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那晚刘言血压飙升到一百八,医生说幸亏他自己风险意识高,及时让司机改变路线进了医院,否则搞不好会引发脑卒中。饶是医院去得及时,血压过高也令他视线模糊,留观时,他握着赵非凡的手,颠三倒四地说,非凡呐,人言可畏。

  这一晚,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登台演讲。在车上他接到同事的电话,原本板上钉钉的C轮融资,因为这场莫名的舆论风波,搞得投资方顾虑重重,提出要暂缓投资。

  当晚十二点,我跟赵非凡才从最近的医院急诊室里出来。赵非凡的手机久违地在这个深夜震动起来,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突然狠命地朝墙壁扔了过去,手机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摔在地上,磕出惊天动地的破裂声。伴随着手机落地的声响,他没头没尾地低吼:

  “X你大爷!”

  回办公室的路上,我俩谁也不说话。后来我的手机一直震动,掏出来一看,是云想涛打来微信语音电话。

  上次我俩在便利店里刮彩票,分开时,云想涛突然说,“苏老师,加个微信吧。”我不好拒绝,就扫码加了他好友。天地良心,自打加上他,我俩就没说过话,结果偏就今天当着赵非凡的面来了这么个电话。我有点慌张,还有点赧然,未经赵非凡允许就跟云想涛加好友,仿佛是一种沉甸甸的背叛。

  思忖再三我把手机伸到赵非凡面前,说,云总的,估计是打你电话不通,打我这儿了。

  赵非凡垂眼看了手机一会儿,从我手里接过了电话。

  没有争执,没有吵架,他只是靠在车窗上沉默地听着云想涛说话。就这样直到出租车停在集团楼下,赵非凡才低低地开了口——

  “想涛,你这么做,不怕有朝一日把自己搭进去吗?”

  门厅的灯今夜大概是坏了,一闪一闪的,昏暗中赵非凡的侧脸布满疲惫,疲惫中还带着三分愤懑,三分恳求。

  那天晚上我俩都没回,在办公室里一个睡沙发一个睡行军床。赵非凡一晚上烙饼似的来回翻,最后轻声问:“苏老师,你睡着了吗?”

  我睡眼朦胧地应:“没。”

  “想涛今晚跟我解释来着,他也看到了有人号召粉丝去举报刘言,听说了刘言融资不顺。但他说,在他们平台上跟刘言相关的内容,他能做主处罚的都处罚了,该删删,该封号封号。但后续再蔓延到其他平台的言论,他真的无能为力。”

  “……”

  “我是在很多事上跟他观点不同,但你说刘言的事发酵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想涛的责任吗?似乎也不是。谣不是他造的,造谣的营销号也不是他的,后续越来越夸张的谩骂、网暴甚至举报,也不是他做的,可我就是……怎么迈不过这个坎。”

  “……”

  我没吭声。我想说非凡老师啊,是,云想涛不是始作俑者,可他事前没有默许吗?他事后有及时处理吗?小葵说得没错,作为“争流计划”的负责人,他权责重大,他的沉默就已经代表了他的态度。

  他是引起风暴的、蝴蝶扇动翅膀带起的第一缕风,是引起雪崩的,山顶滑落的第一粒雪。他在整个事件中狠狠分得一杯流量的羹。而今天的删帖、封号和告诫,并不是源自善良与补救,而是因为事情闹大了,超出他能控制的范围,他是怕了,他不是无辜。

  可是我太困了,身体和嘴巴都不受控制地倒向困倦的深渊。彻底睡着前,听到非凡老师的最后一句话是,苏老师,我甚至不知道,我跟想涛要怎么收场。

  20.

  有时候,人不经意说的话往往会一语成谶。赵非凡质问云想涛怕不怕把自己搭进去,这话出口没到一个礼拜,火就真烧到云想涛自己身上了。

  还是一个周五的下午,网上又有人投放了一条重磅炸弹,直指网络平台养蛊营销号,纵容造谣。

  证据,是一条群聊记录截图。群聊里有个营销号主理人称,他们跟善友大健康聊过合作,但善友大健康拒绝了,说公司没有宣传需求。那人得意洋洋地说,“他们没有需求,我们就给他创造需求,黑的红的都能创造”——光他手里就有好几个自媒体账号,一半造谣刘言,一半力挺刘言,一鱼两吃,两头流量都占了一波。

  下面一排溜羡慕嫉妒的言论。有人说,“老哥厉害啊,好话赖话都让你说了”,有人说,“多亏老哥引爆这次话题,我们也迅速跟进了”;还有人打听这一波操作下来,他们到底获得多少流量,涨了多少粉。

  聊天记录的最后一行,俨然是运营大师云想涛。他只简简单单回了一个数字:6.

  这群聊显然是个工作群,虽然群名称被人打了码,但发言人的群名都是营销号名+昵称。业内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云想涛他们公司“争流计划”那些号,那些人。

  刘言毕竟在圈里摸爬滚打混了二十多年,人缘不错,善友大健康又是众人瞩目的明星公司,造谣风波纷纷扰扰折腾了快一个月,惹得大家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这天下午,舆论迅速翻转,五成骂营销号无良,三成骂跟风网友平庸之恶,剩下两成,则事后诸葛亮声称“早就知道是谣言”。

  而舆论的吊诡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网暴奔流将流向何方。到下午四点多,声讨的火力逐渐集中到了云想涛头上——作为“争流计划”的负责人,他明明就在工作群里,目睹了营销号对刘言的围剿,他为什么不及时阻止造谣、删除谣帖?他监管不严,他三观不正,他有利益输送,他和那些直接造谣的营销号一样,是杀人于无形的刽子手!

  吃了一圈瓜的小葵扔下手机,说,该!

  然而毕竟是合作方领导,以这样的方式上热搜,大家吃瓜之余还有些唏嘘。凡姐皱着眉头,“这是有人在搞云想涛吧?看这截图,他的对话框在右边诶,是有人用他的账号截的。”

  “……他得罪谁了?谁会搞他啊?”小葵不解。

  这范围可就大了去了,或许是想干翻他上位的下属,或许是跟他有竞争关系的平级,甚至友商对手也说不准。

  我抬眼偷偷望向赵非凡。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屏幕,眉头越皱越紧,又过了十几分钟,他突然推了一把桌子,转椅“嗖”地朝后退出去,然后他起身,一声不吭地朝外冲去。

  “非凡?快交班了!”凡姐出声提醒。但赵非凡根本没听见。于是她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去看看赵非凡怎么了。

  赵非凡班也不上了,卡也不打了,径直去了地库。我一路追,总算在停车场里拦下他。“非凡老师!”我气喘吁吁地伸手,“我来开车吧。你冷静点。”

  大厂的下班本就晚,那夜我们一直等到十一点,才看到云想涛推门出来。他好像很累,但却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一出门就看到了我们,但目光掠过赵非凡时,也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一眼。

  赵非凡大步朝云想涛走了过去,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径直把云想涛揽进怀里,他说,想涛,咱回家。

  云想涛安静地任赵非凡抱着,紧接着,他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推开了赵非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观感,明明赵非凡并没有抱得很用力,那是一个介于情侣和好友之间,暧昧的拥抱,而云想涛推开他,其实也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就是一点一点,好像在推开一扇沉重的门。

  他看着赵非凡,波澜不惊地把疑问句说成肯定句。他说,非凡,你动我电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