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挥出一个漂亮的弧线,萧宁这才收势站定。
“从大皇兄手中分来的权柄,有什么值得高兴?何况这些本就是些无关紧要的杂事,真正的要务都还在父皇那里。”
“再说了,本王原本还能趁着空闲好好练练武,等过两日准备去军中多走走看看,结果却突然被这些绊住。”
“你高兴?”萧宁看他一眼,“本王反正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自从梁帝口谕一下,府中众人均情绪高涨。
到处都是喜庆洋洋即将翻身做主的笑脸,张新作为萧宁的贴身侍卫,见多了之后也难免与有荣焉。
可此刻听到这话,却又觉得很有道理。
早先的得意被一点小小的失落取代:“也是。”
“虽说殿下终于不再闲赋在家,可如今安排给您的差事却都不是什么大宗,不过是从齐王殿下原先管的那些里头挑出来的一小块。”
“除了被陛下直接收回的,剩余的大头其实都便宜了楚王殿下。”
萧宁站在那里看着蔚蓝色的天,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好半晌才摇了摇头。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便宜不便宜吧。”
“大皇兄原先管的那些事,真要细细想来也都没什么要紧,如此父皇再收回去一些之后,就更加如此。”
“这段时日三皇兄看着忙,但忙的都是些什么?”
“大事一件没办成,争权夺利的小事却能折腾很久,看似动用了十足的精力和脑力,但落到实处的却没多少。”
“他本就是在大皇兄身边辅佐的。”
“此番看着像是得了不少好处,其实反而还不如之前呢。”
“不过是瞧着多,干着忙,若要论实权——”
萧宁思来想去都觉得:“依本王看,还不如当初萧玉珏那临时主理的春闱,其实即便是春闱,也不过是比如今的他们好些罢了。”
“归根结底,咱们所有的权势都由父皇赋予,做得好了,那是替父皇分忧为朝廷效力,做得不好,父皇随时能将这权势收回。”
“无非是多了些历练的机会。”
“若是有朝一日昏了头,将这些被赋予的权势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觉得能够脱离父皇掌控一切,那才是真正迷失自我,早晚会出大事。”
“若是再有更多其他的妄想,那便更可怜了。”
萧宁也不知想到什么,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
见张新站在那傻愣愣地看着他,他不由叹息一声:“罢了,跟你说这些你怎么能懂?现如今像本王这般聪慧之人可实在不多了。”
“别的不提,你没瞧见本王那位六弟吗?”
“春闱那么大的事说给他他便接了,且凭一己之力做了主,不仅未出差错,甚至青出于蓝。”
“风头正盛如日中天时,朝中谁不猜测他将要代替从前二皇兄的位置?可他又是如何处置的?急流勇退,懂吗?”
“现如今在家养猫狗养鸡鸭,比本王还闲。”
“若非大皇兄家的猫自己看上人家咪咪,又闹出这么大动静,恐怕他萧玉珏还要沉寂许久。”
“道理嘛,本王自己也是说不清的,反正有样学样应当不会有错。”
“何况本王现下对什么朝政也实在没兴趣,这斯文人做的事也有些做不来,如今本王想的,就是多了解了解军情。”
“若是将来与齐国必有一战,总不能仍只靠着大皇兄一人吧。”
张新在旁,接过萧宁扔过来的长枪,本就迷茫的脸上越发愣怔。
“殿下,您这话什么意思,您不会还想着去边疆上战场吧?”
萧宁咧嘴一笑,又从一边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根长棍,摆出攻势道:“不行吗?大皇兄从前做得,本王如此英明神武的脑袋却做不得?”
