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当日,一众皇子朝臣午膳都没用完,便被梁帝从崇山山顶赶了下去,这动静的确不小。
再加上禁军们成群结队的“护送”——
准确来说,是几位王爷在路上又狠狠打骂了一场,禁军不得不强制“护送”,更将此事闹了个人尽皆知。
他们本就都在气头上,当着梁帝的面却没能争出个胜负对错,反倒因此受罚,在人前丢了这么大的脸。
如何能善罢甘休?
众人才刚离开崇山的范围过了京郊,萧墨便再次冷笑起来。
“六弟深受皇宠,不将本王放在眼里,可到最后还不是与本王一同被赶下了山?”
“可见世事无常,人还是别将自己看得太重才好。”
“你看,便是父皇也未必会永远站在你那一边。”
萧珩自打被斥,便一直没再开口。
周身似是被缭绕的黑雾笼罩,整个人都阴沉沉的,眉眼耷拉着,身体僵硬双手握拳牙关紧咬,显然已格外隐忍。
他生得眉目清秀,笑起来时眼尾上扬,便会将天生的贵气压下,变得格外有亲和力,往往叫人如沐春风。
也正因如此,平日里众人总觉得他很好说话。
但只要稍稍严肃,便又会瞬间变得矜贵而高不可攀。
不仅难以接近,更平添上位者睥睨众生的淡漠。
萧墨的话音刚落,他便慢吞吞地回道:“父皇的确未必永远站在本王这一边,可他却从未站在你那一边。”
“与其担心本王,大皇兄还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往后该如何吧。”
“本王便是再不得圣宠,也是贵妃的子嗣。”
“可你呢?”萧珩冷笑一声,“今日满朝文武阖宫上下全都去了崇山,你的母妃却还被关在宫内不能出来吧?
这话简直是在滚烫的油锅中泼了一整盆的水。
萧墨几乎瞬间跳将起来:“萧珩!你敢辱我母妃?”
“往日你在父皇面前装作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原来都是装的!是,你是贵妃的子嗣,可那又如何?老二也是贵妃的子嗣,还不是照样落得惨死的下场?”
“至于本王,走到如今这个位置,靠的乃是在前线杀敌保家卫国,靠的是在尸山血海里那命拼出来的荣耀!”
“你有何资格对本王指手画脚?”
萧珩闻言,只轻挑眉尾,不冷不淡地道:“是,大皇兄从前的确战功赫赫,可那些功劳已数次为你争权替你挡灾。”
“你不会想着一辈子都用从前说事吧?”
他讥笑一声:“那你真可怜。”
“这么多年下来,竟再无可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萧墨知道此人说话向来毫不留情,也还是被气了个七窍生烟。
“你!你简直!”
他话未说完,一旁的萧宁再听不下去,转头就骂。
“你倒是能说会道,人人都说你瑞亲王才思敏捷,原来都用在这些旁门左道上了。”
“咱们几个兄弟若论吵架,恐怕谁都不是你的对手,毕竟像你这般口无遮拦的人的确少见。”
“可你就算吵赢了又如何?”
“大皇兄的战功乃是实绩,就是父皇也不能否认。”
“这天下安宁靠的是父皇励精图治,也靠我大梁将士们在外以血肉之躯与敌军厮杀,却不是靠你吵架吵来的!”
“你如此目无尊长出言不逊,简直无可救药。”
“亏本王当初还总觉得承了你一份人情,总想着何时能还,如今想来,你也不过是想利用本王在父皇跟前露脸而已。”
“看似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实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谁知道?”
“你倒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可真到了战场上,恐怕你这样的人跑得比谁都快,又有何资格嘲笑为大梁流血流汗的大皇兄?”
这话掷地有声,倒是惹得萧珩侧身看了他一眼。
“五皇兄自谦了,本王看你才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这不是挺能说的吗?可惜了,你质疑本王的能力,本王还看不上你的能力。”
“本王这样的人上了战场会不会跑先不提,倒是你,你那一身武艺连本王都不如,还来讥讽旁人?”
“也难怪你与大皇兄要好,原来都是一样。”
他轻笑道:“明明已经自顾不暇。”
“还要多管闲事。”
话到此处,另外两人哪里还忍得住?
虽有禁军在旁跟着,萧宁也已经不管不顾大喝一声:“你简直,你简直不可理喻!本王不是你的对手?”
萧珩笑道:“不然呢?”
“你还敢说不然?”萧宁一下就冲了出去,“本王今日就让你看看,本王究竟是不是你这混账东西的对手!”
