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凤凰巢【完结】>第十七章 死灰

  眼见得段红枝已命悬一线,角落里幽幽地有个人道:“段力真,你莫不是错认了人罢。瞧你身后怎有个惨白的女人?”

  段力真一愣,道:“是谁?”

  江游世才从那药里醒过来,声音虚弱,听着真像索命的阴差,又道:“她口角滴血,是被谁打了么?”

  段力真回头道:“苑霞?”趁他手劲稍懈,斗香拼尽力气把段红枝拉下来,道:“是夫人,夫人来请你做鬼去呢。”段力真两眼赤红,道:“我怎可能怕她!”斗香轻声细语地道:“是么?我可听见她说……”

  段力真听不清楚,蹲下身来就斗香。斗香正等在这里呢!咯咯一笑,咬碎舌尖,将一口血箭射进段力真两眼。她素有“毒童”之名,成天与毒物为伴,血液里也浸染了淡淡毒性。段力真登时失明,更加狂怒,挥拳打在她脸上。

  段红枝怕斗香生生地给打死了,将她拖到一边。段力真目不能视,连砸了地面数下,将那夯实的黄泥也打出个浅浅的坑。段红枝看见他这癫狂的样子,正自惊惧着,斗香却道:“段小姐。”

  “怎么?”段红枝怕段力真听见,压着声音道。

  斗香被方才那一拳砸得眼裂鼻歪,已经气若游丝,道:“我是活不成啦,只盼段小姐记得我的话。”她看看段力真,又看看薄约扔在地上的长剑。段红枝想起她“无情则刚”的论调,拼命地摇头,斗香似乎很是失望,闭上眼睛不再言语,而段力真已有所察觉,侧耳听着她们动静。

  “斗香前辈,你要死了么?”薄约忽然道。

  斗香冷道:“总归活不成了。”

  薄约将隙月剑够在手里,笑道:“那我便卖新阁主一个人情。”

  段力真好容易辨清他方位,猛扑过来,薄约长剑刚好脱手,一道真气将那剑身崩得笔直,穿透段力真眉心。段红枝惊道:“爹爹!”段力真重重摔在地上,当即气绝。

  将他们逼入绝境的人物,这下轻易死了,斗香听他落在地上的声音,嘲道:“他本就要来杀你,怎算得上你卖人情了?”

  薄约又动了内力,这时只能闭口运功调息,无暇和斗香斗嘴。过了一会,只听段红枝仰天嘶叫了一声,却不闻她啜泣哽咽的响动。想来她忽然无家可归,悲痛至极,一时连哭也哭不出来。

  又过了一刻,江游世总算能够活动,走到段红枝身边,从怀里找出个银牌,递道:“这是玉莲房里找着的。”段红枝双手合着那小小银牌,茫然道:“是了,那斗香是为甚么杀玉莲呢?”

  玉莲想是撞破了她秘密才遭此横祸。要讲这个,则又不免说到段力真被斗香下毒的情状。江游世只好说道:“段小姐,节哀顺变罢!”

  薄约也调息完了,拾了长剑回鞘,站在密室门口,淡淡道:“游儿,走。”

  他催得急,段红枝赶忙擦掉脸上的血迹尘污,同江游世说:“今日你救我一命,我永远记在心里。”江游世原要同她道:“朋友之间不必计较这些。”可仔细一想,他们之间这恩仇乱七八糟,朋友是当不下去了,于是只一点头,起身走了。

  薄约脚程很快,回到客栈,他也不作声,只将门一关,把江游世也关在外面。

  江游世试探着敲敲木门,问道:“师父?”

  门里面一丝声音也没有。有一种潮水般的恐慌漫过江游世的头顶,将他不上不下地悬挂在空中。

  隔几日,黄湘见了段红枝一回,回来要请江游世用早膳。江游世已数夜没睡着,黑着眼圈出来,却见薄约好端端地坐在桌子旁边,好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师父,”江游世低声叫道。

  薄约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没再理他。没有叫他“游儿”,也没有关心他怎么这样憔悴。

  “段小姐叫我给你这个,”黄湘在怀里找了找,翻出来一枚银牌,正面阴刻了一只鸟。江游世险些以为她将玉莲房里那块原封还来了,仔细一看,背面比那块要少一朵荷花。黄湘又拿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道:“我也有一块,这是甚么意思?”

