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仆如实回答:“小的不知,殿下这阵子总爱三更半夜去祠堂,从不让我们跟着。”

  沈惊墨微微颔首,“那我先回去了,等殿下回来,有劳你告知我一声,谢谢。”

  他抬脚欲要离开,奴仆突然闯到他前面,恳求道:“沈公子,您好好劝劝殿下吧,近些日子殿下气色一直不好,这下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小的怕……怕殿下撑不住。”

  奴仆扑通跪下,“殿下不肯吃药,不肯就医,小的实在担心殿下身子。沈公子,殿下最在意的就是您了,您说的话,殿下一定愿意听。”

  沈惊墨微怔,只怕宋歧现在最不想见到人就是他了。

  沉吟片刻,沈惊墨架不住奴仆乞求,点头答应,“我尽量说服他。”

  沈惊墨备了一件披风,提着装药的食盒前往祠堂。

  一路上,沈惊墨都在犹豫该如何面对宋歧,该如何同他开口。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达祠堂大门前。

  祠堂里面烛光摇曳,昏黄的烛光照亮了整个房间,也把跪倒的人影照射在地上,显得更加的凄凉。

  宋歧双手合十,不停地朝着面前的神龛祈祷。

  沈惊墨站在院内的榕树底下,依旧能看清宋歧掌心相对间,夹着他在国寺封的平安符锦囊,上面沾着斑斑血痕。

  宋歧越拜十指越是用力,他跪磕在地上,锦囊被他死死攥在手里,一声声泣了血的墨儿从里面溢出来。

  宋歧的背影不再像过去那般高大,仿佛历经时间磨砺,尝过诸多痛苦,一无所有,对苦难命运无能为力,只能做一名忠实的虔诚者。

  这样的场面,这样的人,沈惊墨见过太多太多。

  他尽心尽力有求必应地帮助他们,救回来的屈指可数,很多时候多是徒劳一场,求没用,祈祷也没用。

  大多数人哭一场,闹一场,就算过去了,还有的部分会麻痹肉体上的痛苦,畅想重来一次,幻想来世美满。

  好似这一世的重生也是自己死前自欺欺人的幻想,曾经欺辱他的人通通还了回去,下|药一事真相大白,宋歧因误会他,错杀他而悔不当初。

  这个梦,何时会醒呢?

  沈惊墨在外面站了许久,直到宋歧起身去了内堂,见时间差不多了,沈惊墨方才缓缓抬步,进了祠堂。

  他刚想敲门,瞧见宋歧趴在一樽棺椁前,半天不闻动静,似是累得睡着了。

  沈惊墨把食盒放在案桌上,拿着披风,放轻脚步来到宋歧身后,两手展开披风正想搭在宋歧身上,目光无意一瞥,动作顿住了。

  宋歧半晌不见动静,是在慢慢打开手底下的小箱子,外面两道锁,边上还有几道小机关,可见分量。

  沈惊墨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癖好,只是实在不巧,他进来正好撞见宋歧打开最后一道机关。

  里面的东西,沈惊墨无法挪开眼。

  宋歧把箱子从棺椁里抱出来,双手在身上擦净血迹,动作轻柔地抚摸小木箱里的东西,唇角勾出星点笑意,爱惜极了。

  与之相反,他每碰一样,沈惊墨的目光就沉下几分。

  直到最后一样,沈惊墨的拳头已经紧紧攥在一起,发出“咯吱”声响。

  箱子里面有一卷红艳的婚庚,洗净的白绷带,有他赠予沈歧的玉佩,交给沈歧调遣济善祠的令牌,借给沈歧穿的衣裳,特意为沈歧打造的面具,一些平日里送给沈歧的小玩意……

  这些,多多少少是他和沈歧相处的证明。

  亦是,宋歧欺骗他的证据。

  彼时宋歧还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身后微不可察的声响惊扰了他,他侧眸看去,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披风。

  顺着向上,是少年阴沉的面容,温润多情的桃花眸徒留一片冷意。

  “墨、”

  啪——!出手凌厉迅猛的掌风快到捕捉不到残影,落在宋歧脸上发出清脆声响。

  宋歧的身子向一侧偏去,手中木箱重重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落一地,神情是肉眼可见的慌乱。

  越是着急,重心越是不稳,宋歧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双手扶住身后棺椁,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腥甜。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地上的散物,又有些彷徨地看看沈惊墨。

  “你让我感到恶心。”

  沈惊墨语气森寒,声音低沉而嘶哑,在宋歧的注视下,一字一句,决绝离开。

  宋歧的脸色已经再无血色可言,他想追上去,猝不及防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子不堪重负扑跪在地上。

  沈惊墨一怒之下离开了歧王府,疾速在街上穿行,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远离歧王府。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渐亮,日头初升,街头巷尾尽是贩夫走卒,随着时间的推移,吆喝声越来越多。

