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总之,这一夜兵荒马乱的。晚上10点半,小葵给我打电话,我还在医院里排队缴费。听着医生叫号的背景音,小葵沉默了一下,问,“苏老师,你需要派几个同事去给你壮壮声势,找秦老板维权不?”

  ……维个毛权啊……我哭笑不得,“不用不用。”我说,“你帮我收个尾就行,我没事,秦老板自己食物中毒了,我在这儿陪一会儿。”

  阿东说得没错,经过抽血化验,我们仨都没事,问题的确出在做饭的过程中。人说抛开剂量谈毒性纯属耍流氓,好在他也就嘬了伤口两口,毒性不大,按照医生的说法,就他这个状态,很难说到底是吃菌子中毒,还是借着吃菌子中毒而耍酒疯。

  说是这么说,但来都来了,医生就安排秦溯留观。由于走的时候太急,店门只拿大锁一锁,还没收拾打烊,于是我们商量了一下,让阿东陪着秦溯,我陪阿萍回店里去收拾。

  吃完没洗的杯碗盘还在桌上扔着,门口一地玻璃渣,那是秦溯朝门口丢的玻璃杯的残骸。阿萍叹口气,把餐具收拾了丢进洗碗机,然后埋头清扫玻璃渣。

  我把凳子都翻过来摞在桌上,我问阿萍,“真要散摊子啊?”

  “不知道啊。之前老板从来没表现出这意思,我也是今晚才知道的。”阿萍叹气,“算了,如果店真的是因为江柳青才开起来,那他想关就关吧,总比开着店膈应自己强。”

  “秦溯那人想一出是一出,没准明天清醒了就不想关了。”

  阿萍没说话。

  “再说了,他不是说了吗,他也不是就不干餐饮业了,他爸爸会给他投资,他还想让你跟阿东继续跟着他干呢。”

  我绞尽脑汁找话安慰阿萍。我突然意识到,虽然这家小店老板不着调,员工没个员工样,但在阿东和阿萍心里,这是一个职场的乌托邦,拖住了他们原本黯淡艰辛的人生。

  人都说老板总希望员工把公司当家,在“萤间”,大概两个员工比老板更把这件小店当家。

  阿萍勉强笑了笑,“苏老师,你也不用给我讲这些宽心话,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就算老板想把我跟阿东都带着,可他爸爸给他一千万也不是给他烧着玩——哪还能真的就跟开这家店似的,他想来来,不想来就把店扔给我跟阿东,心血来潮创造那堆谁吃谁吐的菜。不可能啦!”

  她声音低低的,但还是那么清脆,带着一种下定了决心的英勇和伤感。“到时候,肯定会有更高学历的人去管行政财务,有资历更深的大厨去研发菜品——那就不是我跟阿东,我们运营这个小店的人能干得了的啦!”

  正说话间,忽听得门外哗啦啦一阵响,我俩抬头,只见江柳青站在门外,仿佛被雷劈过一道,三魂七魄都不在原位,连电动车倒了都不去扶。

  我和阿萍对视了一眼,然后便推开了玻璃门。江柳青不进来,只失魂落魄地指着玻璃门上的纸问:“店铺要转让?好好的为什么不开了?”

  “……”我有点不爽,心想秦老板为啥不开了你还不知道么,还拿这种质问语气来问我。

  “怎么回事苏老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关店!”江柳青伸手就要扯下那张贴得歪歪的纸。

  一直没出声的阿萍这会儿忍不住了,她突然用力一挥扫把,把门口刚刚拢成一撮的玻璃碎片全扫到了江柳青脚下,逼得他不得不退后一步。

  “滚滚滚。这谁呀,跑到别人家店门口来撒野!”她一拄扫把,像个拱卫城门的将军,“店是老板的,人想开就开想关就关,关你什么事?你是投资方吗?你是债主吗?你是老板对象吗?——哦,你不是呀!你是那个欺骗别人感情的骗子呀!”

  阿萍嘴快,噼里啪啦一顿输出,骂得江柳青毫无招架之力。不过江柳青好像也无心跟阿萍掰扯,他身体僵直地转向我,嘴唇微微翕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是用类似恳求的目光看着我,似是在期待我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江……”我突然卡壳,不知该叫他什么——江师傅?他看似豁达,其实很在乎自己的身份落差;江师兄?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犯不上这么叫;江先生?这也太奇怪了吧……

  末了我微微叹气,走下台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又是何必……”

  “他为什么要关店?”江柳青执拗地非要个理由。

  “他开这个店就是为了找你——那会儿他只知道你在CBD那边的公司工作,就专门开了这么个店打算制造偶遇来着。哎呀就是……”我头一次这么恨自己秃嘴笨舌,“虽然秦溯想一出是一出,是有点戏精体质,但你不可否认他的确是,真心实意地在找你,等你。不过既然你都已经做了选择,我觉得,也没必要这样对吧……”

  江柳青的脸颊微微颤动,好像极力忍着一些情绪,但是不太成功,这让他看上去好像又想哭又想笑的,萧瑟而滑稽得可怜。

  “我不是……”

  “你不是啥啊不是!”阿萍一看他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挥起扫把又要赶人。

  我拦住了阿萍,就在那一刹那,很多微小如纤维的细节在我脑海里过电影一样唰唰地一帧一帧快放,尔后排列组合,一键导出,组成了一个江柳青没说,我们之前谁都没有注意过的,有关于他一路从风口跌落的情节。

  “你的那个好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总之,就是一张嘴说了出来,“你不会一招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秦溯也像你那个朋友那样吧?”

  阿萍不解,惊诧地看看我又看看江柳青,而我在江柳青微变的脸色中,窥见了我的猜测。

  江柳青给我看的那段视频里,他看向他朋友的眼神太温柔。那眼神我熟悉,虽然不知那是一段怎样的故事怎样的关系,但我想,那大概又是一段不能诉诸于口只能埋在心底的情愫。

  而后续如何,他前同事的闲聊和他的欲言又止,已经将前因后果说得很清楚了——他那个创业的“朋友”想要融资,找江柳青帮忙,而他被领导穿小鞋,并没能帮上忙。等到江柳青被迫离开公司,每况愈下之际,那个“朋友”却没有伸手拉他一把。

  成年人“不得已”、“没办法”的时刻有很多,他朋友到底为何没拉他一把,咱不好说,但我能想象得出,骄傲如江柳青,在这个反复受磋磨的过程中,是怎样一点、一点被磨掉自尊心和期待,最后在“朋友”的冷淡中,转身走进了骑手驿站。

  失望了太多次,乍遇到秦溯这种恋爱脑富二代,说给啥是真给,人也给心也给,资金工作关系网上赶着给,不知道江柳青是承接不住这么沉重的情意,还是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同样真心实意,为了“朋友”熬夜建模、为了“朋友”去求苛刻领导的自己。

  我忽而想起他曾问我,他说苏老师,人怎么能一边嫉妒一个人,一边爱他呢?

  他不是嫉妒秦溯命好,他是在嫉妒秦溯仍敢真心实意不计回报地付出;他不是没法接受秦溯的情意,而是没法再承受一次感情和事业纠缠不清,最后再跌入失望深渊的过程。

  阿萍不知道故事的细节和全貌,她疑惑地望着我等我解释,我也不好说太多,我看着江柳青,说,“可是你知道的。秦溯不是他。”

  江柳青不说话。凉风吹来,吹得他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喷嚏。他狼狈地抹了一把鼻子,俯身扶起电动车,不发一言地推着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