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凤凰巢【完结】>第五十三章 银针金匮行与藏(四)

  转眼间三天过去。江游世很舍得用那罐神药,举世无双的“百花续断膏”于是告罄,薄约的经脉也已续上,再休养一些时日,就可拾起武功了。这天是谈允贤约来取针的日子,一直将到正午,她却没有消息。江游世疑道:“谈神医怎么还不来?”

  薄约道:“说不定她路上耽搁,又给人捉去接生了呢?”江游世摇头道:“谈神医做事这样认真,就算耽搁了,也会差人报信才对。”

  薄约站起身道:“那出去看看罢,兴许碰到甚么事了。”

  两人下到大堂,客栈小厮认得江游世,上来问道:“生出来了末?是个少爷还是个千金?”江游世不知怎么答,薄约在后面道:“还在上面生着。”

  那小厮“啊”地叹了一声,懵懵懂懂。薄约拉着徒弟扬长而去,到了外头道:“他在想:生这许多天,生个哪吒太子。”

  江游世怪道:“你不如告诉他,本就没有个妇人在生孩子。”薄约笑道:“那就是你不对了。要是没有妇人,他更要好奇,猜想谈神医上去都作甚呢。”

  他们二人打听了谈允贤住处,一路走去,只见官道旁边围了许多百姓,一个个踮脚翘首,在看热闹。江游世往里一望,叫道:“师父!那不就是谈神医么!”

  薄约也看过去,只见人群团团围着三个人。谈允贤提着药箱,站在一边;两个络腮胡子大汉在另一边,一个坐在椅上,另一个站在他身后。这老少两个壮汉看着很是面熟。薄约笑道:“这不是与我赌钱的摊主吗?”

  江游世也认出他们,心里嘀咕:“这两个不是甚么好人,怎么和谈神医纠缠起来了?”他找了个闲人,问:“老阿伯,里面是怎么一回事?”

  那老伯看得津津有味,道:“里边是个接生婆。两个汉子是老子和儿子。儿子说那接生婆,一针把他老子扎瘸啦!”

  薄约看了一眼,问道:“他老子生病,为何找个稳婆?”

  那老伯啧道:“那接生婆也多管闲事。是那儿子的老婆难产,才把她叫过来接生。生得好好儿的,你道怎么样?”

  薄约道:“怎么回事?”那老伯拍手一笑,道:“接生完了,她说那老汉腿脚不好,须得扎一针。这一针扎下去,不就出事了么!”

  只听人群中间一阵骚动,谈允贤竟问道:“你教我看看你的腿,是麻木得动不得了?还是酸痛难受?”那老些的壮汉眼珠一转,说:“两个都有,一动都动不了了。”

  谈允贤又将眉毛皱起来,喃喃道:“又酸又麻,扎到哪里才会这样呢……”

  小些的壮汉走到官道正中,就地一躺,打滚道:“造孽啊!俺好好的一个爹给你扎成残废,不赔些东西,还有理么?”

  谈允贤道:“要赔甚么?”那小汉子道:“你也就一套灸针是银子打的,值几个钱。你把那个赔我,我便饶了你。”谈允贤摇头道:“那是我家传家之物,怎么能拿来赔你。”

  江游世贴在薄约耳边,悄悄说道:“师父,你猜是怎么回事?”

  薄约好笑道:“我猜是他们两个识货,想讹谈大夫一套针。”接着又叹:“这谈大夫仿佛缺根筋呢!换成我,我便说:‘你原来瘫在床上,动也动不得。我一针将你扎得坐了起来,你还欠诊金未还哪。’”

  江游世扯他一下,说道:“谈神医碰上无赖,她自个儿不会耍无赖而已。医者仁心,怎能叫做‘缺根筋’。”薄约笑道:“那可怎么办才好?”

