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凤凰巢【完结】>第四十九章 慈航

  江游世关在禁闭室里,手上扣了一条精钢链子。隙月剑不在身边,他断没有办法斩断铁链逃脱。

  这 禁闭室设在地下,形制与荆王府中的地牢相差不多。地底不见天日,全没法判断时间长短。江游世心急如焚,想:“空空师太怎么留在这里做客?”越是着急,喉中 越是干渴无比。不知过了多久,禁闭室外点了一盏油灯,铁门“当啷”一声,给人打开了。那油灯的光芒在他面上晃了一下,进来那人惊叫道:“呀!”

  这声音很是熟悉,但不是黄湘,也并不是聂泓。江游世睁开眼睛,原是个少年进来送饭。那少年穿着弟子练功的衣服,腰上佩一把初学用的钝钢剑,一见他便惊道:“江大侠!”

  江游世想起来,道:“金碗儿。”金碗儿端着一盆米汤,呆呆地道:“江大侠,你怎么变了这么多?”

  江游世一愣,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浑身都是血污泥浆,袍衫更是扯成褴褛。金碗儿见到自己这衣散冠乱的模样,还能认得出来,已属不易。他稍稍释怀道:“没有办法的事情。”

  金碗儿舀了一碗米汤,送去给他喝。江游世两手都被吊着,偏过头润了润嘴唇。金碗儿见他喝了,露出笑容,说道:“江大侠,我学了不少武功呢。”

  江游世也笑道:“学了甚么?”金碗儿道:“学了内功,学了挥剑、刺剑,但还没学到真正的剑法。”江游世真心道:“挺好。”

  金碗儿满面飞红,又将那碗米汤端起来,喂给他喝。江游世道:“端高一些。”金碗儿果然举高了手臂让他喝汤,一面说:“我还改了名字,如今我叫金鹓啦!”

  江 游世似乎喝得太急,拼命咳嗽,铁链给他拽得哗啦哗啦作响。金碗儿忙道:“呛、呛着了么,我……我放你下来,你端着喝。”他将汤碗放在一边,从腰上数出一把 钥匙,解了江游世左手。江游世吊得太久,手指针刺般疼痛,一时动不得。金碗儿道:“没有干系,你慢慢地喝,我还有许多话呢。”

  江游世便僵端着碗,听他絮絮叨叨说练功的事情。金碗儿道:“这儿的人都很好,教得也很用心。只可惜我学得太慢了。”

  江游世问:“学到甚么程度了?”

  金碗儿道:“我现在运气,走到这里……这里……”他转到背后,指给江游世看。江游世笑道:“风府。”金碗儿拍手道:“对啦,真气走到这里,就觉得酸酸麻麻的。”

  江游世宽慰道:“这是要打通穴位了,可比我当时快得多。”金碗儿顿时雀跃道:“是这样么!”

  江游世喝完粥水,精神好了不少。金碗儿拿着铁链过来,迟疑道:“江大侠……”江游世摇摇头,笑道:“来罢。”

  金碗儿拉过他的手,正要扣上,听他又道:“金……鹓,对不住。”

  金碗儿还未反应过来,江游世手腕一错,便从链中挣脱而出,点在他腰腹上。金碗儿大惊失色,却苦于哑穴被点,手脚也不能动弹。江游世沉吟道:“你说你踏进门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直勾勾瞪着江游世,江游世转开头,在他后颈一按。金碗儿果然如他所言,眼前一黑,不省人事。江游世把右手也解了,抽走金碗儿佩的钝剑,走出房间。外面是条漆黑长廊,因只关了他一个人,油灯都没有点。他走了几步,听到长廊尽头有人叫道:“金鹓,金鹓,你怎么还不出来?”