一旁护送的禁军霎时傻眼,怎么都没料到在回京路上他们竟还能闹这么一出。
但转念想想不知为何又觉得合理,毕竟方才当着梁帝的面都已经撕破了脸,现下恐怕只会更过分更夸张。
萧宁这一动,现场彻底乱了套。
可怜禁军统领王斌尚留在崇山山顶陪着梁帝,就连禁军左领钱彪都不在,跟在三位王爷身边的,官职最大也不过是个禁军小队长。
劝解是不可能了,可想要将他们分开也不容易。
眨眼间的工夫,萧珩与萧宁已过了二三十招,虽不曾用兵器,却惊险无比,两人几乎招招都照着命门而去,下手凶残令人心惊。
围着的一共只有九名禁军,可萧珩身边还跟着林黎。
萧宁的贴身侍卫张新也在,萧墨倒是只有一人,可他浑身的气势在那,瞧着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勇。
短短片刻工夫,场中捉对厮杀打了个热火朝天。
几个禁军别说拉架,就是不小心被波及都有可能重伤不起。
那禁军队长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倒霉过,只能一边徒劳无功地在旁喊着劝,一边着人赶紧又派了个人回去传消息,无论如何都得寻个人过来控制局面。
如此直到钱彪带着大队禁军赶到,这场闹剧才得以结束。
彼时众人已或多或少都挂了彩。
萧墨一张刚毅的俊脸上明显有些红肿,走路也一瘸一拐的,不知究竟伤到了哪里。
萧宁则更悲惨些。
额头肿起来一大块,一只眼睛乌青,就连头发都在打斗中散落下来,原本精致的衣衫被撕裂,毛躁的线头随风飞舞。
再配上他披头散发的造型,别提多狼狈。
便是萧珩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的武艺的确是三人之中最强的,可本身却是磕不得碰不得的体质,平日里习武注意些力道还好,今日拳拳到肉,凡是被打到的地方全都变得青紫,看上去好不凄惨。
如此模样的三位亲王,再配上一群严阵以待的禁军。
便是想要不吸引人注意都难。
才刚申时,京郊外的一处宅院内。
样貌秀丽的年轻侍从缓缓跪倒在床榻边,昂起头对上方躺着的公子说道:“谁能料到竟会发生这种事呢?”
“这三位的确都有些脾气古怪,那萧墨最是自负又自卑,这辈子最讨厌的大约便是旁人指责他母妃的不是,可萧珩却偏偏往上撞。”YST
“至于萧宁,就更是一点就着。”
躺着的公子闻言不由笑起来。
“没了萧衍和萧肃,他们剩下这几位根本不足为道,如何,”他说着抬起手,轻轻捏住对方的下颚,“金岷,我还是有些眼光的吧?”
金岷修长的脖颈微微低下,语气柔和:“您自然是眼光极好的,否则奴才也入不了您的眼了。”
上方的公子一听这话,又轻笑一声:“你倒是会自夸。”
“不过我这人的眼光的确极好。”
“当初我最先看上的便是萧辞,他这人虽胆小却也胆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能隐忍,也耐得住寂寞,不像萧肃和萧衍,连装都装不明白。”
“现下嘛,算不算是天意?”
“碍手碍脚的东西都没了,甚至根本不曾要咱们动手,看上的那位自己送上了门,也并非咱们主动。”
“如今他的命脉在我手中,原还想着该何时再催催他,省得他总是自己吓自己,走一步停三步,而今你瞧瞧。”
“剩下的三个想挡路都没机会,竟自己把自己给折腾禁足了。”
那人往后仰着,几乎忍不住笑出了声。
“刚得到消息时,我还以为他们是联合起来演了一出戏,可再一细想,那萧墨与萧珩实在是关系恶劣。”
“何况这戏演了做什么?目的又是什么?难道他们就想被梁帝彻底厌弃?这根本就说不通。”
“再加上咱们的人亲眼目睹他们的伤……”
他说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险些喷笑出声。
“那萧墨,竟也有这样灰头土脸的一天,更别说萧宁和萧珩两个了,说起来是大梁出了名的美男子,却都成了那副德性。”
“可真有意思,我就喜欢看他们这种狗咬狗的场面。”
“这叫什么?这就叫天命!说到底,我才是老天真正眷顾的那个人,也只有我才能笑到最后。”
金岷依旧低着头,正想继续附和,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拉起。
那公子的脸瞬间近在咫尺,就连呼吸的温度都能感受:“可见不是我眼光好看上了你,是你命好,才能跟在我身边,懂吗?”
“奴才知道的。”金岷满足地勾起唇角也笑起来。
二人很是腻歪了一阵,那公子才道:“去吧,把咱们要做的事吩咐下去,也让楚王殿下别再慢悠悠地不干活了。”
“不过切记,还是要一切小心。”
“需知咱们能走到今日,都是步步谨慎的结果。”
他说罢叹息一声:“早些将此处的事办完,我也该早些回去了。”
“否则整日只有你这么个小东西跟在身边,有些滋味儿啊,总归还是尝不了。”
金岷微微愣了片刻,但还是很快乖巧地再次应了,转身离去。
只剩那公子重新闭上眼,舒服地轻哼一声,这才起身从旁拿起一封信笺细看,又提笔写了什么放回原处。
齐王府内,时不时传来声声哀嚎。
萧墨顶着这么一张脸回府,众人都吓了一跳。
齐王妃因要照顾世子,今日并不曾出门,等进屋一看顿时惊呆了:“殿下,您怎么被人打成这样?”