  江游世沉吟道:“对付他们两个,倒也不用甚么特别的手段……”薄约哈哈大笑,道:“你又想要揍他了。”

  话音未落,一架马车从东驶来,恰被那年轻汉子拦住了。那年轻汉子见到马车华贵,骨碌爬起来,抱着车轮,哭道:“大贵人,要给俺做主啊!”

  车上低低说了一阵话,走下来几个青年,都穿着三衢剑派的锦衣。为首那个腰佩长剑,一身正气的,正是黄湘。

  江游世惊道:“怎地是他们!”把薄约使劲一拉,两人蹲在人群后面,借着遮掩,看黄湘问那年轻汉子:“出了甚么事情?”

  那年轻汉子把他爹残废之事讲了,黄湘转向谈允贤,问道:“你呢?你是个庸医么?”

  薄约笑得直不起腰,道:“你这黄兄,说话真教有趣。问别人:你是不是庸医?”

  江游世也觉好玩,但板着脸道:“不许笑了,否则他看见你,要找你寻仇。”然而黄湘在场,他不好出手教训两个大汉,又微微地有些焦急。薄约道:“你要怎么办?”

  江游世蹲在地上,看到马车轮子沾了许多黄扑扑的浮土,拍手道:“我知道啦!”他伸手一抓,把薄约两幅袖子全扯下来,露出手臂,又将长袍下摆也撕断了。薄约又惊又怒,斥道:“你干甚么?”

  江游世笑道:“谈神医帮我们许多,委屈你扮一回叫花子,你一定不介意罢。”

  谈 允贤和那几人僵持不下,也烦闷起来。她本不擅长应付这些琐事,那两个汉子咄咄逼人,一听她开口,便立刻抢白,更叫她没办法。正当急时,人群里走过来两个叫 花子,都是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脸上一层厚厚黄泥。一个长得很高,然而驼背瘸脚。另一个扶着他,走上前来,瓮声瓮气地道:“这是出甚么事情?”

  那年轻壮汉赶苍蝇似的挥手,要赶他们走,嘴里道:“不干你们的事。”倒是黄湘将来龙去脉又讲了一回。瘸脚叫花叫道:“哎呀,那可完蛋啦!”

  黄湘道:“怎就完蛋了?”那瘸脚叫花道:“我年轻时在军中当郎中,最会治筋骨毛病。那些疼的、麻的,都还算好。又疼又麻的,可就完啦!”

  那年轻汉子附和道:“俺听别人说,也是这个意思。”瘸脚的叫花提着裤腰。伸出那条坏腿,道:“我当初便是如此。”话锋一转,又道:“只我们都不知道,你爹是当真残废,还是装来讹钱呢?”

  黄湘蹙眉道:“你可不能胡乱讲话。”那老汉更急赤白脸,拍着大腿道:“老子和你一换,你就知道老子是不是装的。”

  这瘸脚乞丐乃是薄约扮的。他哈哈一笑,道:“你两位别急,我有个法子,正能看出他腿脚是否坏了。”黄湘道:“那太好了!”两个壮汉脸上却不大好看。

  薄约拍拍那搀着他的叫花,道:“人膝盖底下有处凹的地方,你去摸到了,往左揉三圈、往右揉三圈,再从中轻轻一按。要是他不疼,这脚便是好的。要是他疼得厉害,那就是给扎坏啦!”

  两个壮汉闻言对视,心里都想:“即使一点儿也不疼,装疼岂不简单?”

  江游世走去,在那壮汉膝上依法揉了几圈。谈允贤不解道:“我还从未听过这种办法。”薄约回过头,笑吟吟地说道:“你不是个庸医么?不知道也属正常。”

  江游世左右揉毕,从中一按,只听那年老的壮汉长长惨叫,撕心裂肺,全不像假的。原来他恨那两个壮汉恩将仇报,手里用了内劲,险把他膝盖捏断了。年轻汉子看也不看他爹,急忙道:“俺老爹疼成这样,这庸医是该赔钱罢!”

