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凤凰巢【完结】>第二章 梅花手段

  “兀那小子,你作甚么在这里瞎走!”

  半山腰上,忽然响起这声惊雷般的呵斥。江游世一看,通往山顶的那条小径,叉腰站了两个山贼。这二人身形不同、相貌迥异,一个白面矮瘦,一个孔武惊人,但都敞怀穿件短褐,将一条手巾扎在头上。正是新兴山寨“黑虎帮”喽啰的装束。

  那 矮个喽啰见他抬头,嘿嘿一笑,又道:“明知这是我黑虎帮地盘,还要闯入,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江游世再朝四下看去,只见暮色之中, 更有许多山匪举着火把。或站或坐,星星豆豆,守在各处要道。他暗想:“一年没有回来,梅山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但愿师父还安好!”

  想 起师父,江游世心中蓦然生出一点柔绪:他与薄约相依为命,一直住在梅山上,除去今年下山游历,还从没和师父分别过呢!这一遭回来,他在山下便听说了黑虎帮 的许多事迹,担忧师父被山贼欺凌,马不停蹄地往山上赶。此时给两个喽啰拦住,江游世止不住地心焦,又想:“来一个两个,还没甚么问题;若他们呼啦啦一拥而 上,可就难办了!”

  他心里有了计较,跳起来转头就跑。那两个喽啰急忙朝他追来。矮瘦的那个拄根拐杖,踉踉跄跄;高壮的那个却健步如飞,眨眼就跑到他身后。江游世暗暗运了一点轻功,直奔到一处无人的山坡,才装作脚下打滑,跌在地上。那高壮喽啰一把将他拎起,喝道:“老实交代,你来山上干吗?”

  江游世瞧了他一眼,飞快垂下目光,道:“小的来……探亲。”

  那高壮喽啰将他上下打量,见他不过是个及冠的少年,或许比同龄的人挺拔、英气些许,但在地上跌得灰头土脸的。那高壮的喽啰哈哈大笑道:“来这荒郊野外探的甚么亲!这山上除去俺们弟兄,还有别人末?你识得帮里的哪个?”

  矮的那个匆匆赶到,冷眼看了一会,却道:“这小子鬼鬼祟祟,或许不是个简单人物。”

  高壮那个道:“他细胳膊细腿,如何是我敌手。”说罢他面色一变,将江游世拍得一个趔趄,恶声道:“喂,俺哥哥问你话,你不晓得答么!”

  江 游世正低着头,给那山贼一吓,忙应道:“小的老母亲住在后面那座山头,因怕天黑路滑,这才借过贵帮宝山,不料冲撞了几位大人。”他嘴上答话,心里却暗暗地 在想:“两个小贼竟不知山上住有人。或许师父那院落当真隐蔽,没教他们发现?”转念又想:“这么长的时日,师父总须上山下山。要不被他们察觉,真是无解的 难题。”思及此处,江游世不禁着急起来,两鬓出了些微微的冷汗,恨不能飞上山去,一探究竟。

  可惜那矮喽啰不依不饶,仍道:“放你走是无妨,身上的金银细软,都交我们二个就是。”

  江游世照怀里摸了摸,掏出来两个蕈菇,道:“小的一穷二白,想着捡点山货晚上煮吃。大人要别的孝敬,是再拿不出了。”

  这两个蕈菇还是他方才跌在坡上时顺手捡的。那高壮喽啰劈手夺来,啐道:“这东西只消一口,两个你也给毒翻。”将那菇扔在地上,几脚踏碎。那矮个喽啰又指点道:“他佩剑也解下来看看。”

  江游世解了腰间长剑,奉给那高壮喽啰过目。这剑系了一条红穗,剑鞘却通身黑漆漆的,约摸三尺多长,比寻常长剑还长一点,形状十分奇异,仿佛一把没开锋的唐刀。那高壮喽啰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圈,将长剑递到那矮个子手里,问:“这上面画的甚么图画?”