  江游世笑道:“我也有你也有,你就休要瞎猜了。”

  薄约接过黄湘的那块,看了一眼,道:“是好东西,留着玩罢。”

  黄湘已听过许多他武功的传言,现下对薄约佩服得不得了,于是美滋滋地将那银牌收回怀中。

  江游世却百般不是滋味,忍不住想:原来他还是会说话的,也并没有就此被气哑了,只是不和我说而已。他想得大失胃口,喉咙里哽了块石头似的咽不下粥水。薄约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旧没有看他。江游世耐不住了,站起来道:“我吃饱啦!”

  黄湘还从没见过江游世生气,正摸不着头脑,薄约道:“别管他。”黄湘闹不清这对师徒又在搞什么幺蛾子,悻悻地坐回去。

  薄约有意晾着徒弟,自己出去满街闲走。他心神不宁,一路的酒旗锣鼓也就都没什么看头。漫走到傍晚,他估算着差不多了,终于回到客栈,一推开房门,只见江游世席地而坐,背倚着床榻,一副困顿的样子,垂着眼睛模糊地叫他:“师父。”

  半晌没人答他,江游世这才想起来他还在和师父冷战,于是坐端正了,拜了一拜,重新叫道:“师父!”

  薄约满意了,道:“为甚么不回你房里?”

  江游世偏过头,避而不答,反问道:“师父,为甚么这些天,你总不理我?”

  薄约靠在门上,隔得远远地打量他。江游世感到他积攒数天的勇气就在这凝视里,流沙一样慢慢淌走了。他垂下眼睛:“段小姐那日和我说:‘你师父不过把你当个小狗儿养,他武功的十之一二……’”

  薄约打断他道:“你听她讲话做甚么,她满嘴胡言乱语,没有一句可信的。”

  江游世低着脑袋,什么也没说。

  良久,薄约轻声道:“你是为武功赌气么?这是师父对你不住。我只说一遍,你且记好了:行气聚印堂,百会通灵犀……”

  “我不要学这个,”江游世急急地说,又带了一分心虚,“我武功已经够用,我不去和他们争那些有的没的,我一辈子待在师父身边便满足了。”

  “江游世!”薄约怒极反笑,“你平心说来,这些年我待你好不好?”

  江游世点点头,薄约便说:“那你只消记得,我不同你苟且、欢好,也是为的你好。”

  这是说他或也有一分私心么?江游世被他斥责,反而如同听了甜言蜜语,祈求般道:“师父,你……”

  薄约仿佛知他要问什么,道:“你应当知晓我不是那样拘谨俗礼的人,个中缘由,你也不必再问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并没有半分师徒外的情谊,江游世一下凉到心底,静静跪回去,垂首道:“是。”

  薄约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无名的怒火直烧天灵,冷笑道:“江游世,你爱跪在这里,你就好好跪着罢。”拂袖而去。

  江 游世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那里,膝盖隐隐生疼。其实他腿脚也疼、头也疼,新接的手指更痛得不得了,但这一切加起来也没有他心里那样难过。好像他还从未闯过 这么大的祸呢。可这能当得上一种过错么?他日夜掩饰着这情念,将这它埋在土里、吞进肚子,藏在所有永不见光的地方,可它还是酿成了这样的大错!这是他的错 么?倒不如说,他整个人就是这样罪大恶极,血里流淌的是绮想的妄罪,剖开他的心,年少的情意肯定迸得到处都是!

  过了不知多久,房门一响,薄约回来了。他晓得江游世想不明白,远远冷笑道:“你懂得我是谁么,你喜爱我哪一点?”

  是 了,江游世并不晓得他真正是谁。十年以来,江游世只当他是个寻常的隐士,会几手平平无奇的剑术武功。如今看来都不是这样的。可江游世偏偏觉得自己对他的了 解绝不限于眼耳鼻口,而是参透了他的某样真心,且牢牢地依爱着那样真心。江游世鼓足了勇气道:“师父,我爱你很温柔。”同时也爱他风趣、也爱他温存。

  薄约好像听到甚么了不得的话,讥讽地一哂。江游世心里的酸涩、苦闷,统统地糅在一起,反倒成了绝望的爱欲,轰雷似的使他猛然想道:这讥讽的样子也是我所爱的。

  “若你还把我当师父,就把口诀给好好记了,”薄约说。他心里还有一句重话:要不我逐你出门,哪管你做谁家娈童。只是他看着江游世孤单无依的身影,这话到底说不出口。

  江游世已被他伤透了心,他教一句,江游世果然乖乖学一句,再没与他争辩。口诀教完,薄约便道:“你本来已经有些微薄真气,只消照着运气,把经脉拓开,内力进境当能一日千里。”

  江游世应了,他也就起身要走,忽然听江游世哽咽道:“师父,你别将我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