  薄约道:“自然是要赔的。但你爹如此之痛,大概筋骨都已坏死。如果放任不管,恐怕危及性命喽!好在我懂些治法。”他也走上去,在那年老汉子腿上轻轻按了一路,一面问:“这里疼不疼?”

  那年老汉子依依哦哦,一路都叫疼。薄约诊完了,摇头道:“痛的地方,都是骨头烂了,须得锯掉才行。”那年老的汉子没想到要锯腿,惊吓道:“怎地就要把腿锯了?”

  薄约道:“再不锯腿,命都要没啦!”

  那年老汉子连连道:“俺身上别的地方好得很,只是腿动不了,怎么就命都没了。”薄约理都不理他,对江游世道:“这地方离市集不远。你去找个猪肉摊子,借一把锯骨头刀,再提一壶烈酒回来。”他往破衣怀里掏了掏,十分穷酸似的,掏出来几个脏兮兮铜板,又道:“拿这个去沽酒。”

  江游世走了,没人搀他,他便倚着那年老壮汉的椅子,拍他肩膀,笑叹道:“哎呀,你虽说残了,却不须自己出钱。我叫花子请你锯腿,这不是‘祸兮福之所伏’么?”

  那老壮汉子面色发白,道:“你……你要怎么锯腿?”

  薄约施施然道:“我们军中都是一样锯法。你含着一口酒,咬住一条手巾,我这边就开锯了。先将你外边皮肉割开,再换一把锯刀,嘎吱嘎吱,磨你的骨头。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二爷刮骨疗毒的故事?”

  那老壮汉吓得险些跳起来,他儿子将他按住了。薄约看得分明,又笑道:“比照那个再疼一点儿罢。”

  那年轻汉子亦是脸色铁青,道:“要是俺爹本来不用锯腿,被你锯了,怎么说理?”

  黄湘也想说甚么,他边上的弟子机灵些,看出端倪,拦着他悄声说:“等这叫花真要动手,我们再拦他不迟。”

  薄约笑道:“我不收你诊金,你反而怕我骗你不成?你爹骨头烂了,剖出来一看便知。要是没有烂,我自己锯一条腿还你。”那汉子道:“谁要你的破腿!”

  薄约面露难色,又在破衣里翻来翻去。翻开夹层,竟从里面取出一叠金叶子,梗着脖子道:“我叫花这些年讨的身家,也赔给你了,怎么样?”

  那年轻汉子眼睛发直,低下头和他爹耳语,道:“俺的爹呀,你也不用下地干活。”

  薄约听得明白,把那叠金叶子交到黄湘手里,道:“劳你做个证人。”又对那年轻汉子冷笑道:“倒好像你在赌爹!骰盅掀开,是条坏腿,是条好腿?”

  不多时,江游世赶回来了,果然提着一把锯刀,一葫芦烈酒。薄约将那年老壮汉放躺在地,给他含了酒和手巾,教他儿子将他按住,道:“蒙着他眼睛。”那年轻汉子膝盖压着他爹臂膀,腾出一手,果然把他爹眼睛盖上了。薄约拎着刀,道:“数三声,我就要砍啦!一,二……”

  那年老壮汉挣扎起来,大叫道:“我不锯了,我不锯了!”他儿子却把他死死按住,劝道:“爹,他说不锯就要出人命了。”薄约看得好笑,拖长声音道:“三——”那年老壮汉惨叫一声,拼命挣脱了,跳起来就跑。薄约将锯刀一扔,笑道:“这不治好了么?”

