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
因积雪繁多,整片大地都平添了些许亮色。
然而门窗未开,林立的书柜落下成片的阴影,顿时将那一点点亮色完全隔绝。
屋内虽有烛光摇曳,却仍旧显得有些昏暗。
短短三个月的工夫,楚王萧辞明显清瘦不少。
挺着的大肚腩逐渐变得平坦,就连脸颊都不再如从前那般滚圆。
不过即便如此,他瞧着也还是显得满脸横肉。
更因为短期之内突然暴瘦,皮肤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眼角也跟着下垂,明明才刚三十出头的年纪,瞧着却比齐王还年长。
也难怪萧墨对他格外不满,越看他越糟心,总觉得他形容丑陋,十分影响萧氏一族的形象。
底下站着的一众下属心中嘀咕,却并不敢表现出分毫。
萧辞眯着眼睛坐了片刻,又过了许久才翻起眼睛:“都不早了,若是没什么要说,与其在此耗着,不如都回去吧。”
“本王这里如今也没你们住的地方。”
“殿下,”见他开口赶人,有人终于忍不住道,“如今您与齐王在朝中分立,看似还算平衡,可他多年经营,到底更胜一筹。”
“何况北边的齐国尚蠢蠢欲动。”
“若哪一日边疆战事突然爆发,他毕竟曾是我大梁的不败战神,到时陛下为保大梁太平,少不得对其格外重用。”
“到时候,殿下又该如何?”
有人做了出头的椽子,后头的人便自然也大胆跟上。
“不是我等瞻前顾后,实在如今行事还是小心为妙,若能争取到其他皇子的支持,那才更是上策。”
“那康亲王,从还是皇子时便一心跟着齐王。”
“瑞亲王原来倒是十分坚定地跟在二皇子身后,可他大约也是被伤透了心,终于幡然醒悟,成了如今独来独往的模样。”
“圣上对他宠爱有加,他身后又天生站着苏氏一族,偏自己还没有与人一争高下的想法。”
“属下等以为,这样的人,实在没必要将其变作敌人。”
“要么,让其变为盟友,要么干脆将他放置一边。”
“否则他无欲无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却实在没这个工夫跟他耗,也实在输不起啊!”
萧辞不曾抬头,亦不曾吭声,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见。
直至底下众人都有些站不住,他才缓缓轻叹一声:“一点小事,你们何必这般如临大敌?”
“本王并非那些不听劝告之人。”
“你们说的这些,本王心中都清楚,你们也大可放心,在这些事情上本王自有分寸,至于萧玉珏——”
他默默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他这样桀骜不羁无法驯服之人,你们还想着将其变作盟友?本王可不敢做这等好梦。”
“本王是什么货色,本王自己心里清楚,他也清楚。”
“他既瞧不上,便自然不可能真心相交,若你们还想着利用他的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本王倒是劝你们一句。”
“小心哪一日你正在前冲锋陷阵,却被他背后刺上一刀。”
“此人根本做不得盟友,于咱们而言,他就是一大隐患。”
萧辞口中喃喃。
“若本王只是如从前一般默默无名也就罢了,可如今到底被父皇高看一眼,若有这样的机会却不抓住,实在可惜。”
“萧玉珏啊萧玉珏,本王原先不过是暂避锋芒。”
“如今你如日中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可不能再让你挡着本王的路了。”
眼看着下方众人还要再劝,他自言自语两句后到底摆了摆手。
“急什么?本王虽这般说,却没说现在就要如何做。”
“他的确厉害,可也用不着你们这般如临大敌如履薄冰。”
“慢慢来吧,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再说。”
“是!”下方众人听得这话,终于松了口气。
“殿下能这般想就最好了,不是我等如履薄冰,实在是瑞亲王此人邪门,您若不惹他,他就算有很多事心知肚明,也未必就会怎么样。”
“可若是惹了他,却少不得被他揪住不放,这买卖,得不偿失啊。”
几人说着,又换了话题:“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看齐王,不知殿下可有成算?”
未开启话题前,众人全都跟哑巴似的。
萧辞看得不耐,只想让他们赶紧滚蛋。
此刻终于说起正事,自也不会再提什么走不走的话。
他略显臃肿的身子往后一靠,眼睛不由自主地又眯起来:“萧墨?他的事,本王与你们想的倒是有些不同。”
“你们担心他因战事再起被父皇重用,到时此消彼长,本王自然便又矮了一头,但你们可曾想过这重用是如何一个重用法?”
