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的小狸花好奇又小心地盯着说话的两人看,片刻后眼皮子逐渐耷拉下来,眯成一条细细的缝。
它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两只前爪移动着踹在身下,缓缓闭上眼。
萧珩见它似乎困了,下意识便想起身去别处闲聊。
谁料刚才瞧着似乎都快睡着的小猫,却突然警惕地再次冒头,牢牢盯住他所在的方向。
这下萧珩再不敢乱动,默默坐了回去。
十分神奇的,小猫刚见他坐好,似乎便也跟着安心下来,亦重新以方才的姿势趴好,再次闭上双眸。
“这是……”林黎在旁看着,一时想笑一时憋屈。
想笑是因一人一猫的反应都很有趣,憋屈则是因为:“今儿一下午,属下忙前忙后忙左忙右,又是喂吃又是喂喝,它怎的对属下就如此视而不见!”
萧珩看看那娇小玲珑的猫,再看看威武雄壮的他,也想不明白。
唯有合理猜测:“可能,猫就是如此……不喜欢过分殷勤的,就喜欢有分寸的吧。”
“当然,也可能纯粹觉得本王顺眼。”
“……”那就是瞧他不顺眼呗!林黎破碎的心无法缝补,兀自絮叨了好一会儿,才又说起正事。
“扩建处的相关想法,属下已命人去工部报备过了,那边说他们会尽快将图纸绘好,争取明日就先出一版粗稿来,给殿下过目。”
“咱们的人倒是说了不急,结果反而引出一堆话来。”
萧珩下午先是忙着陪猫,又忙着陪狗,好不容易将黑风和团子都哄得睡着,这才得空在此看看雨夜的风景。
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真不知晓。
“说什么了?”萧珩往后又靠了靠,边看着外间的雨边问。
林黎其实也是才刚听侍卫回禀的:“说是康王府那边,要求太过简洁,本就难办。”
“工部几位大人费尽口舌,好不容易才说通康亲王,让他不要过分执着于将那么大的地方全都变成练武场。”
“结果今日齐王殿下又掺和了一脚。”
“现在他们头疼不已,只怕照定下的图样修建,将来不仅落不着好,还会受到责罚。”
“咱们的人好奇看了一眼,怎么说呢……”
林黎斟酌了一下用词:“属下听了描述,猜想若真建起来大约会很古怪。”
“说是好好一块地方,一半建屋子,用来做练功房和书房。”
“练功房占其中四分三,书房占四分一。”
“剩下的一半空地则在两角各建一处凉亭,不用假山铺设,院中也不引流水,自然更没有小桥。”
“凉亭以连廊衔接,连廊边种些树木遮荫。”
“其余空地全是练武场。”
萧珩听得奇怪:“既要建屋,为何要一边大一边小?”
“可不是?”林黎显然也想不明白。
“听说是齐王殿下说了一句,说存放兵书的地方用不了那么大,倒是练功房,若是不够开阔,在里头施展不开,不如不建。”
“否则便是建了,将来多半无用。”
“如今工部的人愁得很,正犹豫着是不是该问问圣上的意思。”
“可这毕竟是康亲王自己的府邸,自该以他的意愿为先,所以十分两难。”
那倒的确如此。
本就是王府扩建之事,父皇也说过由他们自己做主。
何况萧宁还格外上心,一应事务亲力亲为,若好不容易满意的方案被工部自作主张禀报圣上,最后被迫改了,定会心生埋怨。
可若听了他的,将来真造出来,又少不得有旁的话说。
这事不好解决,且毕竟与他们无关,随意插手只会闹得更加复杂。
萧珩“嗯”了一声,没再多做评价。
林黎自然也不过说说而已,此刻已讲起另一件事来。
“这段时日,二皇子似是变得有些疯癫,时不时便要闹腾,听说今儿又发起疯来,不仅将送去的菜扯了一地,还将自己弄伤了。”
“他本就一直有伤在身,之前有人照料起居,又有太医日夜诊治,如今却唯有自己一人过活。”
“若是好生养着问题倒也不大,偏他乱动乱跳。”
“听说实在叫得太惨了,中途又突然没了声音,禁军怕他出事,这才打开门看了一眼。”
“结果便发现他好好一个人,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浑身是血。”
萧珩闻言,原先还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的手停了下来,蹙眉问:“浑身是血?事到如今还不知消停,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父皇既已这般待他,恐怕他流再多血也无用了。”
“可不是?”林黎撇了撇嘴。
“不知是真发疯还是又想用苦肉计,守卫的禁军倒是将消息传进宫了,可宫中被未再派太医,反倒换了一批略懂医术的禁军来守着。”
“说是他如今就是些皮外伤,内里的伤当初早养好了,若往后他再如此,让禁军给他上些药包好就成。”
林黎实在无法与此人共情,也显得非常不解。
“都这样了还不死心,从前属下可真不知二皇子是这样的人。”
“皆是被关被禁足,四皇子这么些天了,自己生火烧饭吃穿浆洗,除了偶尔闷得发慌时自言自语两句,什么动静都没有。”
萧珩已又捏起了腰间的玉佩,闻言却轻笑了一声。
“是吗?恐怕也未必。”
也不知是他们聊天时一直不断的声音叫小猫觉得安心,还是它在外流浪太久,吃饱喝足后实在累了。
林黎看向不远处的案桌下,先前还格外警惕的猫已睡得四仰八叉。
萧珩的话却叫他险些拔高声音,又硬生生忍住了:“难道四皇子有什么不妥?”
