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凤凰巢【完结】>第三十四章 蛛丝

  他那小屋是个方寸大小的禅室,里面不过一盏立灯、一个蒲团,别的东西是再没有了。薄约看着如此陋室,竟有些难为情道:“我便住在这里。没想到你来要怎么办。连本书也没有,未免太过无趣了。”

  江游世倒很随遇而安,把包袱放在几上,只道:“没有关系。”

  他来到薄约住过的地方,心里其实高兴得很,抱着小狗在那禅室里转来转去。转了好一会,江游世指着窗上一行字问:“这是甚么?”

  只见窗子上方浅浅刻了三个大字,乃是“生陷狱”。

  薄约脸上一红,抬手去掩那字,道:“许多年前刻的了,这个地方实在是没有意思。”江游世头回见他窘迫的模样,笑道:“我觉得倒很有意思。”

  到 得申时,那空空师太走过来唤他们吃斋饭。师徒两人坐在斋堂里面,空空师太将三个碗摆在长桌之上,一个小碗放在地上,供三人一狗用斋。江游世惊道:“这、这 是……”薄约在底下一拉他衣袖,低声喝道:“噤声!”空空师太也横他一眼。这寂妙庵虽然与世隔绝,清规戒律却一样不少。江游世于是不敢讲话了,盯着三个小 碗出神。这三个碗底下是青花折枝的葫芦叶,上绕一圈莲纹。叶脉、花蕊根根分明,釉色绘画都属上上乘。旁边摆的筷子中镶一节青玉,雕成竹节纹样,底下则镶了 细细两片银,锤錾作竹叶的形式。

  薄约看他好奇得难受,将他一只手悄悄拉过来,写 了“建文”二字。江游世手心好似羽毛搔弄一样痒,又带着难耐的热力,反而更加坐立不安了。薄约轻轻在他手里打了一下,又写“靖难”,江游世这才明白过来。 佛殿里供的那个和尚正是遁入空门的建文帝。空空师太要是建文后人,做尼姑便不足为奇,有些宫里的碗箸宝物亦不足奇,她那似悯实倨的模样也能说得通了。

  空 空师太启开食盒,给各人碗中添了一勺白粥、半勺咸菜。再念过供养偈,才能开始动筷子。庵里咸菜乃是芥菜腌的,不知腌了多久,已经咸得起霜。吃到嘴里,就连 掺糠的粥水也显得很甜。江游世甚么都吃得下去,却担心薄约受不了这粗茶淡饭,斜眼悄悄地看他。薄约也悄悄看回来,眼里在说:“不要作声!”原来在这地方就 连薄约也不敢造次。芙蓉只能舔一碗底米汤,它饿得久了,勉强吃得下去。

  用完斋 饭,空空师太去诵晚经。她内力惊人,诵起经来的声音直进人耳,不管躲在庵里哪个角落,都听得她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虽无僧值维那之属,也 足足念够一个时辰才停下来。薄约听得难受,道:“天底下或许没有能赢过她的人啦!”等到点起灯来,空空师太总算不管他们二人一犬,自去静坐了。江游世悄悄 道:“空空师太一人身兼八大执事,真真好精神。”薄约也悄声说:“反正平日从没有人来过,她把我们当秃驴管,多做两勺粥而已。”

  不 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江游世便忍不住腹中饥饿。一碗清粥哪里够年轻人吃的呢?薄约关起门来,从衣袋里悄悄掏出个小小荷叶包裹,打开一看,里边整整齐齐列 了十二枚烧饼,正是汪少爷前日送来的东西。他拿了一个,在灯上稍稍热了,递给江游世,自己又拿一个吃起来。徽州的烧饼包了一层梅菜猪肉的里馅,肉里还带一 点膘,经火烤过,真是香得滴油。薄约吃着道:“汪少爷还算识趣。”

  芙蓉闻到肉味,两脚跳起来够他的烧饼。薄约便掰了一块喂它,又说:“我倘若是空空师太,就在庵里养一条狗,每天粥水将养着。哪天客来了,狗去扑谁,谁就是个要犯戒的。”

  吃 完烧饼,两人做贼似的洗了手,又无事可干起来。薄约一拍手道:“险些忘了,还是有些东西可给你玩的。”他走到屋角,两指在墙上细细敲了敲,将一块石砖起出 来。那墙角黑洞洞的,竟被掏空了一块。薄约伸手拿出个油纸包,里面全是他以前藏的物什。最多的是巴掌大册子,书页尽黄尽脆了。薄约翻了一本,抛给江游世 道:“是你爱看的么?”