  那矮个的喽啰仔细一瞧,剑鞘上依稀刻了几个篆字。他拿手指点着认了一番,嘿嘿笑道:“这写的是个‘十轮伏影’,伏影剑?好大的口气。”

  江游世早看出那矮个喽啰不擅武艺,倒也不怕他端详。矮个喽啰将剑交回高个手里,说道:“出鞘看看。”高壮喽啰使力拔了一下,方脸涨得通红,却拔不出来,奇道:“咦?”矮个喽啰也生疑道:“怎地有你都拔不动的东西?”

  江游世忙道:“小的这剑是外头乱捡的,从不出鞘,想来已锈在里面。不过留着吓唬那些没胆子贼偷罢了。”言下之意是这高矮两个匪徒具为好汉,不是给他随便唬住的懦夫。那高壮喽啰终于肯将剑扔回他怀里,道:“你走罢!”

  这 么一耽搁,天已全黑了。江游世将黑虎帮的匪寨甩在身后,提气狂奔,心跳擂鼓似的在他两耳咚咚作响。直跑到山顶一座小院落,见那墙篱完好、院中梅树也郁郁葱 葱,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才给两个匪徒围住盘问,他尚未如何害怕,此刻却恍然觉得背上发凉,汗水已将衣衫打得湿透了。

  江游世轻轻一推,门“吱呀”开了。屋里没有点灯,但他对种种摆设了如指掌,走进去也没有碰倒东西。提心吊胆地进了里屋,只见有个模糊的人影,穿着雪白中衣,头发披散,盘腿坐在床上。江游世心里大石总算落地,拭净了冷汗热汗,忍不住叫道:“师父!”

  床上那人影一动未动,江游世也不气馁,贴着床脚趺坐在地上,自己调息起来。

  薄 约教他练的是种随处可见的粗浅内功,除了触类旁通的奇才,练这功法是难以成就什么造化的。江游世练了七八年,气海里不过有一缕溪鱼也似的真气。运功时真气 行至风府、腰俞,都滞涩难前。转了一个周天,他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收拢真气,跪在地上叩了一叩,唤道:“师父。”

  薄约披上外衣,起身将油灯挑亮了。半年过去,他除去长发更长了几寸,旁的变化似乎是一点也没有。

  点完了灯,他走回江游世跟前,道:“伸手。”

  薄 约平素温存好玩,亦不摆师父架子,总是微微笑着,偏偏却长得薄唇削鼻,尤其生就了一双淡情的冷眼。此时面目笼在盈盈的光下,也没有使他的冷眼带上一二分温 度。江游世再是机灵,或是暗地里再亲慕他,在他面前都化作情怯,只好乖乖地伸出左手。被那冰凉的手指贴在脉搏上,一瞬间竟连呼吸也忘了。一年以来奔波与逍 遥的日子,此刻倒如无根梦境一般。

  “怎么浑身弄得脏兮兮的?”薄约皱眉道。他抓着江游世手腕,卷起衣袖,瞧见臂上擦了一条伤口。

  江游世回:“路上摔了一跤。”他想把手抽回来,但薄约不让,他便定在原处,不敢乱动了。

  “当真?”薄约狐疑道。

  江游世给他看得无地自容,才说:“半山有群土匪,徒儿怕碰上他们,所以走的小路。”

  “乌合之众而已,”薄约在他脉上探了一会,道,“武功也没算落下,怎地害怕他们?”

  江游世道:“还是少惹麻烦的好。”

  薄约听了一笑,不再深究,转而问:“山下好玩么?交了几个朋友?”江游世说道:“好玩的,朋友也有一个。”薄约逗他道:“游儿这样招人喜欢,合该胜友如云的,如何只交了一个朋友?”

  江游世道:“有些人心眼多,我也不乐与他们往来。”他武功顶多算是二流,又没有倚仗着甚么名门大派,许多子弟常因此怠慢他。江游世有意不让师父知道,薄约却看出一些端倪,道:“那便不同他们玩。”

  江游世头发方才弄乱了,这会解了发带,一边梳一边问:“师父过得怎样?”