“是让他在朝中手握大权?”萧辞略显讥讽地摇了摇手指。
“不会,父皇为保我大梁太平,定会再派他去往前线,十有八九还会再加上康亲王在旁辅佐。”
“上阵杀敌,你们真当是什么好事?”
下方众人有些茫然地抬头:“这,可这就足够了啊!”
“手握兵权,还有康亲王辅佐,他们二人远在边疆,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届时再大胜归朝,恐怕连圣上都要忌惮三分。”
“到时满朝文武皆将他们当作英雄!”
“若齐王振臂一呼,还愁没有支持和拥护者?”
萧辞闻言,终于缓缓站起身来。
他身上这件夹袄,还是前段时间刚做的,如今穿在身上又显得有些空旷,晃晃悠悠十分没形,也更衬得他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他自己却并未察觉,只来回踱了两步。
“此话也并未没有道理,不过本王却在想,若是换个角度——”
“他们在外征战,京城之中的成年皇子,是不是就只剩下本王和瑞亲王两个?照你们所言,瑞亲王对争权一事并不在意。”
“那本王便理所当然会成为父皇的左膀右臂。”
“是,他们在外手握兵权的确颇有威胁。”
“可沙场无情,刀剑无眼,谁也无法确定齐国大军如今的实力,处处都是陷阱,日日都是未知。”
萧辞没再往下说。
底下站着的众人却恍然大悟:“殿下所言,倒也不错。”
“何况沙场无情刀剑无眼,在战场上,谁知意外和明天哪一个会先来?即便他们运气真的好,可意外嘛!”
有人笑着,规规矩矩躬身朝萧辞一拜:“如此,还是殿下英明!”
又是一阵轻声细语的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内渐渐安静下来。
夜半时分,萧辞吹灭了最后一根蜡烛,在内室的床榻上躺好休息。
先前站着的那些人也已不见,但书房的大门却从始自终未曾打开。
萧珩府上猫狗打架的事,原先只有一街之隔的萧墨知晓。
但到了第二日一早,这消息便传到了梁帝耳中。
因要早朝,梁帝只来得及先问了两句,直至处理完朝政再次回到启元殿,他才得以了解详情。
“黑螭卫既有人暗中守着,在此之前可曾发现有何不妥?”
吴尤一身锦袍,干练而利落。
雪后初晴,气温变得更低,他却丝毫不曾受影响,唯有行到外间时才会披上大氅,寻常时连取暖的炭盆都不用。
此刻身在大殿,甚至连外头的罩衫都没穿。
听得梁帝问话,他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回陛下,瑞王府后院新建不久,院墙内外皆种满了常青树。”
“天气渐冷,又下了雪,因此的确有些遮挡视线。”
“我等并不能靠太近,根据当时在现场的黑螭卫所说,那条街人来人往,不少达官贵人平头百姓都会路过。”
“但他们的确未曾见到狗。”
“照理说那狗的身型不小,若是正常的疯狗,恐怕早在未进入院墙之前,面对外头的人就该叫起来了。”
“事实却是,”吴尤冷声道,“外头一直风平浪静,甚至院内最开始也没什么异常,直至瑞亲王带着人出现,那狗才突然蹿了出来。”
“臣已派人去暗中察探,那么大一只狗,不可能凭空出现。”
梁帝盘着珠串的手渐渐停下。
“一年前,有只黑猫也曾神出鬼没,不仅闹得宫中不安,还险些伤了珩儿性命。”
他说罢,抬起头来:“这件事,命人秘密去查,不要闹出太大动静,省得打草惊蛇。”
“另外,再派些高手去瑞王府外暗中守着。”
“若对方还有后招,则可一网打尽。”
“若后续并未再有任何异常,那此番之事便只是试探,你们查出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轻易放过,亦不要声张,务必及时来报。”
吴尤朗声应是,很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张宝全默默地着人给梁帝上了壶热茶,见他抬手接过,尚未开口就听到帝王略显疲惫地叹息一声。
“年轻时,总担心子嗣艰难,我大梁难以为续。”
“如今才知,皇子太多也有皇子太多的难处。”
“再想来,”梁帝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若非贵妃当年一句话提醒,恐怕珩儿之后还会有更多皇子。”
“皇子成年,有时他便不再是他自己。”
“他的母妃,他的外家,与外家交好的大臣,甚至包括他自己,总会一步步逼迫,又或者诱惑着他们去往某个根本无法控制的方向。”
“恐怕届时就连朕也未必能稳住局势了。”
“天家无情,朕这辈子作恶太多,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不知百年之后去了底下,会不会被先皇怒骂斥责。”
梁帝的神色变得黯然,情绪自然也格外低落。
张宝全看得不忍,斟酌片刻还是劝道:“陛下何苦这样想?都说天下无情,可陛下分明却是因有情才不得不如此。”
“他们盛家尚且能闹着要抚恤,谁又曾真正安慰过您?”