  原来三衢剑派怕他逃跑,排了两个弟子给他送饭。与金碗儿同来的那个弟子胆子小,不敢走进长廊,金碗儿才一个人来了。

  方才耽搁得太久,那弟子已觉出不对,叫来一群巡察,提灯往长廊里照去。江游世隐在暗中,心念电转。几个弟子成不了气候,但若是招来了空空师太,便没那么简单能逃出来了。眼见火光寸寸逼近,江游世转身往里跑去。

  这地道再长,也只不过数十丈而已。巡查弟子照见昏倒的金鹓,大声喊叫,闹成一团。而喧闹之中更有隐隐的脚步声,又一群人正往地道赶来。江游世退到地道尽头,后背碰到冰凉的石砖,而那火光远远投来,将要照在他脚尖。江游世背着手在那砖墙上乱摸一气,想:“真要强冲出去么?”

  那石砖有一块微微松动,触感和旁边砖块不同。江游世精神紧绷,往那砖上狠狠一按,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江游世浑身冒汗,绝望不已。但听持灯的弟子道:“人来齐了,绝不能让他走脱。”又要往里照。江游世一咬牙,十指扣住石块缝隙,掌心运功,将那砖块硬生生拉出一点,踏着它攀到梁上。那弟子照到尽头石壁,奇道:“他去哪了?”

  江游世才松了一口气,又听另一个领头弟子道:“一定躲在哪个角落,留两人把门,我们一间间找去,不愁找不到他。”

  火光稍远了几步,江游世四处看着,只盼找一个逃生的方法。这一看,那壁上高处似乎真有一块石板,往侧边滑开半寸不到,露出条细细的黑缝。他探进去扳了扳,那石板纹丝不动,但能感到后面是空的。所谓“柳暗花明”也!江游世心里有了猜想,按捺着狂喜,垂下身去够那块松动砖头。

  巡查弟子搜完一间,重新退到长廊之中,对守门的弟子道:“有没有响动?”守门弟子道:“听见一点声音,就在那边。”

  江游世如遭雷击,飞快蹿回梁上,想:“干脆趁他们不备,冲出去与他们拼了。”

  正要扑下来,他将自己动作细细想了一遍,不禁惊得满头冷汗,想道:“我明明没有出声,险些着了他们的道!”若非他曾被斗香吓过一回,这次可真要栽在他们手上。江游世沉下心,将汗湿的手心擦干了,又去摸那块石砖。

  那 石砖初时容易撬动,越往外,就越能感到一股大力,从墙内将它牢牢扣住。好在江游世练了刀诀,内功远非常人可比。他掌心贴着石砖,运功将它往外吸引。那石砖 冒出来一寸,只听墙内机括喀喀转动,高处的石板朝外滑开,后面黑洞洞的,不知是甚么地方。江游世心一横,从那洞口侧身钻了进去。

  他双脚触到实地,晃亮火折一看:这是一间狭小密室,他进来的洞口实是密室的小窗。将门窗一齐开了,便能稍微通风。而那块松动石砖本该在密室的一侧按下,只是被他误打误撞,弄开了机括。江游世赶紧拉住把手,把小窗关上。

  他贴在墙上听了一刻,那巡查弟子走到石壁旁边,大概找了一圈,奇道:“这里也没有。”领头的弟子道:“看看上面。”

  若江游世仍旧躲在梁上,这时就要被找到了。诸弟子似乎不知道这密室存在,又散去搜查。江游世放下心,举高火折,四下打量。

  这 密室中摆了几个蒲团,说不出来地奇怪。江游世踱了一圈,恍然想道:“这样私密的地方,摆许多蒲团,是给谁坐的?”再细细看去,墙边靠了一张桌、一排亮格柜 子,都堆了不少杂物。这里的格局、家具,与不见居中打坐的静室一模一样!桌上架上没有积尘,显然常常有人待在这里。江游世从架上抽出一卷薄绢,展开一看, 画的竟也是两个祖师爷,并肩牵马而行。