  “就是那副样子,”薄约道。

  江游世见他风轻云淡,不像被黑虎帮那群匪寇欺侮过,心定了些。但他行事谨慎,仍问:“师父可曾遇到过半山那群贼人?”

  “或许见过一两个罢,”薄约说道,“让我一剑杀了。”

  江游世当然不信,劝他:“师父不如暂且下山,在别的地方盘处宅子,住个半载一年的,待这边安定了再回来。”

  “几个小贼,本碍不着我,”薄约不领情,“哪里值得这样麻烦了。”

  江游世以为他舍不得花钱,照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荷包。绕线扯开,里面全是些银黑驳杂的碎银子。他把荷包捧着,献宝似的给薄约看,说:“徒儿攒了些银两,够师父置个院落大些的住处了。到时候种梅花、种甚么别的,都随师父高兴。”

  薄约又好气又好笑,一眼也不去看他徒弟的银子,只道:“你收回去罢,我本来也该下山一趟,若你不嫌我跟着碍手碍脚,兴许还能同行一段。”说着打开箱奁,径自收拾行囊,又笑道:“你不是爱当大侠么?教师父也看看,你是怎么个行侠仗义的。”

  他向来很固执,江游世没想到轻易能够劝得动他,大喜过望,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护得师父周全——这也是有原因的。薄约疏于练武,总坐在榻上练那若有似无的内功;但他又带种傲气,好戏弄别人为乐,口无遮拦,这些年没少教江游世这个做徒弟的操心。

  薄约看他这副模样,忍俊不禁,又道:“你也别太高兴。我下山去有事要做,不是陪你去玩。”

  这十年里,他一直待在梅山这片方寸之地。哪些事情十年未做,忽然想起来要做了呢?江游世奇道:“师父要去做甚?”薄约道:“有个故人,我去看看他死了没有。要是没死,就找他讨一样东西。”江游世又问:“讨东西?他欠了钱么?”

  薄约冷冷地一笑,道:“我去讨他的脑袋。”

  江游世大惊失色,急道:“甚么事不能好好地说,怎闹到要杀人!”薄约哼道:“你既不认识他,也不知道我们有何恩怨,这便可怜他的性命吗?”

  江游世心里想:“师父又不管江湖的事情, 能有天大的恩怨吗?可别是和谁斗嘴,记了十年。”但他万万不敢这样说,斟酌道:“师父,他要是当真难缠,你骂他两句便罢,千万不要硬拼。”

  薄约皱眉道:“你觉得我打不过他?”

  江游世惶恐不已,摇头道:“就算打得过,受了伤也不值当。”

  薄约给他逗乐了,道:“对啦,那我看他来了,远远地骂:‘老匹夫!老匹夫!’骂完了就跑。”江游世看他乐不可支的样子,恍然道:“啊!你耍我玩儿呢!真有这么个人么!”

  薄约笑得打跌,顺着他道:“我耍你玩儿呢。”

  说话之间,薄约的包袱已拣好了。他没有武功要笈,也没甚么神兵宝器,不过带些衣物而已。江游世十分乖觉,替他将包袱提在手中。他吹熄屋里烛火,在暗里轻轻笑道:“游儿,道个别?”

  和 这屋子道别么?江游世从小住在这个地方,到处都有他的痕迹生根发芽。外墙上密密麻麻刻了许多五出梅花(外面五个圆瓣,内里斫一圈花蕊),是他练剑勤时薄约 刻来奖他的。柜子里带不走的字纸也画了淡淡墨梅,比刻的端正,则是蒙学那会薄约奖的。此去不知须得多久、小屋能否保全。江游世心里果真生出种牵挂的愁绪, 于是没有言语,跟在师父身后。

  山路崎岖,夜里不好看路,薄约翻出一盏提灯,又道:“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