  周围人等哄然大笑。那年轻汉子拖着椅子,狠狠搡他一把,也跑走了。江游世赶紧上前搀着他。黄湘将那叠金叶子还来,钦佩道:“多亏义士慧眼如炬,否则这位大夫要给人污了名声。”

  薄约扮乞丐扮得高兴,把那金叶子点了一遍,才仔细收好。谈允贤也来找他道了谢。薄约便指着江游世道:“是这小叫花的主意,他害臊得很,才着我来演。”

  黄湘奇道:“演?你不是军营的郎中么?”江游世忍不住咯咯笑道:“甚么郎中,我们不过两个要饭的罢了。”

  黄湘郑重道:“这位兄弟,也多谢你了。”

  看热闹的闲人大都走了,谈允贤却站在原地,面有难色。江游世问:“大夫,你怎么了?”谈允贤为难道:“我有一味药,方才滚出来,不知掉在哪了。”

  江游世心想:“就是那八十年的陈皮罢。”几人帮她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大概被人群踢走了。黄湘道:“我们险些冤枉大夫,就让我们来赔罢!”

  谈允贤却摇头道:“不必了,不是银钱的问题。这药很是难做,那铺子里本就只剩两钱,都教我买了。”

  江游世也憾道:“没有别的地方卖了么?”

  谈允贤叹道:“没有了,只他一家药铺能做,也罢!”说着背起药箱,就要走了,远远地忽然跑来一个人,叫道:“谈神医,请留步!”

  那人嗓音极是沙哑,穿着黑衣,手上端一个锦盒。谈允贤回头道:“怎么了?瞧甚么病?”

  那黑衣人道:“小人不是来瞧病的。敢问谈神医,尊祖父是不是叫‘谈采芝’?”谈允贤疑道:“是家祖的字号不错。”

  那黑衣人单膝盖跪在地上,启开手中锦盒,道:“这是阁主给谈神医的一点薄礼。”锦盒里有个油纸包的玩意,谈允贤一时不敢去接,只道:“我不认得甚么阁主。”

  那黑衣人捧着盒子道:“这是一两八十年陈的陈皮,不是贵东西,请神医收下罢。”又从腰间拿出一个银牌,说道:“神医可有见过这个徽记?”

  谈允贤若有所思,道:“见过的。”那黑衣人便收了银牌,道:“尊祖父曾是我鸷阁堂主,执掌药堂事务。”顿了顿,又说:“只是当时我阁遭遇变故,几位堂主都遣散了。如今我阁重建,百废待兴,阁主来找谈神医,有样不情之请……”

  谈允贤打断他道:“我只会治病,也当不了甚么堂主。你也当瞧见了……那两人说我,我是一句话都辩不过来。世上能干大夫许许多多,还请尊阁主另寻高明罢。”

  那黑衣人也不纠缠,起身行了一礼,道:“这一点东西是阁主心意,谈神医纵使不做堂主,收下也无妨。”

  谈允贤仍道:“我已想通了。即使我用这陈皮做出药来,也没有谁到病时用得起。这药毕竟十分珍贵,我不能收。”说着掂了掂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湘领着几个三衢弟子,也将要上车。临走忽道:“小兄弟,我瞧你颇像我一个……”

  江游世怕他看出什么,偏着头,使头发挡着半张脸,心里却怦怦直跳,想:“像一个朋友?像一个仇家?”孰料黄湘只道:“像一个故人。”江游世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只应道:“这样子么。”

  路人已全都散了,远处街巷传来极轻的一声笑。黄湘与江游世一同望过去,看到有个少女站在巷口,面上倒冷冷淡淡,殊无笑意。那黑衣人恭立在她身后,而少女也穿了一身繁复黑袍,戴半张烂银面具,朝他们两个远远行了一礼。黄湘道:“这是方才所说的阁主么?竟这么年轻。”

  江游世心里却漫漫地想:段小姐以前待在家里,天天爱穿红衣服,天天想出去玩;如今出到外面,反而不穿红衣服了。

  三个人再道过别,各自背转身,往那滚滚而深远的尘世走去。不见而明的贤者圣人、算推天下的鬼才谋士、高居云端的王母天帝,谁能一答:此时他是释然还是漠然?她是自由还是自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