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凤凰巢【完结】>第十六章 乱麻

  薄约长剑信手指去,白光一闪,空中叮叮地细响,斗香疾退两步,眉心已多了一点血痕。薄约执剑踏进密室之中,面上笑吟吟的,道:“游儿,见到师父来了,也不知道叫吗?”

  江游世只觉得他这笑容冷得可怕,可他浑身无力,又中了人心散的剧毒,就是想叫也口不能言。他眼睁睁地看着薄约走到跟前,双目已溢满了泪水。

  薄约似乎知道他心里所想,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不值得师父来救?”

  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抹掉江游世眼角之泪,翻开他眼睑看了一看,回头道:“斗香前辈,我徒儿做了甚么恶事,值得你拿出这‘满陀人心散’来替我教训他?”

  斗香站在他身后,讥笑道:“你倒是懂得不少。”

  薄约持剑转向她,道:“薄某此生三个亲人,如今可算都尝过此毒滋味,当然难以忘怀。这个还与你了。”说罢一抖衣袖,几根乌黑的细针叮叮落在斗香跟前。

  方才他刺斗香,斗香也回敬他几根毒针,俱被他拂在袖中。斗香手掌一翻,掏出块磁石,将地上毒针远远地收去,道:“另两个人呢?死了么?”

  薄约莞尔道:“薄某恩师、师娘,十余年前都已仙去。斗香前辈七窍玲珑,怎会不知道薄某此行是来做甚?”

  斗香早知道他是来段家复仇,只是她最爱揭别人痛处,才说这番话。笑够了,斗香道:“我还当你要装到何时!我瞧你徒弟像个热心肠的……他当还没听过你恶名罢。否则他当第一个跑了,才不要你当他亲人。”

  江游世躺在地上,感觉薄约离得很近,声音就在耳边似的,问道:“游儿,要真是这样,你会走么?”江游世张了张嘴,没法出声。他难受得呜咽一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薄约将他半抱在怀里。

  斗香道:“你放心罢,不会教你的爱徒死的。你立下毒誓,再不来找我麻烦,或许我一高兴,还将他放了。”

  江游世感到臂上那铁箍般的劲力,心里不由得想:“师父,你也会怕的吗?”只听薄约道:“斗香前辈的手段,我可不敢领教。”

  斗香尖声笑道:“莫说得这样冠冕堂皇的。你是放不下舍不去,铁了心想杀我报仇而已。江游世,你师父要你给我陪葬呢,你怎么说?”

  江游世感觉那无形的禁锢一轻,能说话了。他在薄约怀里挣了挣,道:“师父,把我放开。”

  薄约没有松手,反将他搂得更紧了。江游世惨白着脸,喘了几下,才勉强说道:“师父,我身上或许有毒呢。”

  薄约一愣,将他轻轻放开了,他又羞赧似的笑了笑,道:“我手指断了,疼得厉害。”

  薄约抱了他半天,早不害怕他身上带毒,将他手捧起来。那节小指被踩得又紫又肿,耷在那里,薄约捧着笑道:“不妨事,接好了照样能练剑的。好游儿,你且睡一会。”他说罢站起身,举剑道:“斗香前辈,我让你两招。”

  斗 香冷道:“假惺惺作态。”手下却一点不让,抬手打出两枚铁莲子。薄约执剑的手微微一横,用那窄窄剑身接中铁莲子,巧劲一偏,两枚暗器一前一后,都落在剑上 滴溜溜地打转。薄约数道:“一、二,两招没了!”手腕一挑,两枚铁莲子便激射回去,一取印堂、一取膻中。斗香偏头避开一颗,另一颗却避无可避,打中胸腹, 直直喷出一口血来。

  薄约侧了一步,没教血沾在身上,手腕一抖,隙月剑在暗中透洒点点微光,成围捕般的势态,将斗香罩在其中。斗香不甘示弱,指尖连弹,打出一蓬毒雾,又以一手伸进那毒雾之中,再提出来时皮肤变色,就和毒蛇一样斑斓鲜艳。

  但 她手臂毕竟短于长剑,近不得薄约身,沾毒的手也碰不到薄约。斗了十余招,薄约看准她空隙。挺剑一式“雁过潇湘”直取她咽喉。他这一剑势比紫电,比方才江游 世偷袭还要快十倍不止,斗香更无可能躲得过去。她干脆不动,眼睛眨也不眨,看着那剑尖停在自己咽喉。反而段红枝叫道:“不要杀她!”