  江游世翻了几页,讲的都是些传奇故事,其中就有一篇他前 日看的聂隐娘。只他看的夹了许多图画,薄约这本则全是印的文字。江游世道:“这篇已看完了,‘精精空空’,是这样罢?”他瞥见一本有图画的,拿出来笑道: “师父也看这种带‘回回图’的么?”结果翻开一看,薄约那书里画的既非故事情节,也非人物绣像。居然是两个小人叠在一起,曲腿挺胸,作各种淫猥姿势。江游 世仿佛书本烫手一样,丢到一旁说:“怎生是这种东西!”他再翻一本尽是字的。结果这本写着“品艳杂鉴”,乃是几个闲人共撰,将扬州名妓、红倌,乃至戏班的 小旦从上到下地评论过去。柔荑如何如何,柳腰如何如何。薄约原本还要抢他手里的书,此时反倒不急了,笑吟吟地道:“他们读书人最觉得这种事情风雅,我不过 是个附庸风雅的罢了。”

  那油纸包里还放了几个空药瓶,和薄约当时装药、又送给江 游世的瓷瓶是一个模样,只有上面画的故事不同。一是女人爱上阿难,跟在阿难身后打量他,字曰:“视阿难面,视阿难足,阿难惭而避之,女复随不止。”第二个 瓶子画一释迦牟尼,坐在上首,对那女人道:“阿难沙门无发,汝有发,汝宁能剃汝头发不?”

  江游世那瓶子上女人已成光头。他“啊”地叫了一声,说道:“怪不得她后来将头发剃了。”

  这 些药瓶绘画得尤其精细生动。江游世的那个只画了女人与佛,尚看不出甚么;这里的却画了个玉面莲眼的阿难尊者。江游世比着那瓶子道:“师父,这小人儿长得像 你。”薄约凑来看了,道:“是么,你猜猜后边说的是甚么?”江游世一直将薄约送的那药瓶贴身收在怀里,取出来吃吃地笑念道:“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 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说着他脸上发起热来,薄约但笑不语。

  找到最底下,只剩一本比他那些个春宫图还旧的小书。小书封面画着一把漆黑横刀,写着“三忘刀谱”。江游世翻开刀谱,里边总算画的都是正经小人,举着刀作各式各样的招数。薄约将那刀谱拿来盖上,道:“不许看这个。你想学别的,师父都教你。唯独这个不能看。”

  江游世道:“不会偷学你的。画的这刀留是‘十轮伏影’罢,你……你和蔺掌门到底有什么龃龉?”他又把孙小山夜盗伏影刀的事情说给薄约,薄约听得哈哈大笑,道:“许多年不见了,蔺祺仍旧这样怕死!”

  江游世益发好奇,问道:“他是为甚么要自己跑了,在房里换个替身?”

  薄约抚掌道:“你和那位小朋友给他写信,别人都懂得是要偷他的刀——只有他自己明白,刀一早就在我手里。他以为是我取他性命来啦!”

  江游世悚然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问了两遍,薄约才说:“告诉你也无妨。或者你早已经猜到了,蔺祺原本是我师兄呢。”

  江游世道:“大概懂一点。”想了一会又说:“这样一来,黄湘与我岂不也是师兄弟么?”

  薄约脸上笑意淡了。他原本或许要说别的,这会改口道:“也许算罢。我师父与师娘不仅是夫妻,也是师兄妹。此前同你说过,我们这一门总是一人学刀、一人学剑的。师娘学的就是横刀一脉,又收了蔺祺作徒弟,结果他早早叛出门去了。”

  江游世“呀”地一声,道:“那怎么办?”薄约将他腰上系的长剑拿下来玩,说道:“他叛出门去,也从不收敛风头。虽然师父师娘懒怠管他……他去参加那劳什子的群英会,我便去拆他的台。”江游世咯咯笑道:“所以你去偷了他的刀。”

  薄约说:“本也该带回来还给师娘的。”

  江游世还正好奇:他怎么又将“十轮伏影”毁去了呢?薄约避开这话题,微笑道:“拿了他的刀,我便到江湖各地玩去了。你可要听?”江游世当然要听,薄约便说:“现今的武林,都有哪些厉害角色?你认得少林的了慧么?”