萧珩没立刻说话。
沉默片刻,他才道:“是否有其他不妥,本王不知。”
“不过照你所说,他被禁足之后若是这等反应,本王倒以为,这便是最大的不妥。”
“四皇兄平日里看似低调正派,可他那秦王府你不是没去过。”
“早年他母妃离世,父皇感念其深情,将此前她带进宫的,后来赐予她的一应物品都赏给了她的儿子。”
“且他母族富有,当日见他一人在外立府,可没少资助。”
“再加上封地岁贡,这些年暗中又搜刮了许多钱财,本王这个四皇兄,府里头的东西虽不显眼,却样样贵重,实则是很会享受的人。”
林黎听得连连点头:“不错。”
“秦王府虽离宫最远,可也正因地处偏僻,占地反倒比别的亲王府大不少,瞧着也厚重大气。”
萧珩将身子又往后靠了靠,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看着林黎。
“可就是这样一个很会享受之人,在被独自禁足后却几乎销声匿迹,且并非对生活无望,反倒日日按部就班。”
“此事倒不如设身处地想想,若你从前身份尊贵高高在上,却骤然成了阶下囚,无人照应,没人在意,甚至想说话都寻不到人应答。”
萧珩问:“你能如他这般沉得住气吗?”
林黎想都没想就摇头:“不能。”
萧珩露出一副“懂了吧”的神色,而后才道:“别说是你,从前太子不能,齐王不能,便是本王遇到这样的事,也不能。”
“真能做到如他现在这般,定是在挣扎一番过后知道再无可能,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之后彻底想通才能如此。”
“那他为何能做到?”
“难不成是因他比咱们心智成熟,稳重自持?”
这话萧珩都没说完,林黎就没憋住笑出了声。
“殿下,若从前这般说四皇子,属下少不得还真会信,如今嘛,心智成熟也许是有,稳重自持还是罢了。”
他沉吟道:“所以您的意思,他现在如此不过是按兵不动,其实根本就是在琢磨着别的法子,想着还能有重新出来的一天。”
“这般想倒是正常了。”
林黎点点头:“没道理二皇子都闹成那样了,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可禁军守卫森严,也不许任何人与他们接触,他又能如何?”
这就不是萧珩能猜到的了。
在从前那个梦中,如今的这些事并未发生。
太子被废乃是很久之后的事,且并未废太久便又起复。
哪像如今,被关了又关,从宫中关到宫外,从尚且派人来伺候,到彻底留他一人独活。
至于秦王萧肃,在梦中则一直跟在太子身后,算是一路顺遂的。
直到后来齐国入侵大梁,他在朝堂之上力争举兵抗敌,没多久却被刺杀于暗巷。
虽不曾真的丢了性命,被太子派人救下,却卧床不起多年。
自然也没有如现下这般被夺去爵位,又禁足于宫外。
猜不透后续,萧珩也没再花费这工夫。
不过如今他与禁军统领王斌、黑螭卫统领吴尤的关系还不错,想想便叮嘱了林黎一声:“你有空去提醒两位大人一句,省得叫人钻了空子,届时连他们也要受到牵连。”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
盛夏季节,天越来越热,偶尔若是下上一场大雨,能稍稍舒服一晚,到了次日便又是艳阳高照,瞧着都觉得晃眼,让人心烦。
之前南边报上来可能会发生的涝灾倒是得以幸免,可北边的旱灾却眼看着要到来。
也不知是不是前段时间雨下得多了,如今太阳占据天空,热辣辣地灼烧着大地,一点儿相让的意思都没有。
京城倒还好些,再往西北处,几乎连日地不见雨。
若说涝灾还有预防的措施可行,这旱灾想要度过便几乎得看天意。
数十日暴晒,河水干涸,庄稼被毁。
百姓饮水难已是致命,粮食也进而短缺,再加上天气炎热。
地方报上来的消息,已有不少人在酷暑中缺水饥饿而亡。
难得有井还能打到水的,更是排起长龙。
时不时还有争执斗殴发生。
当地官员愁秃了脑门,京城内,满朝文武自然也不得闲。
萧珩在府里窝着不愿动弹,却还是被梁帝召到宫中,与齐王萧墨、楚王萧辞和康亲王萧宁共同商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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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白天太热,直至夜幕降临,众人才齐聚宫中。