  斗香道:“他才不敢动我。”说着一仰脖子。薄约恐怕剑尖当真将她喉咙划破了,果然退了一点。斗香道:“无情则刚——!段小姐你瞧,他怕我得很。武功再高的人,只要有一点儿的心,有一点儿的弱点,那就和废物没有什么两样。”

  薄约低声道:“早几天就该杀了你。”这话只有他和斗香能听得着。斗香大笑道:“晚啦,晚啦!”伸手去抓隙月剑。薄约将剑又是一勾,隙月剑吹毛断发的剑刃迎在她手上,竟然像陷进甚么极软极韧的物事,一时划不破她那敷满毒粉的皮肤。薄约一惊,见她空手抓来,就要撤剑离开。

  不 想斗香五指上另有乾坤,只见她手腕一抻,五根指甲飞快伸出,在力竭之处又生一寸。薄约露在外面的右手被她轻轻挠中,立时发黑溃烂,且那黑色飞快地向上攀 延,几息之间已到小臂。薄约既已中毒,再没有忌惮的了,剑交左手,逼得斗香面门大开;右手长驱直入,点中她天突、紫宫、玉堂三处任脉大穴,将她掼在地上。

  这几下兔起鹘落,他自己真气也消耗不少,踏在斗香身上制住她,自己慢慢地调息。斗香卧在地上,气喘吁吁,脸上却露出个怨毒之至的笑容,道:“如今你也活不成,你徒弟也活不成。”

  薄约面色不改,心里却是恨极,长剑指在斗香眉心,笑道:“我先将你杀了,再将游儿也一剑杀了,剩下的事情不须你操心。”说着倒握长剑,就要插下。说时迟,那时快,段红枝急得目眦欲裂,终于大叫一声,冲破迷药,跌跌撞撞地将薄约扑开了,护在斗香身前。

  “怎么,”薄约退开两步,举起剑道,“你这小妮子也来拦我?”

  段红枝道:“你不要杀斗香,我有办法!”

  她中那软筋蚀骨的药才消退下去,推开薄约那一下又将气力耗尽,只好慢慢从江游世怀里摸出那枚吐掉的药丸,又挪回斗香身边,喂她吃下。

  斗香含着那颗药,却是不咽,段红枝被薄约冷冷地盯着,泪流满面,一双颤手在斗香天牖揉着,道:“吞呀!快吞下去!”斗香见她情急,似乎微微地一笑,终于将药丸吞了下去。段红枝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等那药效发动。

  正 在此时,江游世体内的药性运到最为凶险的时刻。他本来好端端在墙角躺着,忽然呢喃发梦,一会又睁开眼睛喘气,像陷进甚么梦魇。薄约见怪不怪,右手离得远远 地放血,左手抓着他双腕,不许他胡乱动弹。江游世发狠挣了一会,渐渐地软下来,眼里茫茫地没有神光,道:“我好热。”伸手去解自己衣裳。

  薄约知道他是受那药力影响,大小欲望都难以自抑,于是也不和他多讲道理,只把他双手提起,哄道:“过阵子就凉了。”

  当年薄明与蔺冰身中此毒,拖了足足半年才死。薄约独自照料他们两个,各种凄厉场面都见得多了,江游世这厢的挣扎相较之下不过小打小闹。他见着江游世前襟扯散了,露出前些天的剑伤,还逗他道:“好得挺快。”

  江游世梦呓般念道:“师父……”薄约凑近了问:“怎么了?”江游世委屈道:“手疼。”薄约怕伤了他断指,松手道:“你听话些,我放开你了。”