  江游世道:“自然认得,他可是少林的方丈呢!‘兜罗绵网相光手’以及‘五轮指’,如今只他一个人使得出来。”

  薄约冷笑道:“相光手、五轮指,所谓非正心不能学,其实就是这两式武功讲求厉如风雷,只能粗笨的人学罢了。当年我还救过了慧一命,这老不修的东西。”

  江 游世讶道:“怎么回事!”薄约道:“他原本在藏经阁里看守,丢了一本了不得的和尚书。乃是从蕃僧手里得来的贝叶经、是阿底峡带来的东西。他了慧四处找不 着,在那经阁前跪得要死了。我给他悄悄搜到,又放回原处。你道他见了说甚么?他说:‘原来放在这个地方!’这粗笨秃驴!要不是我,他早已死了,哪当得上和 尚头头?”

  江游世拍手笑道:“群英会上他也在的。”薄约又说:“那你认得武当的宣朴么?”薄约一连说了数人,都是久负盛名的人物,他所做的竟也多是行侠为善、仗义散财之事。

  薄约最后道:“他们并不知道我就是那所谓‘鬼清客’,为我救了,还到处抓我呢。到底说来,这乱七八糟的诨号又是谁给起的?”

  江游世笑道:“我还以为是你自个儿起的名字……想不到你也做过许多善事呢。”

  薄约登时恼了,不肯再讲他的故事。他拂袖将灯挥灭,又说:“我养你这么多年,不算一件善事么?我倒也不是个怎样的恶人。”江游世在暗里抱着他道:“好啦,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第 二天,两人在庵里吃过糠米淡粥的早膳,空空师太自去练功、冥想。薄约带着江游世翻出庵外,到那山里的密林里面。江游世道:“这儿有甚么东西?”薄约笑道: “捉两只兔子喂你的小狗,否则一天天地喝粥,它将变成和尚狗了。”可惜山里天气寒冷,春雪还未全化,兔子全埋在雪里没有出来。江游世道:“可怜芙蓉,要等 惊蛰才能开荤了。”

  薄约侧耳听了一会,听得林间隐隐有些水声,道:“捉条鱼回去 也是一样的。”两人往树林里走了一二里,果然见到一条隐在石缝的清溪,偶尔流一些凝冰下来,淙淙地作响。薄约卷起袖子,将手伸在水里捞来捞去。那水中生长 了许多叶芽大小的鱼苗,仿佛鱼虾也是一种植物,开春时节长出新生一般。这些小鱼滑不留手,一碰就闪电般溜去了。薄约那盖世无匹的武功,在水里竟然没有效 用,半天也抓不上一条半条。

  江游世道:“我来罢。”他将身上披风解了,沉在水 底。等那些细鱼游到上面,他手里一兜,就将鱼全留在披风里,水则流走了。薄约道:“也不见你小时候总去玩闹,怎么有这样技艺?”江游世笑道:“想一想就会 了。那些种水田的人家将田埂凿一个口子,让水全流出来。底下放个渔网接着,田里小鱼蝌蚪就都抓在网里了。若把这小溪的下游堵上,也可作一样的效用。不过这 是个斩草除根的法门。”

  那些鱼苗着实太小,就是喂给芙蓉也嫌磕碜的。江游世把小 鱼放了,正卷起裤脚,要下去捞条大鱼,薄约道:“慢着,你会打水漂么?”江游世奇道:“会是会的,只是不精。要我教你么?”说着捡了一块扁石头,丢在水里 打了一个涟漪。薄约笑道:“师父来教你。”他将石头夹在指尖,手腕一甩,那石头在水上点了两下。江游世正待道:“这也没甚么稀奇的。”只见水里又是一动, 方才石头点过的地方悠悠漂起两条鱼来。

  薄约道:“怎样?无中生有,还算厉害 罢?”原来他不会捞鱼,就要从别的地方找回师父的场子。江游世学了几次,摸到一点门道,说:“和空空师太的本事是一样的。虽然指法不同,其实力道相似。” 说着也甩一块石头出去。那石头上面灌注内力,隔着一层水将游鱼击晕了。薄约拍手道:“不愧是我的徒弟,一点就通。比……”

  江游世想到他要说“比蔺祺的徒弟好得多”,抢过话头道:“比些雕虫小技还过得去。”

  两人提着鱼,原路翻回寂妙庵里。那小狗芙蓉闻见腥味,凑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薄约摸着它脑袋道:“在庵里过得如何?学会打坐了么?”