  而那把假“十轮伏影”也放在架上,垂下一绺鲜红的剑穗。穗上缀有一颗红玉,江游世捧来一看,刻的原来是个“蔺”字。

  纵是赝品,这仍旧是把吹毛断发的好刀。江游世将刀系在腰间,定了定神,拉开柜上的抽屉。

  薄 约曾与他说过:本门有样掌门信物,放在锦盒中,却被蔺祺拿走了。那抽屉里果然放着个油亮的雕花木盒。密室中一切物什都是仿的,只有这盒子看起来真正有些年 头。江游世心脏怦怦直跳,打开搭扣,盒里锦缎铺垫,放了一枚青色玉牌,写有“如见掌门”四个篆字。这玉牌只有半个巴掌大,玉质浑浊,倒颇有两个祖师爷的风 范。

  玉牌已然拿走,盒子却还沉甸甸的。江游世晃了晃,只听里面哐啷响动,显然还藏了东西。他掀开垫的绸布,底下有个浅浅凹槽,花纹与玉牌恰能楔在一起。玉牌插进去一转,夹层应声打开,里面有一本发黄的小册。

  江游世将那薄薄册子取出来,才发觉自己两手颤抖,几乎拿不住了。他翻开书页,上面写的全是些入账、支出的零碎事情,这是那账本的后半册。

  江游世无心看他记账,飞快翻过,只有最后一页长得不同。白纸上点了几个墨点,底下草草地记了一句口诀,显然是匆忙写就。

  这几个墨点别人看不懂,江游世却一眼认了出来。练过剑诀、又练过刀诀以后,两种内力相互冲撞,运功时总有几处穴位隐隐作痛。而纸上的几个墨点方位,便是作痛的几处穴位。江游世欣喜若狂,将那页纸翻来覆去背了几十遍,牢牢记在脑子里,又坐在蒲团上,催动内力,试着演了一遍。

  纸上所记的口诀其实只是个行气的诀窍,若非学过两种武功,想练也练不出来。而这法门与两种内力都十分和睦,有些阴阳归一的玄妙体验,仿佛相冲的刀剑二诀,本来就是同源而生。

  真气行过一个周天,江游世只觉得经脉里暖洋洋的,气海更是充盈舒服,原有的沉疴一扫而空。要是假以时日地练它,想来两种内劲便能融作一体。练到这里,再迟钝的人也该看出来:刀诀剑诀,加上这锦盒中的心法,原是一本无上的功法拆成三份。

  素棘剑诀、三忘刀诀,单拎出来都已是轰动武林的至高功法。要是二者真正合一,必定又是一件呼腥风唤血雨的绝世宝物。江游世心惊道:“万幸蔺掌门从没拿到过剑法!”而有了最后的心法,薄约的内伤更是迎刃可解了!

  思及此处,江游世将那半本账本、掌门玉牌一齐揣入怀中,扭开密室大门的机括,往外跑去。

  门外有一道长长石阶,尽头又是一扇朝上开的门。江游世心想:“假的十轮伏影既然在密室里,上面不是蔺掌门的书房,就是他的卧房。”

  跑到阶梯顶上,那门外有个精钢的暗销,一时推不开。江游世只好抽出长刀,伸进门缝,将门闩斩断。他从地道里猛钻出来,还没来得及适应光亮,屋门便给一人撞开。江游世一个激灵,正要抽刀,只听那人咬牙切齿,叫道:“江……江游世!”

  江游世回头也叫:“黄兄!”来的正是黄湘。原来黄湘在山上找他师父,遍寻不到,又找回到这屋里。不知他猜到多少事情?江游世此刻最不愿见到他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黄湘大吼一声:“你在这里做甚么!”长剑出鞘,向他猛扑过来。

  江游世所穿外袍已经撕碎,下摆拖在地上,极为不便。他干脆扯掉衣摆,反手挥出,去卷黄湘长剑。黄湘剑光闪动,将布条左右削断了,但他前扑的势头也缓了一缓。江游世撞破窗户,从屋里跃了出去。

  江游世被关了一夜一天,现在正当下午,阳光顿时照得他头晕目眩。黄湘也从窗里追出来,高声叫道:“我师父呢!你们将他带到哪去了!”