“可惜父皇非要将那些杂事按到本王头上,便是拒绝也无用。”
他说着,不由叹息一声,转念又将这些烦恼抛到一边,兴致勃勃地将手中长棍舞出一朵花儿来:“不重要。”
“来!先与本王大战三百回合,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
康王府中再次传来虎虎生威的棍棒声。
还有围观的侍卫小厮们时不时爆发出的叫好。
现如今,四位成年皇子之中,康亲王的存在感的确不强。
因此即便他这里热热闹闹的动静很大,也并未吸引太多目光。
齐王被斥,梁帝虽只令他三日不得上朝,需留在府中清理门户,之后便未曾再说其他,可单收回他手中权利这一条,就足够引人遐想。
这天,又要变了。
在此之前,大梁虽没有再立太子,可诸皇子之中谁最得重用,谁将来最有可能继承大统,众人还是看在眼里的。
彼时齐王和楚王算是分庭抗礼,甚至还略胜一筹。
可现如今却不同了。
齐王手中没了实权,向来支持他的兵部尚书袁玮还告病还乡了。
即便与他亲近的康亲王稍稍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好处,真正的大头却还是到了萧辞那边。
从辅佐变作掌管,短短两个字的不同,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比起并不显眼的萧宁和已经失势的萧墨,朝中众臣更关注的,自然是水涨船高的楚王殿下。
傍晚时分,沈国公府门前仍旧车水马龙。
也是巧了,今日正是沈国公的六十整寿。
沈国公身子骨弱,早年间就曾受过重伤,卧病在床多年,熬到现下已是全靠一口气吊着,日日昏昏沉沉,用的药比吃的饭还多。
偏他们府上的世子这段时日又出京在外,尚未回府。
剩下一个沈玉枫,吃喝玩乐欺男霸女倒是个中好手,让他操办这样的大事,那还不如要他的命。
于是此番寿宴便由萧辞出面,请了不少文武大臣的亲眷。
一来给往日里清冷死寂的沈国公府添些人气,二来更是借此给沈国公冲冲喜,希望他能顺利熬过今冬。
当然,这都是对外的说辞。
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唯有真正参与其中的人方才清楚。YST
沈国公府在朝中的地位一直有些尴尬。
说是国公,甚至还是楚王外家,却因出身低微不遭人待见。
他们祖上出身西北边陲,不过是沾了楚王的福才捞了一个国公之位,又从偏远的山村进京,摇身一变成了皇亲贵胄。
但毕竟不是实打实的世家,也并无功劳傍身。
虽说世子沈玉行还算得上是个人才,却常年不在京城,说是在西北待惯了,过不来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
而剩下的二公子沈玉枫却是个浑人,不提也罢。
当日这国公之位是圣上亲封,可将来世子袭爵,若无实打实的功劳,又无人为其撑腰,那多半是要官降一级的。
这也是如今国公府仍旧费尽心思用药吊着老国公性命的缘故。
沈国公活着,他们还是国公府。YST
若是死了,也许当时便成了伯府侯府了。
但这一回既是楚王出面,众大臣还是很给面子的积极参与。
除却各家家主,府中的公子少爷、夫人小姐也均盛装出席,偌大的庭院中瞬间人声鼎沸,显得格外热闹。
天色渐暗,气温不断降低。
今年的天比之往年都冷得早,才刚入秋没多久,众人便已披上大氅御寒。
颇为难得的,到了晚膳时分,几位成年皇子竟也尽皆到场,共贺沈国公寿辰。
如此场中气氛便更加热烈起来。
也不知是听了李太医的话已开始少食多餐多走动,还是有了什么别的更好的法子,又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萧辞的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就连身型都不似从前那般臃肿。
萧珩有些日子没进宫,自打萧墨被斥,他也请了好几天的假未曾上朝,今日陡然一见还真觉得有些新奇。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一旁萧宁的声音。
“三皇兄最近意气风发,看着是一日比一日年轻有精神了。”
“本来这两天总是见面倒也没觉得什么,现下他换了这么身衣裳,越发衬得人唇红齿白,十分俊俏。”
“俊俏”这两个字用在萧辞身上,听来总觉得违和。
萧墨背手站着,没什么好脸:“本王倒霉,他自然有了好心情,不过就他身高模样,就算是瘦了不也还是老样子,哪里就俊俏了。”
萧宁知道他不爱听这些,闻言忙改了口:“也是。”
“大皇兄这话说得不错,就算跟从前比他是好看了些,可在咱们几个兄弟面前,他还是差远了。”
这不还是在夸他?
萧墨转过头瞪他一眼,直将他瞪得一缩脖子彻底闭上嘴,他的视线才又落回到萧辞身上。
默默看了许久,忽而嗤笑一声。
“你说得其实也不无道理,他瞧着比先前是有些不同,看来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如日中天了。”
“不说这精神气,就连外在形象也大不一样,往常他可不大敢穿这种颜色的衣裳。”
“父皇器重朝臣捧场,他如今可是我大梁皇子中的第一人。”
“咱们来了这许久,也没见他过来打声招呼,还站着做什么?”YST
萧墨不掩面上讥色:“走吧,也去向楚王殿下道道喜,恭祝沈国公六十大寿。”
几位皇子站在一起本就引人注目,齐王的一举一动就更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何况他先还压着声音,后面这几句却用了正常音量。
这话说罢,顿时引来一阵小声议论。
萧墨充耳不闻,雄赳赳气昂昂走在了最前头。
萧宁自然抬脚跟上,就连一向不大参与这些纷争的萧珩也微笑着,亦步亦趋随他前行。
不得不说,萧辞今日看上去的确有些不同。
原先离得远,只觉得他精神状态极好,瞧着也比往常眉清目秀些,而今距离渐渐拉近,萧珩才发觉并非如此简单。
耷拉的皮肉变得紧绷,逐渐显露的皱纹也淡化消失。
他身披长至脚踝的冰山蓝色大氅,这颜色本就容易显胖,但此刻却衬得他颇有了几分长身玉立的意思。
再加上他行动本就有些温吞,如此倒让整个人变得清新俊逸。
不仅书卷气十足,还格外优雅贵气。
萧墨一身黑袍站在他面前,浑身的肌肉爆裂,再加上眉眼间透出的狠劲,五大三粗简直像个莽夫。
对比强烈,萧墨自己却毫无所觉。
“三弟可真够忙的,咱们兄弟来了许久都不见你相迎,如今你朝中之事繁多,还要再管国公府的寿宴,如此劳碌实在是辛苦。”
“瞧瞧这小身板,还真有些我见犹怜了。”
萧辞原本侧对着这边,正忙与跟旁人说话,此刻听闻这动静忙转过身来:“大皇兄来了,两位弟弟也来了。”
他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热忱,瞧不出半点不同。
“是本王疏忽,方才只顾着与人商讨晚宴细节,原是准备定好之后便来接你们,谁知这一说就被绊住了脚,都是本王的不是。”
“今日沈国公六十大寿,十分不易,几位兄弟可务必体谅。”
他乐呵呵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来,这边请这边请,”说着又喊,“玉枫,还不快过来见过齐王殿下和康亲王瑞亲王?”