  小狗不会讲话,只一个劲地摇尾巴。江游世蹲在旁边看着,笑道:“师父,你摸它一下,它就有十分的高兴。”薄约心里颇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两手捧着小狗长嘴,将它两边胡须揉得乱乱的。

  如此过了几天,薄约藏的徽州烧饼一省再省,仍旧吃完了。江游世很知道他心意,道:“师父,今天下山回去了么?”薄约道:“今夜就走罢,不过还须你帮我做件事情。”江游世奇道:“甚么事情?”薄约说:“那空空师太有个地窖,平日里用来存药的。你夜里帮我拿一瓶去。”

  江游世以为薄约早拿了药吃,皱眉道:“她不愿给你么?”薄约嗤道:“她要我自个儿静心。总之夜里我去找她说话,她无暇分心去管那药了,你就到地窖里替我拿一瓶来。拿到药了,你只管大大方方来找我,深夜我们就下山去。”

  江 游世没太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情,总不禁心虚,勉勉强强地应了。这日用过晚上的斋饭,薄约给他指了地窖方位,自己“调虎离山”去了。江游世本想将芙蓉关在禅房 里,又怕它找不到主人,将空空师太叫唤来了,只好和芙蓉说了半晌的话。也不知它究竟听懂没有,总之是不叫了。江游世自己蹑手蹑脚地掀开那地窖盖子,从木梯 上爬下去。从段府那次遭遇以后,他见这些个仿佛密室的地方,都不禁心中发毛。好在空空师太这里自然有种佛性,地窖里没多少经年的味道,很叫人心安。那地窖 墙上嵌了一排排架子,摆着成百的瓷瓶子。以空空师太一人之力绝难做出这么多药来,大概也是靖难之变时,从宫中流落出来的神丹。

  但无论架上还是瓶身,都却全然没写药的名字。江游世拔开瓶盖看了几个,里边丸药有大有小,也有绿的、红的。更多是和薄约当时吃的那丸药一模一样的,看不出名堂。再看瓶子,也是一样的白釉、一样的画工。

  他心里焦急,想:“怎么也不交待清楚。难道要我随便拿么?”直翻了几排的药瓶,江游世一眼看见个光头女人的绘画,又画了个佛,心道:“是这一瓶了!”

  这 一瓶上写的是“佛言:‘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江游世心想:“师父前些天说的就是这故事么?”他又好奇那女人举动。再一路 看下去,那女人听了佛言,知道阿难虽然外表光风霁月,究竟是个肉身凡人而已。自此她得了大彻大悟,不再爱阿难了。江游世又默默地想:“但凡是个常人,当然 是眼中有泪、鼻中有洟的。为这理由弃了阿难,倒不如说她对阿难之心软弱漂移罢了。”他也再无心研究别的故事,抓起瓶子揣进怀里,复从木梯爬了回去。

  寂 妙庵虽小,庵里竟还设有个客堂。薄约、空空师太就对坐在里面,中间点一盏灯,不知在说些甚么。江游世用上内功里潜行隐踪的调息法门,悄悄走近了。只见空空 师太照木鱼上警告似的一敲,薄约反而往前倾了一点,道:“师太并不是这样慈悲为怀的人。当年薄约若死了,于武林实是一件幸事。”

  江游世心中一震,紧紧屏息,贴在那窗边听着。空空师太眼观鼻鼻观心,口宣佛号,假作不闻。薄约又笑道:“绝没有贬损师太的意味。师太虽无菩提心肠,却有金刚手腕的。大公无私,护佑武林,最是叫薄约钦佩。”他嘴里这么说,面上却带着无谓的神气,显然没将武林真当作一回事。

  空空师太无奈非常,两眼睁开一条细缝,盯着中间灯火,太息道:“救你只因你还做过几件善事。襄助少林算一件……”

  薄约打断她话语,哼道:“薄约只恨当时懵懂,白白地做了个东郭先生!”

  空空师太又念句佛号,道:“薄明、蔺冰的高足,自然不是善茬。”薄约听得哈哈大笑,拍着膝盖说:“这话不错,蔺祺也是师娘的徒弟呢。”

  空空师太厉声喝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休再执迷不悟了!”薄约默然无语,却笑着看她。静静对坐半晌,空空师太捶胸顿足道:“客尘,客尘!”

  所谓“客尘”,是说外物烦恼如同旅人,寄宿在心里。若这烦恼好似流水,来去匆匆,则它不过是客人一个。若它长据心中,它就要成为主人了。骄陈那便是由这二字入道。

  薄约道:“不是尘世客我,是我住尘世呢?”空空师太道:“凡不住心,亦是尘世客你。”

  薄约道:“此言差矣!我身在尘世,眼耳鼻舌身意所证皆为尘世。我心怎能不住?此尘去了,彼尘要来,来来去去,何有终焉。我杀蔺祺报仇,是剑斩尘丝呢!”