“若非他们在后面暗中做了那么多事,事情未必就会发展到如今这般模样。”
张宝全实在有些看不过眼:“今日盛大人还哭得那般委屈。”YST
前几日盛家老夫人刚刚病倒,今晨盛家老太爷终于也悲痛欲绝哭晕了,方才盛大人在朝堂上吵闹半天,一字一句哭的都是他们有多苦。
宸妃死得早,四皇子死得惨。
好像他们才是苦主。YST
而身为帝王的梁帝则成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张宝全还真是气不打一出来。
“这话奴才本不该说,可他们也实在有些过分,金银珠宝不要,田庄铺子也不要,就连加官晋爵都不要,这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能把几乎从不插手朝政之事的张宝全给气得没了理智,可想而知今日朝堂上闹得有多夸张。
梁帝嗤笑一声:“若这些都不要,那要的,自然是朕给不了的了。”
“他们……”张宝全瞪大了眼。
梁帝已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帝王的声音低沉:“当初死了一个宸妃,他们尚有四皇子可堪大用,如今四皇子也没了。”
“你没听盛大人哭诉吗?宸妃的外甥女早早没了娘亲,小时候几乎是宸妃带大的,如今宸妃不在了,宸妃所生的四皇子也不在了。”
“她在家中悲痛难忍,几乎痛不欲生。”
“一个闺中女子究竟如何,值得他拿到大殿上跟朕说?”
梁帝话音刚落,张宝全就惊呼起来:“他们难道竟想着让宸妃的外甥女进宫来?不会吧!”
“不会吧”三个字虽是叫出了声,可内心深处想到的却是另外三个字,可能——
还真会。
细想起来,为了让盛家长盛不衰,他们倒的确深思熟虑过。
金银珠宝爵位官职,于他们而言其实都是虚的。
圣上今日既可以随随便便恩赐,明日一道圣旨便又可以彻彻底底收回,钱财乃身外之物,地位亦不过是空中楼阁。
唯有将家中女儿再次送入后宫,诞下龙嗣,才能真正将位置坐稳。
但显然,这并不在梁帝计划之内。
张宝全愣了半天,就见帝王轻笑一声:“盛家是被权势迷花了眼,昏了头,一心钻进牛角尖,竟真想着拿捏起朕来了。”
“他们倒也好心,还特意挑了个足够年轻貌美的。”
“可惜啊,朕如今是没这个心思了,瞧着她们一个个花般的年纪,却要到这宫墙之下艰难求生,很没意思。”
“更不用说那宸妃的外甥女,比珩儿还要小上两岁。”
“朕从前见过,小小一孩童,模样周正举止大方,挺好的孩子,盛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原可以让她得配良人,也真亏他们想得出。”
张宝全难得不屑。
不过话既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多做评价也已没必要,总归圣上不会让他们得逞,那这帮人无论如何跳脱也无用,最终不过是一场空。
接连说的都不是什么能叫人高兴的事。YST
眼看着梁帝心情越来越不佳,张宝全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天冷,瑞亲王今日一早着人送了些新鲜羊肉和鹿肉,都已片好。”
“说是若陛下觉得冷,可命人直接煮锅子吃。”
“那锅子的底料,还是殿下叫人特制的,有辣的也有不辣的,届时可分开两边煮。”
张宝全舔着脸走近了两步:“该用膳了,陛下可要尝尝?”
说了许久的话,梁帝也的确饿了,闻言越发觉得腹中空空,便一摆手道:“那就叫人上吧,再搭些蔬菜,弄些山楂汤来。”
他说罢,抬头看了半晌,终于没忍住抬脚就踹。
“老东西!你什么表情?想吃便说话,摆出这么张脸瞧着朕做什么?也不怕叫人恶心,影响朕的食欲。”
“诶!”张宝全嘿嘿笑着赶紧躲过,口中却道,“多谢陛下恩典。”
“这不是瑞亲王殿下每次送来的吃食都格外美味,奴才也馋得慌嘛,听说这次的辣锅子底料用了十几种香料炒制而成。”
他顿了顿:“还加了许久尖辣椒。”
“那可是一颗辣椒籽不小心呛进喉咙管儿里能呛出血丝的东西!”
