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萧墨和萧肃离开没多久,东宫那边的消息便已传到了启元殿。
只是因梁帝曾特意叮嘱过若无要事不必再报,因此就连张宝全都斟酌许久。
直至他们父子话说了一箩筐,礼郡王炙肉锅子也吃了小半,这才寻了个时机提起。
梁帝的好心情果然被打断。
将手中的银耳羹在身侧放下,他微皱了眉问:“又怎么了?”
张宝全也知这消息来得不是时候。
可既已传到了跟前,就绝没有隐瞒不报的道理。
否则万一后头再出什么别的事,岂非天大的罪过?
便是他也没法承担此责。
他没敢耽误,更没敢支支吾吾地绕弯子,尽量言简意赅。
“前段日子传闻东宫闹鬼,奴才隐隐也听了些消息,便着下面的人前去查探,并未发现异常。”
“处置了几个胡乱散播消息的,本以为此事便了结了。”
“可方才却又闹起来,这次碰巧有巡夜的禁军路过,这才探清,似乎是有人刻意混进了东宫,在内装神弄鬼。”YST
张宝全躬了身子,语气谦卑。
“此人武艺十分高强,轻功更是一流,也正因如此才弄出许多怪异场景,半夜吓得那群小的魂飞魄散。”
“禁军追得虽紧,可那人速度太快,几个眨眼的工夫便消失不见。”
“王斌大人怕此人会危及启元殿安全,已当即调派人手。”
“但——能在守卫森严的宫中自由来去,又在禁军眼皮子底下消失,除了身手上乘之外,显然还十分熟悉地形,恐怕身份不简单。”
张宝全低声道:“宫中年幼的皇子们,景妃娘娘,端妃娘娘,还有好几位嫔妃均住在东宫附近。”
“宫墙甬道能隔得开寻常人。”
“可武艺到了一定地步,高来高去的便拦不住了。”
“因事涉诸位皇子及后宫主子,禁军也不好随意行动,王大人和吴大人都在外头候着,此事怕还需陛下旨意。”
梁帝蹙了眉,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并没有立刻说话。
沉默片刻,他才深深叹了口气。
“萧衍人都出宫了,他那宫里头却还能出事。”
这话意味不明,张宝全也不敢乱接,只闷着头站在下方装鹌鹑。
好在梁帝显然也并不愿多提,说虽是说了,却感慨完便罢。
他不置可否地又轻笑了一声,才抬头道:“你们说得不错,那人既能几次三番出现,自然本就是宫中之人。”
“既是人在宫中,却只半夜三更去吓唬路过东宫的奴才……”
“朕倒以为,此人对朕无意。”
梁帝当机立断:“深更半夜,明日又是春闱,此时大肆搜宫实在不妥,既王斌和吴尤都在,便叫他们一同派人去东宫好好看看。”
他说着,转头看向正忙着往锅子烫菜的萧珩。
“珩儿,你觉得如何?”
萧珩猝不及防被提及,顿时苦了脸抱怨。
“父皇刚才还说叫儿臣只管好好吃喝,这才吃了几口啊……何况用膳时动脑子容易不克化的,儿臣能不能不说?”
梁帝看他那样,抬手就要打。
想想又忍住了:“这事还需你动脑子?平日里瞧你将你那群皇兄说得哑口无言时,也没见你动什么脑子。”
“不许偷懒,”梁帝算是看出来了,硬逼着他道,“快说。”
“……”萧珩无可奈何,吃下最后一口薄薄的羊肉片才道,“好吧,儿臣觉得父皇思虑周全,父皇言之有理,父皇此举甚佳。”
在梁帝动手之前,他抱着头又叫:“啊呀!父皇息怒!真的真的!”
“儿臣以为那人既多次出现在东宫,且均选择在晚上,可能本意并非真要装什么鬼神作弄人,而是有别的企图。”
“也许是想掩人耳目在内做什么,也许是想将人都吓跑之后寻些什么。”
“也许是故意闹出动静想将事情闹大,以此博得父皇亲自关注,从而彻查东宫。”
“又也许是在行动时刚巧碰到了巡夜的宫人,怕自己正在做,或准备做的隐蔽之事暴露,于是便想了这么个怪法子将人吓走。”
“当然也不排除其他什么缘故。”
“但不管什么缘故,总避不开与东宫有关。”
“皇宫这般大,又是深夜本就不便。”
“今夜他既然再次出现,证明他所需做的事尚未完成。”
“偏偏又碰上禁军闯了进去,若不出意外,东宫内应当会有线索,与其大海捞针,倒不如直接去东宫看看。”
萧珩抱着脑袋,委屈巴巴看向梁帝。
“父皇,所以儿臣才说您思虑周全,言之有理,此举甚佳。这不对吗?您居然想对儿臣动手……”
他话音未落,梁帝已经抬脚就踹。
“朕现在不仅想动手,还要动脚!”
“欸!”萧珩反应极快,根本没等梁帝近前,人就已经翻身一避顺利躲过,站在远处开心得哈哈笑,“父皇踢不着!”
梁帝瞪着他,本也没想真踢。
见他那一脸明媚的笑容,原本还假意紧绷的脸也实在有些绷不住。
“真是个皮猴子,你才是真的皮猴子,”梁帝低下头,似笑非笑地说了两句,抬头又冲着他道:“还在那躲什么?还不过来接着用?”