  江游世怕他引来别人,猱身上前,手里长刀要去点他的哑穴。黄湘身形一转,本来能避开鞘尖,但江游世武功今非昔比,手里长鞘如影随形,仍旧点在他穴位上。黄湘急忙向后掠出,单手解开穴道,吐出一口带血唾沫,道:“算我识人不清。”

  江游世听他这么说,心如刀割,收了刀道:“我……我……”黄湘恨他这副模样,道:“休再狡辩了!我不打手无寸铁之人,你将刀拔出来,与我堂堂正正比一场罢!”

  江游世急着去寻薄约,无心和他缠斗,黄湘冷笑道:“你若是输了,就带我去找他们两个。”江游世道:“我也不知他们在哪里。”黄湘当他撒谎,长剑挽个剑花,一式“天外飞仙”,剑光罩他神庭、檀中、左右天府,直取上路。

  江游世矮身避开,这一下凶险至极,剑光几乎擦着他头皮掠过,再偏一寸便真要使他“肝脑涂地”了!黄湘一击不中,足尖在地上一点,又要折身杀来。江游世叫道:“若是你输了呢?”

  黄湘惨笑一声,道:“要是我输了,我便自裁。”江游世大骇。黄湘更不迟疑,剑光一抖,朝他连环攻来。

  黄湘学武也好、为人也好,都最是一根筋,认定的事情绝不会回头。他想江游世要害蔺祺,于是招招式式都是狠辣的杀招。江游世从没见过他这样拼命的打法,空有内功在身,一时竟然左支右绌,难以招架。听得“嗤”地一声,长剑将他袖子划破,手臂汩汩地流出鲜血。

  黄湘见了血色,益发疯狂,双目尽成赤红。他两手握着剑柄,再不管那些回旋转圜,只凭蛮力,大开大阖地往江游世身上砍削。江游世不愿伤他,边打边退,道:“黄兄!你若将我杀了,怎么找得到他们呢?”黄湘手上一顿,道:“对了,你快带我去,我饶你一条命。”

  江游世趁他犹豫,道:“我可不敢走在前面。你将剑给我,我才好领路呢。”

  黄湘警觉道:“如何教我信你?”

  江游世叹道:“方才你划伤我手臂,我已经认输了。黄兄,难道我们两个还要性命相搏么?”黄湘脸上现出迷茫,江游世又伸手道:“来罢,否则我自己走了。”

  黄湘将剑收回剑鞘,递给江游世,说道:“你可不能偷奸耍滑!”江游世看着他道:“好。”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一处险径。山路另一边便是万丈的深渊。黄湘疑窦顿生,道:“你……”

  话未出口,江游世将他的佩剑奋力一扔,丢下山崖,自己纵身跃起,往山上攀去。黄湘勃然大怒,也猛然跳跃,奋力抱着他腰,要将他扯下来。两人悬空挂在山崖上,脚下丈余也只一条臂粗的鸟径。只消踏错半步,就是武功盖世,也必要落得粉身碎骨了。

  江 游世死死抓着山上凸岩,忽遭一股大力拉扯,指节剧痛,差点要打滑。他忍痛道:“黄兄,你不要乱动,我将我们两个拉上去。”黄湘竖眉瞪眼,叱道:“谁要你救 我。”不仅不听他话,反而在石上一蹬,使出“千斤坠”身法。江游世再也支持不住,从那凸岩上滑落。两人抱在一起,重重摔回山径之上,近身扭打在一起。

  江游世怀里还揣着一页无上心诀,十分惜命,一招一式都只在近身防守。黄湘则不管不顾,拳脚如同狂风骤雨。霎眼间过了几十招,山下忽然有人叫道:“师兄!姓江的……”

