。”

  “谨言。”沈君颐打断了他,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倦意,“我已经老了……我没那个胆量,也没有那个心力放弃一切从头开始。我来京城十二年,从一无所有走到现在,过惯了车接车送、香槟高尔夫的日子了,再让我一步一个脚印重新考、重新执业,我做不到了。”

  安谨言眼睛睁得大大的,倔强地反握住他的手,不说话。

  说到这里沈君颐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就是……该做的都做了,很累很累。你还年轻,你的未来还有很多种可能,但我已经想象不出来我还有什么可能了。”

  我嘴唇动了动,有什么话冲动地涌到嘴边——沈君颐这话,可不太妙啊。

  我们都清楚,如果把安谨言送出去,他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往后,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得继续跟那些人磕下去,一直到把他们全送进去,或者自己倒下。

  但没等我说话,安谨言握着他的手,一分分地从自己肩膀上摘了下来。

  “从头开始很难吗?”他说,“你没有胆量,可是我还有;你没有心力,可是我还有;你已经不会过苦日子了,但是没关系,我恰恰刚过完苦日子,我最知道怎么省钱、怎么抠门、怎么薅羊毛了。人只要活着就都不容易,沈君颐,但谁不是一边不容易一边往下活呢?”

  他的声音里盛着失望的苦涩,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动情而不容反驳。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边角都磨穿了的信封,“我不需要你为我死、给我钱、或者再为我付出什么的,我就要你好好的、安全地活下去,对未来——对咱俩的未来,有那么一点点期待,哪怕只是小小地试一下,行不行?沈君颐,你看我从来都不敢跟你提什么要求,我就跟你提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行不行?”

  沈君颐不说话。

  安谨言就那么等着,握着信封的手越垂越低,最后,他把信封丢在地上,定定地看着沈君颐。

  “想好了来找我,是留是走,我都跟你一道。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后还想不好,就当咱俩从来没认识过。沈君颐,人得自己给自己找活路,而不是指望活成别人的念想。”

  地上有水,信封慢慢洇湿、软塌塌地陷下去,像极了一个窝囊无用的承诺。

  *

  我最后一次见到沈君颐和安谨言,是在政商案开庭审判的前一天。他们办好了签证,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于是我们相约,再在墓园里见一面。

  沈君颐看上去气色好了些,这人只要一活泛,那股自矜又算计的劲儿就又起来了。于是我忍不住讽刺了一句:“哟,准备好过苦日子啦?”

  沈君颐笑了笑,没接茬。只是百感交集地说:

  “我一直觉得陆游挺纠结的。”

  “嗯?”

  “都死去元知万事空了,最后还是要家祭无忘告乃翁。万事空就是万事空,告一万遍,其实宽慰的也只是后人自己而已。”

  墓园寂静,阳光暴烈。远远地,我们看见有个男人的身影,佝偻着穿过林立墓碑,来到沈君颐师傅的墓前,从塑料袋里掏出几样供品,恭恭敬敬地摆在墓碑前。

  “那是谁?”安谨言朝那方向抬了抬下巴。

  “不知道。以前他哪个当事人吧。”

  “所以,宽慰的也不只是你们这些后人呀。”安谨言说,“是所有为了生活、为了某些心愿,不得不妥协、不得不苟且,跪着等很久很久,也要看到结果的人。”

  松林如涛,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沈君颐侧过脸去,注视着他的小爱人,两人悄悄碰了碰手指,然后悄悄牵住了手。

  作者有话说:

  沈律和小安的故事就到这儿啦。其实写到后面有点遗憾,因为如果展开讲,关于案子,关于沈律的好与坏,原则与圆滑,坚守与完成后的幻灭感,可以写很多很多。但这势必就要牵涉到一个问题——究竟要怎么写这个案子。

  写着写着就觉得。。。算了,让小说归于小说,意难平归于意难平。

  故事的主题就是妥协吧。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人生就应该黑白分明轰轰烈烈,宁为玉碎绝不妥协。长大后才发现,妥协才是生活中的大多数,也是达成最优解的最好方法。

  而有一类妥协是值得尊敬的——明明是个骄傲,宁愿玉碎的人,却愿意为了某种信念、某个人,实现某个远大的理想,去退让和弯腰妥协。

  就冲这点,虽然很讨厌沈君颐,但最后还是给他一个好结局吧

  第五卷 蜉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