  沈惊墨漫无目的地游走,来到了将军府门前。

  当初从将军府兽场死里逃生,醒来就在歧王府,兰花道将军府被大火蚕食干净,需要重新修葺,而他因为某些羁绊不得不沿着上一世的轨迹生活,无法离开歧王府。

  现在再看,将军府被烧毁也是他们的谎言之一。

  沈惊墨缓缓走过将军府的每一处,明明都是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路的地方,却处处透露着陌生。

  他望着前院里曾属于他的秋千,娘亲常常在后面推动他,时而腾起,时而缓落,一大一小,对着诗文。

  沈惊墨目光移向前厅,陈年的记忆大多数都已经模糊了,许多东西也未曾记住。

  只知父亲大人威严,经常在此训罚哥哥们。

  尤记得两位兄长借着踏春的名义带他上后山猎野鸡,摘野果,回来三个泥娃娃遭父亲大人训斥。

  兄长们将他护在身后,哪知爹爹才舍不得责罚他,一把将他抱起,要为他洗去身上泥污,又怕自己手糙,唤来沈夫人给他沐浴。

  沈夫人也是将门之后,推来推去,还是奶娘替他擦洗身子,全程两位大将军在一旁专心学习手法。

  小惊墨才不懂他们紧张什么,揪着肃有冷面战神称号的沈将军的脸让他原谅哥哥们,沈将军笑着连连道好……

  冷风吹断思绪,沈惊墨恍然明白,早在多年前,早在这些事不会再次发生后,将军府就已经不是他想的那个家了。

  沈惊墨开始收拾起东西来,倏然发现,沈氏沈宣娇一家子的东西早已被丢弃,府上的奴仆,管家也已经全部换了新的。

  他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隔着一段距离规规矩矩跟行。

  知沈惊墨有话要问,管家十分有眼力见的上前解释:“奴陈广白,之前在宫中御前做事,奉三殿下调遣,前来打理将军府事宜,从今往后,只听命于沈公子。”

  陈管家招呼奴仆拿来一沓奴契,介绍人员布置,将军府哪些地方进行过修葺,花费了多少银两,不过都记在了歧王府账上。

  他们甚至严查过将军府之前的账,从赶走的那些奴仆身上,要回来了他们贪污的银两珠宝,最后把那些人全部送进了大牢。

  一切事宜井井有条,沈惊墨想做的,未做的,全部已经完美做完了,这一切,都是宋歧在背后打理。

  沈惊墨说不出什么感受,也不想去想那些糟心的事,草草打发了他们,独自到寝殿休息。

  前一晚才做了噩梦回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往,今天又回将军府,给他带来不少不美好回忆的地方,沈惊墨其实还不敢睡。

  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去。

  可是不睡,后颈放射的疼痛牵连后脑,疼得他浑身难受。

  沈惊墨侧躺在床上,轻轻捶着后脑,实在难受极了,则会加重力道重重砸在床板上。

  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好不容易熬来困意,门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惊墨淡淡瞥了一眼,收回目光,他真的好累,不想去管。

  没过多久,几道人影不停地在门前徘徊,有人试着想敲门,叹了口气,放下了,反反复复,终是没人敢推开。

  听他们交谈,像是兰花和昨夜给他看诊的御医。

  沈惊墨辗转反侧,抵不住内心煎熬,起身快速整理仪容,打开了门。

  他没出声,脸色不是很好,便没人敢先开口。

  沉默良久,还是陈管家率先打破僵局,“沈公子,这些是歧王府派来保护您安全的,还有他们俩”

  陈管家指了指周围站岗的侍卫,又看向兰花和御医,“三殿下突然失踪了,他们来这问问三殿下有没有来找您。”

  陈管家生怕他误会什么,赶紧解释:“不是奴不拦着他们过来扰您休息,是他们说三殿下精神异常,状况恐……恐怕不太行了,您与殿下似乎发生了口角,怕殿下出事,望沈公子帮忙寻找。”

  沈惊墨淡漠道:“笔,纸。”

  陈管家不解其意,却也速速命人准备,片刻功夫,一切俱全。

  沈惊墨熟练的写下几个地址递给兰花,“这些是宋歧常去的地方,圈起来的是他心情烦闷常去的,若这些都找不到,就去温府找温映池。”

  “多派些人手分开行动,兰花,你立刻去通知温映池,我去别处找找看。”沈惊墨嘱咐完,不再多说一个字,拂袖而去。

  兰花愣愣接下,沈公子居然比他们还要了解三殿下,若是殿下知道了,岂不高兴坏了?

  “沈公子对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

  御医边摇头边朝沈惊墨离开的方向追去,“你快些去找,我跟着沈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