  两 人一齐抬头看去,聂泓惶然站在山径尽头。他遍寻师兄不至,自己找来这偏僻地方。不想黄湘正压着江游世,在这里厮打。聂泓恐怕走得近了,反害黄湘掉下山崖, 于是解下佩剑道:“师兄,接着!”黄湘得了利器,精神大振,精妙杀着更是一剑接一剑地攻来。江游世有苦难言,贴在峭壁上,转眼间又被划了数道伤痕。

  江游世被逼到角落,眼见黄湘高高举剑,就要直劈下来,旁边山峰却传来一声长长剑鸣,随即轰隆巨响,山石崩裂,沙土、断树瀑布般倾泻而下。黄湘从他身上跳起来,大叫道:“师父!”发足奔去。江游世惶恐至极,也追着他往那山峰狂奔。

  他们离那山峰最近,一路缠打追逐,眨眼就要登上峰顶。黄湘跑在前面,率先跃上峰头。江游世听得他狂叫一声,心里一沉,又听峰上一个声音道:“游儿呢?”

  黄湘恨声道:“我已将他杀了!”

  那声音轻轻一笑,道:“对啦,你剑上带着血……那我便送你下去陪他。”

  江游世跳上去大叫:“师父,不要动手!”

  峰 顶树木多半都被拦腰折断,夕阳晒得江游世额头滚热。迎着西落的日头,他看见师父站在崖边,左手反攥着化为剑鞘的“十轮伏影”,掌心血珠顺着黑鞘,点点落在 衣角上;右手却稳稳执着“隙月”,剑锋直指蔺祺。蔺祺软绵绵坐着,没有往常的威仪,看起来甚至矮瘦一圈。仿佛一个偶人,牵它的丝线给人抽了去。

  他们师兄弟年岁仿佛,而且薄约暗伤在身、蔺祺功力深厚,形貌本应差得不远才是。但此刻两人一站一坐,薄约长身鹤立,似悲似悯地瞧着蔺祺;蔺祺却腰背佝偻、须发尽白,已然是一副垂垂老态了。

  黄湘恸怒交加,双手握紧剑柄,朝他狠狠砍去。薄约剑鞘一转,护在身前,隙月剑刺往黄湘腰腹。然而他打赢蔺祺,已是强弩之末。黑鞘碰到黄湘那先发的一剑,居然无力支撑,脱手飞出。眼看就要将他毙于刃下,黄湘大叫道:“受死罢!”

  江游世从后面蹿出来,手刀落在黄湘后颈。黄湘眼睛一闭,昏睡过去。江游世从他身上跨过,扑过去道:“师父,我们走罢。”

  薄约手脚全无力气,只有右手紧紧抓着隙月剑,掰也掰不开。江游世将隙月收回剑鞘,背着薄约,跑进山下林中。薄约身躯滚烫,江游世负着他,头上很快见汗。

  他神智倒还很清醒,低低地笑了一声。江游世边跑边问:“师父,你笑甚么?”

  薄约伸手抹去他额上细汗,笑道:“没什么。”这林间山路非常曲折陡峭,上山的时候还好,下山便格外难走。江游世背着一个人,更走不快了。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薄约道:“放我下来罢。”

  江游世抓着他的手紧了紧,没有听话。薄约笑道:“想甚么呢,我下来和你慢慢地走。”

  江游世急道:“不行。别人听到响声,应当已经围过来了。不走得快一些,就回不去啦!”薄约亲亲他的脸,由他背着自己。

  江游世怕他半路睡去,绞尽脑汁与他说话:“师父,等我们走了,你想要住在哪里?”

  薄约问道:“还有哪里可以选么?”江游世道:“回梅山,还是住在不见居,都随你高兴。”

  薄约喃喃道:“……都随你高兴。”也不知他是让江游世选、还是无谓地重复了一遍。江游世摇摇他的手,道:“师父?”