启元殿内,皇子们各自坐着,手中一盏冰镇梅汤。
唯有萧墨正在侃侃而谈:“为今之计,其一,当适时开仓放粮,抚慰百姓,其二,当派守军尽快前往,以防有人趁灾作乱。”
“此两点之后,若天能降雨最好。”
“若实在不成,儿臣以为还需做好将百姓分流,暂且引入临近城中的准备。”
梁帝因为此事,已经数日未能安歇。
他微蹙眉头,抬手轻柔额角,片刻才道:“你所说的这些,朕已听不少人提议,但收效甚微。”
“天何时降雨,非人力能为,而没有水找不到水,便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你们呢?”梁帝的视线扫过剩下几人,“可有何想法?”
康亲王萧宁眨巴了一下眼睛,这事问他?
“儿臣对此不太精通,可若是需派人前往带兵,抑或是需寻一个人前往该处抚慰百姓,儿臣愿替父皇分忧。”
楚王萧辞则是在春闱一事中学到了点东西。
闻言道:“若天水靠不住,那派工部前往,多打些井试试呢?此外旱灾之后怕有瘟疫,还需再多备些药材去才好。”
这些不过鸡肋,便是打井,别说能不能有水,即便能有亦不过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梁帝显然不满。
见萧珩还低着个脑袋站着,终是忍不住道:“珩儿,哑巴了?”
“……”萧珩还在发呆,闻言不由开口:“那倒是没有。”
他顿了一下,才又道:“儿臣只是在想,若在城中实在找不到水源,是否该派人前往山间找寻可有溪流。”
其实在他印象中,今年的旱灾并未持续太久。YST
一则朝廷重视,当地应对也算得当。
二则数日后便将迎来接连几场雨,百姓生活很快得以恢复。
但这些显然并不适合在此刻讲出来。
萧珩发呆的当儿,突然想起很多年之后他曾在郊外遇险,险些缺水而亡,彼时正是山间一处隐秘的小溪救了他一命。
山上的气温环境都与外界不同。
有时即便城中已难寻水源,山中也极有可能存在意外的收获。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听得萧墨冷笑一声。
“六弟如今说话是越发不负责任了,别说那地方是否有山,便是真有山也未必有水,浪费大批人力搜寻,还不如挖井来得快。”
天气炎热,人本就烦躁。
再被这般冷嘲热讽,萧珩哪会客气?
他抬头便笑了笑:“看来大皇兄对我大梁地势并不熟悉,山阴郡地处西南,城中便有大山一座,城外另有一处矮些的山。”
“山中树木丛生,若气候好时还有瀑布飞流。”
“那又如何?”萧墨冷了脸,“六弟也说那是气候好时才有瀑布。”
“如今既不下雨,又极干旱,哪来的水?本王以为,若是对此了解甚少,还是尽量别出没用的点子。”
“百姓生计,何等重要?”
“可不是六弟拿来邀功,显摆自己与众不同的工具。”
这话实在有些不客气。
一旁站着的康亲王萧宁下意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看看萧珩,再看看萧墨,最终到底没开口。
萧辞则适时插话道:“六弟好意,大皇兄也太严厉了些。”
“咱们兄弟之间,到底还是该和睦相处才是。”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少不得又让萧墨想起从前种种,更加厌烦起来。
“三弟还真是糊涂,此乃国事,谈何情感?”
“……你!”
眼看着又要闹腾,梁帝终是忍不住,将手中的茶盏“啪”一声放到桌上:“怎么,关了两位皇子还不够?你们剩下的几个还要吵?”YST
说罢便又指着萧珩道:“珩儿你说。”
萧珩这才躬身,规规矩矩一拜:“多谢父皇给儿臣解释的机会。”
“山间水,大多是冬日积雪融化而成。”
“大树参差树木林立,因此而遮住阳光得以留存,且山越高气温便越低,存储一些水亦是正常,虽未必能大量供应,也可解燃眉之急。”
他慢吞吞地说完,才回过头看向萧墨问:“大皇兄何以如此激烈反对臣弟的意见?”