“……”萧墨没好气地坐下,“什么叫被人打?”
齐王妃站在原地,有些艰难地想了想:“您怎么与人互殴成这样?”
萧墨数次张嘴,最终终于摆摆手:“你还是别说话了,这里没你什么事,本王也没什么事。”
齐王妃难得没听他的话,依旧站着上下打量了他半晌。
直到萧墨皱着眉看向她问:“你还在这做什么?”
她微微缩了下脖子道:“您的脸……不会以后就一直这样了吧?会留疤吗?”
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萧墨想起自己从前所愿,又忽而有些了然。
“本王如今留不留疤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若无那等想法,便是真的留疤也无碍,本王一个大男人,担心这些做什么?”
“那倒不是,”齐王妃斟酌了一下语气,“只是留疤有碍观瞻。”
“那样往后都要看这么一张脸,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萧墨一下没反应过来:“本王现在很丑吗?”
等反应过来后更是猛地拔高了嗓门,人也瞬间从座椅上弹跳起来:“不是,你这意思还敢嫌弃本王丑?你好大的胆子!”
“你干什么?”
“你又跑,你又跑?你给本王站住!”
齐王妃当然再次头也不回地跑了。
萧墨硬生生地喘了好半天粗气,这才对着外面探头探脑的侍卫道:“还看?还不去让他们进来。”
“是是是。”
那守着的侍卫显然早已习惯两位主子的相处模式,闻言忙一叠声的应了,没敢再耽误,将几个早已等候多时的谋士唤到了跟前。
大门重新关闭。
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一街之隔的瑞王府。
萧珩才刚坐下,林黎便急匆匆地道:“快,去将之前备着的润玉膏拿来替殿下擦上。”
有小厮连忙转身去拿,又手脚麻利地替他上药。
萧珩自己却没什么感觉:“擦不擦的,其实估摸着过两天这些印子自己便会消了。”
“今日之事,倒也算是咱们几个难得心有灵犀。”
“看来大皇兄和五皇兄也不傻,都看出来了父皇的心思。”
“只可惜三皇兄本就有些不在状态,又被眼前的利益和那近在咫尺至高无上的位置彻底蒙蔽了双眼,竟丝毫未曾察觉不妥。”
“也或者,即便觉得不妥,也都被他自己合理化了。”
“崇山山顶,只留下他一个成年皇子。”
“再加上方才这一架,若无意外,他身后之人也都该安心了才是。”
的确。
林黎认同地点了点头,否则他们费尽心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岂非成了天大的笑话?
即便是做戏,即便只是皮外伤,有些地方为求真实,还是用了些力气的,只是并未伤及内里而已。
也得亏梁帝先前已与齐王殿下交了底,否则只怕此番不会如此顺利。
说话的工夫,团子和咪咪都已到了跟前。
团子倒是一如既往,很快凑了过来跳进了萧珩怀里,咪咪却愣在当场,一双眼睛盯着面前的两人,好半天不曾动弹。
萧珩的脸上受伤不多,倒还好些。
林黎摸了下自己的唇角,好奇道:“它这是什么眼神?属下难道被打得直接认不出是谁了?”
萧珩这才回头看向他的脸:“倒也还好——”
“就是眼睛有些肿,嘴角好像也破了,显得有些变形。”
咪咪听到二人熟悉的声音,这才叫了一声。
不过也没敢再凑近,只远远地找了个地方趴着,暗中观察。
“大皇兄和五皇兄都没用什么力气,”萧珩说着,倒是有些奇怪,“你不是与五皇兄那个侍卫对打的吗,怎么瞧着这么严重?”
“还流血了吗?”
“哈!这个啊!”林黎听到这话,倒是一下笑出了声,“若无今日一事,谁能料到那张新也是个人才?”
“他看似每一拳都极其用力,可真正到了跟前时却跟棉花似的。”
“属下刚开始都没找到他发力的点,险些没配合好。”
“至于这伤,实在是觉得按他的力道,属下恐怕达不到凄惨的标准,所以不得不趁着一次进攻自己往前送了一下,又抽空咬了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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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黎越说越觉得好笑:“打到眼睛时他的动作就有些停顿,等后来属下吐出一口血,他明显吓到了,愣了好半天都没再动弹。”
“大概是在心里嘀咕呢,我也没用力啊怎么就成这样了吧?”
康王府内。
张新正皱着眉头一脸愁容:“属下也没用力啊,他怎么就成那样了呢?那么轻的一下,他居然吐出一大口血来!”
“难不成是属下学艺不精,还是不小心用了力气?”
他自我怀疑地摸了摸手腕,又捏了捏胳膊:“眼睛也被属下打肿了,嘴巴也破了,这不应该啊……”YST
萧宁略显虚脱地靠在软塌上,干脆将头发全都散了开来。
“无妨,林黎那体格,便是三个你都未必是他的对手,吐口血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倒是本王,萧珩这个混蛋他是真不客气啊!”
“伤都没什么大伤,可本王那衣裳,花了整整二百两银子好不容易做成的,却被他扯成了那副德性!本王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