  薄约笑道:“没事。你喜欢哪里就住哪里。”江游世神往道:“我喜欢在外面玩儿,你会陪我去么?”薄约便说:“挺好。”

  走了一会,他感到薄约身上愈来愈热,且手臂也在轻轻颤抖,大概是内伤作祟,使他太过难受了。江游世安抚道:“对啦,师父!我在密室里找到一样东西。”

  薄约惠然问:“是甚么?”

  江游世道:“是掌门的玉牌。青玉的,刻着‘如见掌门’,对不对?”

  薄约道:“对的,挺好。”江游世絮絮地又说:“听你说是一块玉牌,我还以为是白玉的。原来是青玉的。”

  他将进密室的经过详讲了一遍,道:“蔺掌门怎么布置了这样一间密室?”薄约摇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

  江游世听他声音越来越虚弱,只得说:“师父,我在那儿还发现一样东西。是一页心法。有了它,刀诀剑诀的内力便不再会冲撞,你的内伤岂不是治好了么?”

  薄约仍旧道:“那也很好。”江游世不满道:“你当我哄你玩儿么?我将心诀背与你听,虽说这里无法打坐,但你稍稍运一遍气,一定好受许多。”背完心诀,他问:“是否舒服一些?”

  薄约一根手指在他唇上抚了一下,道:“游儿,不要作声。”江游世便静静走着,过了一会,薄约沉声道:“游儿,放我下来。”

  这回不是商量玩笑的语气了,反而很有些师父的架子。江游世将他放下来,一手紧紧扶着。薄约闭眼笑道:“好游儿,我们到树后面去。”

  他指的是棵参天古榕,干有五人环抱之粗,垂枝如帘,藏他们两人绰绰有余。江游世把他扶去坐下,薄约道:“你听。”

  江 游世耳中尽是血流心跳的杂音,歇了一会,他才听见风吹叶摇,间杂着鸟语、虫鸣,还有一些兽物跳跃漫游的响动。但更有一种“沙沙”声响,忽近忽远,在他们周 围绕圈。薄约受了伤,虽然压着不去气喘,呼吸的声音仍稍嫌粗重。江游世心中绝望,想道:“难道真要功亏一篑么?”好在那沙沙的脚步走了一阵,离他们渐渐远 去。江游世松了一口气,刚要说话,薄约抓着他的手摇了摇头。

  江游世不明所以,但也就没有出声。薄约很乐见他这样听话,静静地贴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江游世想说:“性命的关头,怎么还开这种玩笑?”但他无法出声,只用怨怼的眼神看着薄约。薄约笑了一笑,并没解释。

  等 了半天,那沙沙的声音也没有再现。江游世稍稍松懈下来,便倚在薄约身上,两人在无边幽林中相依相靠,仿佛回到了玉带山一般。江游世心中的柔情和希冀,便像 是暮色中的炊烟,袅袅地重新升了起来:只要能回家,他会在墙上开一个小门——许多聘猫养狗的人家都有这道小门。到了冬天,芙蓉在外面跑得累了,也可以钻进 屋里睡。薄约究竟喜不喜欢梅花?虽说梅山也好、玉带峰也好,都已长了漫山遍野的梅树,但他们两个仍旧可以自己种一棵。如今他也算个掌门了,院子要怎么布 置,全都听他的。可既然他是掌门,门中的大小事宜,也要他来操办。要不要收徒弟呢?而徒弟又都是哪里找来的……这么多的琐事,薄约或许能教教他?