“是真觉得山中寻不到水,还是担心山中真能寻到水?”
短短几句话的工夫,萧墨好好的一张脸愣是被气得泛青。
即便是殿中烛火印照也毫无用途。
正要说话,下一瞬,外间却突然乱了起来。
有小太监急匆匆进来禀报:“陛下,禁军传来消息,说外头二皇子和四皇子所住府邸出了事,突然走水了,如今正在全力扑救。”
“因火势太大,两位皇子尚未能救出。”
“王大人和吴大人都已赶往现场,京中各处灭火队也均到齐,不知陛下是否要……”
话音未落,梁帝已倏地站起身来往外走去:“不必再说!”
张宝全连忙抬脚跟上,一连串地吩咐:“还愣着做什么?这话还要问?还不快去准备御撵,即刻摆驾出宫!”
方才还要吵起来的几位皇子亦站起身来。
“走水了?”萧墨喃喃说罢,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萧宁。
萧辞则皱眉看向外头:“天太热,又十分干燥,他们自己在外生火做饭,若是不小心碰了油,的确极容易走水。”
“不过——”话至此处却换了一句,“这可如何是好?”
萧珩没吭声。
萧宁则嚷嚷起来:“还说什么呢,快去看看吧!这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还得了?即便他们被夺去爵位,可那毕竟也是两位皇子!”
宫外府邸,熊熊火焰掀起,将四周的空间都变得扭曲。
数列禁军一趟又一趟地用水灭火,可却显然收效甚微。
亦有更多不畏死的,用沾满水的棉被将自己一裹,便前赴后继往火场内冲。
可冲进去的人多,进去之后却再无动静。
里头隐隐还能听到有人撕心裂肺地吼叫:“救命!快救命!孤还不想死,父皇你好狠的心,啊——”
到处都乱糟糟的,似乎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话。
“别叫了,没有人能救你。”
“你还没瞧见吗?所有好不容易冲过火海来救你的人,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如何?我等身手还算不错吧?”
“萧衍,今生你的寿数已尽,该去见阎王了。”
王斌和吴尤来得快,听到里头不对,几乎第一时间想要往里冲,却又数次被火拦在外面。
吴尤怒气冲天,气沉丹田,声音远远荡了出去。
“来者何人!意欲为何!”
问这话不过是试探,更是警告。
然而对方却显然有恃无恐,在烈火的包围之下竟还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想知道?恐怕你们是没那个本事了。”
“不过放心,萧衍毕竟曾是你大梁太子,我等自会给他留个全尸。”
话音未落,众人便彻底变了脸色。
梁帝带着剩下的几位皇子也终于赶到。
火实在太大了。
萧珩站得并不算近,却依旧感觉到阵阵热浪扑面而来。
梁帝脸色阴沉,并未说话。
王斌和吴尤只来得及简单参拜,便又回头指挥所有人集中一点,想突破一处能进去看个究竟。
谁料下一瞬,就听到萧衍变了调的声音再次传来。
“不要!不要!”
“放过我这次,我已经不是大梁太子了,你杀我有何用?你去杀齐王啊!你去杀他们啊,杀萧玉珏!”
“萧玉珏你知道吗?就是萧珩!他如今才是父皇的心尖宠!”
接着是骂骂咧咧地:“王斌!吴尤!你们两个蠢货为何还不进来!这火只在外围烧,里头根本没火,这帮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求你们了,求你们放我过,啊——”
叫嚷声戛然而止。
徒留之前那人说话的声音:“你话太多了,还是早些死了好。”
王斌吴尤脸色大变。
梁帝亦神色一凝,唤了一声:“泽生?”
里头并无动静。
他没再喊,而是又换了一人:“萧肃,肃儿可还在?”
模模糊糊的声音若有似无。
萧珩却与吴尤同时开口。
“四皇兄被堵住嘴,说不清话了。”
“四皇子大约已被控制,说话无法听清。”
梁帝皱眉:“既是外间的火,他们却无事,大约是有别的法子进出。你们速派人去府邸四周查探,看近日是否有可疑人员出没。”
“至于肃儿,若是被堵住嘴,大约并无生命危险。”
“否则他们根本无需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何况此刻里头大约已然无人了。”
梁帝一锤定音:“继续灭火,但不必再做无谓牺牲。”
“若是实在进不去便罢了,他们的目的既已达成,便不可能再继续待着,与其浪费时间人力在此,不如速去查一查,究竟是何人闯我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