话音未落,梁帝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朗声大笑。
就连张宝全也笑得前俯后仰。
略显压抑的启元殿内,被欢声笑语覆盖。
路过的小宫女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又匆匆走开:“陛下今儿心情倒是不错。”
身旁的小宫女亦回头笑笑:“是啊,大约是又说到瑞亲王了吧。”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后,她忙缩了缩脑袋:“是我多嘴了,妹妹可千万别跟我学,陛下的事,咱们心里知道就成,可不能随意跟旁人说。”
启元殿内,很快飘出锅子的香气。
此刻的瑞王府,因着天冷,也煮起了锅子。
自从上次不小心被尖辣椒给呛到之后,萧珩便尝试着让府中的厨子将其与别的香料一起炒制。
折腾了好些天,又结合不少民间做法,还真叫他们折腾了出来。
昨晚他们便以提前尝过味道。
今日送了些进宫,剩下的自然是要自己享用。
疯狗一事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太大的影响,该命人查的自然要查,可该过的日子却也还是得过。
黑风和团子经过昨日检查后已确定没什么大碍。
大夫还特意给它们开了些药,防止沾上什么不知名的毒物,又或者肉眼难见的病气。
今儿一早,两只狗已经又活蹦乱跳。
虽则偶尔碰上伤口时还会哼哼,但精神却还不错。
萧珩和林黎各自吃了一口辣锅,便在旁另外支了个清水炖煮的锅子,时不时也烫几片肉喂喂它们。
就连小狸花都跳了出来,喵喵叫着也要吃。
萧珩烫着一片鹿肉,看着面前锅中翻滚的汤汁,倒是听林黎说起一件事来。
“昨日那只疯狗来了之后,没过多久齐王府便派了人来。”
“咱们后来一直在忙,属下倒忘了这件事,还是今儿回来时又见到门房小厮方才想起。”
这事萧珩还是第一次听说,倒是有些稀奇。
“齐王府?那可真是稀客。”
“自打本王出宫建府,将地方选在这离齐王府一街之隔的地界,这么久了,还从来没见过他们府上的人登门。”
“就连咱们府上,也鲜少去他们府上。”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跑到咱们这儿来了?”
萧珩将烫好的鹿肉沾上秘制酱料,放进口中,待嚼碎咽下才问:“可曾说有什么事吗?”
他略显迟疑地回忆:“可本王今日上朝时见到大皇兄,他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啊。”
“……”林黎也不太明白。
“门房小厮倒是说了,派来的人是齐王殿下的贴身侍卫高山,来了之后先说想见您,后来听说咱们府上出了事,便只问了两句。”
“说是齐王殿下听着动静不对,叫他来问问。”
“这叫什么话?”萧珩有些莫名其妙。
“咱们府上平日里动静也不少,就连本王当初重病昏迷,那么多日未曾清醒,他抢走了宫中所有的太医替他家世子看病,也没说着人来看看啊。”
“那可不?”林黎摇头。
“属下也不知他们究竟是何想法,总不会那疯狗其实是他们弄来的吧?殿下可曾听说,人办坏事之后总会忍不住想回头看个究竟。”
“他们这等行径,还真像是来打探消息的。”
林黎撇撇嘴,在一旁的清水锅子里烫了片羊肉,待放冷了些才夹给黑风,害得团子和咪咪急得团团转。
萧珩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好笑。
“要不怎么说,本王这位大皇兄命不好,多少次了,他其实真的什么都没做,可却总是被迫受到牵连。”
“为什么?不过是因四个字‘不合时宜’罢了。”
“这疯狗的事,大约与他无关,”萧珩轻笑一声,“不过他派人来,应当也非只是问问这么简单,约莫是被咱们家的猫猫狗狗吵烦了吧。”
见林黎还有些不解,萧珩往后指了指:“昨日大雪,黑风和团子醒得早,在外疯了一天。”
“那边可是离他们府上更近。”
“这些天,大皇兄和三皇兄在朝堂上没少明争暗斗,估计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再被这般一吵,他能有什么好心情?”
林黎“啊”了一声,懂了。
齐王萧墨的确没有好心情,譬如现在。
正是用膳的时候,这段时间为表现出内心的哀痛,也未必比楚王萧辞更哀痛,他吃得很少。
可问题是他并非真的没胃口。
人就是这样,越饿越忍越想吃,因为吃不到就变得更加难忍。
本就不大好的心情愈发崩坏。
就见府中膳房端来了今日的膳食,就跟他要为萧衍和萧肃守孝似的,一水儿全是蔬菜,一块肉都瞧不见。
偏偏瑞王府香辣的,令人垂涎欲滴的锅子香远远飘散,疯狂攻击他的神经。
萧墨咬了一口白菜,终于忍不住摔了筷子:“做得什么玩意,难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