  树 影之外,有个声音道:“阿弥陀佛。”这一声佛号将他漫天的思绪全斩断了!他回头看了薄约一眼,薄约面色铁青,不知在想甚么。江游世放开他的手,拔出那把假 的“十轮伏影”,撩开树枝,往外劈去。薄约道:“游儿,别动手。”但已经迟啦!空空师太手提着僧鞋,口宣佛号,站在树影之外。而江游世那一刀深深劈在地 上,离她还有半尺距离。江游世心知自己绝非她的对手,仍旧拔出长刀,斜斜画一个法轮,使出“三忘刀法”的绝招,将她上身罩在刀光里。

  空空师太并不和他拆招,只伸出二指,轻轻一拈。江游世见她脸上微笑,大觉不妙,想要抽刀回来。可那刀被她拈在指间,丝毫不能动弹。不见她如何动作,长刀便落入她手中。江游世叹道:“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空空师太却将长刀掷在地下,又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可犯杀戒。”江游世莫名其妙,伸手捡起长刀。眼前却一闪,空空师太又将那长刀夺来,远远丢开。

  江游世道:“那……你若不要为难我们,我们便下山了。”拉起薄约,作势要走。空空师太身影一晃,复又挡在他们面前。江游世又气又急,跪下叩道:“师太,偷你的药走,全是我的不对。”

  空空师太面露微笑,薄约厉声喝道:“江游世,站起身来!”江游世进退不得,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三衢剑派的弟子们听到动静,举着火把,将他们围在中间。只他们两个才手刃蔺祺,余威尚在,一时也没人敢出手。

  薄约道:“师太,薄约的徒弟天生愚钝,不要和他打机锋啦!”

  江游世回到师父身边,茫然地抬起头。薄约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师太是这个意思罢。”空空师太开口笑道:“薄施主还有几分慧根。”

  空 空师太武功已天下无敌,但她平素深居简出,多数后辈并不晓得她名号。周围涌来的三衢弟子也多半不识得她。眼下她与两个罪徒说话,便有弟子不耐道:“今日决 不能叫他们走脱了!要他两个为掌门偿命!”其余众人悲声叫好。许多火把在暗中明明灭灭,仿佛群狼环伺。薄约却视若不见,指着地上长刀,道:“屠刀已放下 了,师太还有别的甚么图求?”

  空空师太摇头道:“此刀是老尼所放,并不是施主放下的。施主的利刃还高高举着呢。”薄约哂道:“师太过誉了。”空空师太道:“如今蔺祺已死,群雄无首,鸷阁复苏,真是多事之秋。”

  薄约讽道:“可不是乱中方显得出师太运筹帷幄么!”

  空空师太不置可否,道:“薄施主这把利刃若未放下,老尼怎么也放不下心。”

  薄约惨笑道:“废去薄约武功,师太说得好生轻巧。倒不如爽快些,送薄约下黄泉算了!”空空师太双手合十,又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可犯杀戒。”薄约冷冷看着她,环顾道:“不劳师太动手。薄约自个儿带几个人下去,一同见阎王。”

  空空师太合十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薄施主一心向死,老尼也无法阻拦。”

  周围三衢弟子群情激愤,胆小的道:“只废他武功,岂不是太便宜他了!”胆大的则齐声高呼:“偿命!偿命!”江游世再无斗志,伏在薄约肩上默默流泪。薄约道:“游儿,你哭甚么?”

  江游世心想:薄约素来心高气傲,没有武功,确是比死了还难受。两人就要命丧于此,可惜薄约答应他的愿望,到头来还是要食言了。

  他一天里几经大起大落,万念成灰,了无生志,说道:“师父,我不想死在他们手里。你说让我许一个愿望……”

  薄约讶道:“对了,你的愿望。”江游世道:“原先的实现不了,让我换……换一个罢。”他说不下去,将薄约的手拉来,贴在自己颈后大椎穴上。这是督脉最紧要的一处穴位,只消薄约掌力一吐,他便再醒不来啦!

  “当真?”薄约指根有一层剑茧,在他后颈轻轻磨蹭。江游世想起这只手握剑的模样,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薄约仿佛觉得很好玩,轻轻一笑。江游世本想问他笑什么,但他又道:“不要动了。”江游世便闭上眼睛,乖乖地不再动。生死之际,想到这一生短短二十余年,宛如朝露,眼底不禁热潮上涌。

  围看的三衢弟子大声惊叫,空空师太又念道:“阿弥陀佛。”只江游世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

  江游世擦干眼睛,抬头一看,只见薄约面如金纸,唇边流下一线鲜血。他奇经八脉被自己震碎,手臂无力,虚虚挂在江游世肩上。不知谁道:“趁贼人虚弱,快将他们拿下才是道理。与他们还要讲甚么道义吗?”