  江游世如今等同一个兽物,几听不懂人语,更想不到甚么伦理、甚么纲常。他见着朝思暮想的脸在眼前转圈,只想和他越亲昵越好,伸长了手就是一揽。

  而薄约万想不到他敢欺上来亲自己嘴唇,偏偏一手在滴着毒血,推也不是躲也不是,还不敢碰疼江游世的伤指。他咬紧了牙关,容他那孽徒不得法地在唇上又吻又舐,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半晌,他反应过来,将江游世拉开,一面气得笑了,道:“我记起来了,这毒药里曼陀罗也好、草乌附子也好,都是麻痹镇痛的东西。你疼个什么劲?”

  江游世嘿嘿地笑着,看不明白薄约脸上怒意,又伸手抱他。薄约顾着他颜面,记得这密室里许多旁人,将他穴道点了,悄声道:“游儿,将我认成谁了?”

  江 游世欢欣道:“你是我师父!”薄约眼疾手快,把他哑穴也点了。江游世说不了话,眼神却在薄约身上痴缠,转得薄约意乱心烦,想:“吃过这药的人什么也不 懂。”可他一边却又知道,江游世不会错认冷热,当然也不会错认情爱。这毒药不过将人见不得光的想法统统挖了出来,摆在明面上。

  他心底不快,便去迁怒段红枝,道:“好了么?”段红枝将粒棕黑的解药放在手心,又哗啦啦地滚了个瓷瓶到他脚边,道:“你喂他吃一粒。”

  薄 约不大信她,眼看着她将解药喂给斗香,才照着给江游世吃下。毒药讲究的是发作快而猛,解药却只好抽丝剥茧地生效。薄约等在一旁,才有余裕觉出自己右半边身 子麻痒难当,手肿得像吹了气似的,而毒血已蔓到肩膀了。他只好又问:“我的药呢?”段红枝冷冰冰瞧了他一眼,在斗香耳边絮絮地说了几句,从斗香袖中又翻出 个瓷瓶,扔到他手里。

  薄约仅有一边手能够动弹,费力将瓶塞拔开了,正要将药倒进嘴里,忽然被江游世撞了一下,把那瓶中的药洒了满地。他看着斗香脸上倏地现出一个蛇蝎似的冷笑,也回笑了一笑,道:“险些着了你的道。”将地上的药丸拾起,碾碎了撒在那放血的伤口上。

  药 粉将他手里的毒血吸出来,落在地上,聚成个小小的血洼,那滴血的动静反而把这里滴得像个静室了。段红枝坐在这静室里想:这一折荒唐戏该了结了罢。她正想 着,只听密室外的走道里响起一迭的脚步声。段红枝抬头望去,眼见段力真的身形站在那密道的烛光下,和一根粗壮的梁柱似的。段红枝喜不自胜,泣道:“爹 爹!”

  段力真仿佛没看见她,踱进密室之中。一屋子人,躺的躺、坐的坐,只有段力 真一个气力充沛。而这屋里好巧不巧竟全是他的仇人!斗香害他十年,自不必说,还有助纣为虐的薄约一个、斗香最亲爱的段红枝也算一个。段力真看着这一群人, 怒上心头,对众人道:“老天开眼!真有这一日,叫你们落在我手里!”

  他十数年来 受斗香欺压操纵,恨意深比江海,当下便提着拳头,朝斗香冲去。段红枝伸开两手,护在斗香身前,又叫道:“爹!”她虽听斗香说了许许多多,一时却没法将她爹 和这些个零碎故事联系起来,总想像段力真仍是她的慈父。段力真怒道:“滚开!”段红枝照旧去扯他袖子,道:“不要杀人,不要杀斗香……”

  段 力真开了许多年武馆,虽然人到中年,仍有一身蛮力。他一把将袖子撕开,阴恻恻地道:“那我便先宰了你这个贱人。”伸手去抓段红枝。段红枝本就没恢复几分力 气,躲了几下,被他拿住。段力真掐着她脖子,眼看段红枝哭求的模样,越发觉得她像苑霞化的厉鬼,发狠道:“你死一回是死,死二回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