萧墨看见他那张假惺惺的脸就觉得生气。
什么叫沈国公已十分不易,让他们体谅?那意思就是若再纠结于此,便是在给他找麻烦,是不懂事了。
不冷不淡地哼了一声,等着那沈玉枫过来打了声招呼,萧墨实在待不下去,带着萧宁便往先前准备好的位置坐了去。
萧珩随大流,依旧跟着。
如此场中情形又变得有些微妙。
皇子之间的关系本就如此,谁与谁亲近,往后便可能是彼此的助力,而萧辞现下虽得梁帝重用,却无人在其身边,实在有些势单力薄。
不过,势单力薄有势单力薄的好处。
孤立无援时若能站在其身后,待他大事得成,那便是有从龙之功的重臣。
有些喜欢走偏门的胆大好赌之人,开始试探着与萧辞套近乎。
而另一些稳重些的则冷眼旁观,暗暗与自家人使眼色,让他们尽量低调,别与他有过多往来。
几位皇子的座位被安排在高处,视野开阔,垂眸便能看清院中全景,自然也能看到萧辞不断来回穿梭的身影。
萧宁看得直咂嘴。
“总觉得三皇兄变得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他挠了挠脑袋:“真是因心境不同,所以连样貌也有些变化?”
萧墨抬手拿起面前的方盏狠灌了一口热茶。
“相由心生,他那样的狡猾小人,从前装模作样扮憨厚,瞧着便是老实可欺却有假模假式,现下大权在握,却愣是变得这样文质彬彬,要说没点古怪,谁信?”
“之前本王提醒他,让他别一直坐着不动时,他那反应可不像是会听的样子,此刻却愣是返老还童了。”
萧墨说着,拿着茶盏的手突然顿住。
“听闻不少小姐夫人都会用些护肤的脂粉,便是本王王妃也时常着人到外头采买,为的便是能容颜永驻。”
“不管怎么说虽是花费多些,用途还是有一些的。”
“至少齐王妃的那张脸,比多年前与本王大婚时变化并不算大。”
“你们说他一个大男人,不会也——”
后头的话并没有再说,萧宁一口茶到了嗓子眼儿里险些硬生生又吐出来:“他用脂粉?”
“其实,本王倒也不是说男人便不能用这些,只是他?”
萧珩一直坐在一旁没吭声。
直到此刻才抬起头来,视线落在仍旧在下方忙碌的萧辞身上。
“胭脂水粉面膏一类的东西,不过是让肌肤增色。”
“可如今三皇兄却是从内到外的焕发神采,咱们大梁若真有那般厉害的脂粉,恐怕早已被小姐夫人们疯抢,如何会这般寂寂无名?”
晚宴真正开始后,萧墨便更觉出不对来。
“的确有些古怪,本王还当他是少吃多动后才变得不同,可瞧他这饭量,分明并未减少,甚至比先前更甚。”
“吃这么多,他需有每日运动多久才能得这般身型?”
“本王吃得比他少,只要得空便在府中操练刀枪棍棒,也没见瘦成他这样,他现下这大鱼大肉的,瞧瞧,还吃上肥猪蹄了。”
“哟呵!”萧宁显然也看到了。
他们坐在上头,萧辞原是该与他们一处的,不过他还要照应着沈国公府的几个人,到了晚宴后期便换了位置。
“古怪,实在古怪。”
“难不成三皇兄竟背着咱们得了什么返老还童之术?”
萧墨不屑地撇撇嘴。
“怕不是什么歪门邪道吧。”
场中的萧辞并不知他们的讨论。
从他出生至今,还从未有过今日这样的感觉。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的身上,众人见到他时,或是满眼热忱,或是充满期待,有时带着些敬畏,有时又带着不知所措的拘谨。
哪怕平日里再如何理智清醒,此刻都由不得他不生出些飘飘然。
原来这就是权力带来的一切。
不过才有这么一些些的不同,他便已能有如此深的感受。
若有一天他能登上帝位,那又会是何等场景?
萧辞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多吃了两块肉,之后便站起身来,忙得更有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