  江游世“隙月”出鞘,在地上长长画了一道斫痕,道:“谁敢过来?”

  有几人按剑欲发,当真往前走。江游世心里悲痛万分,仰天长啸。离得近的三衢弟子被那啸声震得痛苦无比,功力稍差的更是鼓膜破碎,两耳流血。空空师太合十道:“二位施主,请快走罢。”江游世此时挥剑,便再无人敢拦了。

  今日立冬,黑虎帮寨门前排开八张大桌,中央一口大锅里咕嘟嘟滚着肉汤。钟治坐在上首,举起酒碗道:“立冬补冬。诸位兄弟平时多有操劳,今天便请了醉春意的大厨,给大家伙补补身体。”他将那碗里浊酒一口干了,又对那厨子道:“你也吃罢。”

  那厨子是给他们五花大绑地“请”来的,抖抖索索地盛了碗汤水,道:“谢……谢过钟帮主。”另个胖喽啰即刻凑上来道:“帮主仁慈!帮主英明!”

  钟治摆摆手,说道:“大家都不要拘礼。”众匪端起饭碗,大吃大嚼。酒过三巡,空中飘起细雪。那胖喽啰指着雪,吟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钟治斥道:“晦气!想教帮里兄弟各自散了吗!”那胖喽啰马屁拍错,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他听钟治道:“你,你作一首诗。”

  胖喽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钟治道:“你四下看看,什么像什么,只管念来。”

  那胖喽啰一抬头,只见天上浓云滚滚,朔风浩浩,间或露出青天一隙。一轮圆月半现半隐,仿若戴纱。他放下碗筷,起身道:“明月出云畔……”

  钟治往太师椅上一靠,阖着眼道:“然后呢?”

  那胖喽啰道:“……母鸡下白蛋。”众人拍桌大笑,钟治也微微笑了。那胖喽啰悻悻想:“云像母鸡,月亮像蛋,哪点不好了?”

  翌 日清早,巡山的小喽啰来报,说山顶峭壁上发现一条小路。那里原有一株梅树挡着,今年梅树枯死,遭雪压得塌了,小路这才现出来。钟治披了氅衣,拄着一根木 杖,一齐上山去探。那小路极为陡峭,众匪又是背又是抬,好容易将钟治带了上来。只见小路尽头有间破旧茅屋,周边一圈七扭八歪的篱墙,显然很久没住人了。钟 治想起年前的事,心里一动,道:“进去看看。”

  那屋里只有陋室两间。一间不过有架竹床、一张薄被,早用不得了。旁的杂物更没一样值钱的。众匪正自失望,胖喽啰在另一间叫道:“老大,快来呀!这间有纸、有笔,还有墨!”

  这间也不过多张小桌而已。桌上摆有一盏油灯、一两刀发黄发脆的旧纸,还有个石头镇纸压在上面。钟治将镇纸挪开,纸上写了一阕“行路难”诗,诗云:

  君不见澹澹横江从此逝,遄行昼夜无回还。

  击桨挥棹弄波起,波随水去须臾间。

  君见光阴如流水,应怜绿发与朱颜。

  少牵白马客旗亭,秋光宝剑湿血腥。

  一呼百诺轻意气,两句三杯笑刘伶。

  香衣妙舞酒将斟,摧折侠骨费丹心。

  酒消醉醒方知冷,细雨晓风沾罗衾。

  髻上花残如烟紫,蜡烛垂泪似霞红。

  巫山醉梦常常在,人间好景往往空。

  愿托来生出苦海,辞作滩头一沙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