  空空师太怫然又道:“尘世亦有尘世的悟法。父母亲人知你孤行向死,会作何想?”

  薄约摆了摆手,笑道:“出家之人也念他父母恩情么?薄约自小无父无母,天生少一牵挂。”空空师太道:“女眷、子嗣?”薄约道:“从来止有露水情缘而已,谈何妻子。”空空师太道:“这世上便没有教你牵绊的人么?”

  江游世气不敢出,一错不错地看着屋里。又企他说,又怕他说。薄约沉吟良久,终于摇了摇头,道:“没有。”

  空空师太怒意消去,垂首微微地一笑,将那油灯拨亮了些:“你徒儿就在门外听着,他知道这些事么?”

  薄约浑身一抖,捏着拳头,勉强笑着道:“师太真有六祖遗风,其实不必用南禅顿悟的法子吓唬我。”空空师太长叹一声,道:“以你的内力,绝不会听不出来他在门外。”薄约摇摇头,跪回蒲团上。

  江游世晓得自己已没必要再藏下去,敲了敲门唤道:“师父!”薄约站起来,对着空空师太稍稍地一揖,开门走了。

  简 直就和离开段府那天一样。江游世赶在后面,追着道:“师父,你气我听你们说话么?我……我来得很晚,没听到多少。”他心里害怕极了。薄约没有管他,一路走 到禅房外面。芙蓉听见声响,挣脱绳索,从门里扑出来。小狗不解人语,更不会看人脸色。它只知道摇尾巴、跳着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江游世真怕他一怒之下将芙蓉 拍死了,一颗心吓得怦怦直跳,道:“你生气了么?”

  他又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两手捧着刚偷出来的瓶子,献给薄约。薄约没有将那瓶子就此接过来,而是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只这一会儿江游世已慌得受不了了。

  好在薄约没有动武,只将芙蓉一手抱起来,盯着脚尖,说道:“游儿,天底下对我好的人,只有你一个了。”他抬起头笑了笑,又说:“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我怎能对你生气呢。想问些什么,尽管问罢。你迟早也要知道的。”

  江游世那惶然的眼泪流得满脸都是,但他已经没再哭了,说道:“我……我只想知道,你与蔺掌门究竟有些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怨?”

  薄约一扬下巴,示意他拿上包裹,道:“路上同你说。”江游世想他是不愿意说,于是也不多讲什么话,默默地跟着。

  走 到半山,薄约忽然说道:“来了,小心些。”一手捏着狗嘴,一手揽住江游世,飞入树影之中。江游世大气不敢出,捂着口鼻,眼睛往下打量。过了几息,他听见一 串“沙沙”之声。空空师太戴着顶小帽,从山路那边快步走来。她步履又碎又小,是以一身的念珠没有任何声响、甚至没有摇晃。而她脸上那悲悯的微笑好像是浆糊 粘的一样,在这盛怒的时分也没有褪去。一眨眼间,空空师太又走远了。

  江游世骇然不已,刚要说话,薄约却拉着他摇了摇头。果然那空空师太又飞快走了回来。这次等他走远,薄约叹了口气,从树上溜下来,嗤笑道:“出家人真叫麻烦,时时要演拈花微笑的。你可别见怪。”

  然而那沙沙声不绝于耳,空空师太不知走在哪里,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薄约找到个山洞,教江游世钻进去,自己坐在洞口,悄声说:“你睡一会儿,我在这守着。”

  江游世抱着芙蓉躺在地上。他听着外面“沙沙”的动静,辗转反侧,没有一点儿睡意。薄约张开手臂,教他靠在自己怀里,又说:“这次好好睡罢。”

  正好到了下霜的时候。山洞里又潮又冷,但薄约怀里却很暖和。江游世想起来了,那沙沙的脚步声其实扰不了他清梦,但是有一句话在他心里念来念去,找不到出路。他低低说道:“师父,我想好的事情就不再变了。不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对我怎么样,我都不会后悔的。”

  等他睡醒了,天还没有亮,那沙沙的脚步声倒听不见了。薄约正出神地看他,嘴角含着一点笑意。江游世被看得不自在,道:“师父,我来看着罢。”

  薄约摇头道:“不必要。”

  过了许久,他又说:“游儿,你想要听故事么?我偷走十轮伏影,在外面总算玩够了。一回家,却看见师父与师娘被人下了毒药,已经变成两个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