“你那锅子都快煮干了!”
萧珩方才一时没注意,此刻打眼一看,才发觉自己险些酿出一件糟蹋美食的大祸,忙又赶紧坐了回去。
又催促远处站着的小太监。
“快点快点,再加点水,加水就行,不用再放羊汤了,本王再煮点虾丸子吃吃。”
“方才你们泡的那个枣茶呢,挺解辣的,也再倒一杯来。”
启元殿内,因萧珩的咋呼,难得温馨吵闹。
得了梁帝旨意,在外的王斌和吴尤则立刻行动,带着人马往东宫方向而去。
黑暗笼罩,空了许久的东宫再次灯火通明。
既是圣上下旨要彻底搜查,禁军和黑螭卫自然不再客气。
短短几刻的工夫,临时调遣而来队伍密密麻麻站立。
人满为患,烛光耀眼,什么可怖幽森的氛围都因此消失殆尽。
王斌和吴尤一左一右,犹如两尊大佛,将一切妖魔鬼怪吓退。
成群结队的禁军和黑螭卫有序列队,又举着灯笼四散开来,钻进东宫的各个角落,顺着不同路线一点一滴细细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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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太子被废,好些物件都已被移去了别处。
但仍旧有不少东西是留着的。
又因东宫本身占地极大,想要彻底搜查,少不得翻箱倒柜敲墙叩门,一众兵士上下忙活,就差掘地三尺。
如此这般,直查到次日正午时分才终于得停。
彼时萧珩早已出宫回到了临时衙门。
自然也没空去管这等闲事。
吴尤和王斌一夜未眠,显得有些憔悴。
此刻正站在启元殿中回话:“东宫内查出不少东西。”
“其中东西两侧偏殿内搜出了几处暗格,藏有不少二皇子下属黄仁川与外人私联的信笺,另有上万两银票。”
“至于苏寒的住所内,则查到了一些零散的瓶装粉末,尚不知是什么,已着人拿去太医院查验。”
萧衍虽被废,他手下的一众人等均被下狱,可当初调查的重点都在元宵之夜的行刺上。
即便梁帝还列举了他大量罪责,也并没有真正大搜东宫。
因此这一次,还真是收获颇丰。
两人接着道:“二皇子常住的迎风阁内殿,还有一处暗房,那暗房十分隐蔽,且机关亦很难寻还格外难开。”
“若非咱们的人偶然发现多宝阁中的一块木板颜色稍有差异,恐怕根本不会察觉。”
“那木板分两层,掀开其中一层后露出一块八卦盘。”
“八卦之中存有生门与死门,我等很是废了些工夫才得以解开。”
“暗房与多宝阁并不相连,入口藏在内殿正中悬挂的山水画后,里头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似乎……”
说到此处,他们难得地顿了顿。
“似乎都是用来于男女之事上助兴的。”
两人说着,相视一眼。
还是由吴尤接话道:“臣等还查出个奇怪的东西,与其余物品都不太相关,应当不是二皇子自己的。”
梁帝听着他们先前说的话,早已拧紧了眉头。
虽未吭声,气压却低至极点。
此刻闻言,越发不耐。
“他那地方,既连男女之间的助兴之物都有,有旁人的东西又有什么奇怪?”
吴尤知晓梁帝大约是想茬了,忙道:“并非那些物件,而是一个木质人偶,人偶做工精致,上头还写着二皇子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上有细针若干扎着,被放置于床榻的夹层之下。”
“什么意思?”梁帝倏地站起身来,“你是说,有人竟敢在宫中行诅咒之术?”
吴尤躬身道:“此事怪异,又毕竟隐秘,臣等不敢擅自作主,亦不敢妄下论断,已将那人偶封存带来了。”
梁帝脸色铁青,冷声道:“呈上来。”
春闱的第一日,萧珩马不停蹄。
宫中也没能闲着。
不过启元殿内的一切,他暂时是顾不上了。
未保万全,他今日并有没在衙门里待着干等,而是专门定了离试院不远处的一家酒楼。
临街而坐,居高在上,对下方一切一览无余。
最重要的是,此处还特意安排了柔软舒适的躺椅。
萧珩昨天上半夜没能合眼,后来在启元殿用完膳才眯了一会儿。
困意上涌,他虽不能真的睡,但好歹还能靠着歇息。
下方来来往往巡视的禁军。
偶尔能看到中途弃考的士子被带去专门的临时房间。
大批士子入京赶考,好些本就水土不服。
即便萧珩已提前命人将试院安排妥当,也免不了还有熬不住的半途被人架出来。
有因自己先前用膳不当,中途腹泻实在考不了的。
有因太过紧张头晕眼花,连呼吸都困难直接晕倒在内的。
萧珩从前并未主持过此事,这等场面还真是头一回见。
但不管什么原因提前离场,这些人也不能随意去别处,只能集中看管,等到规定时间再自行离开。
大梁历年春闱,能给他们一个暂时的安身之处就不错了。
萧珩却特意安排了两名太医在此免费看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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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看诊之后并不能重入考场。
但至少保证突发疾病时别把小命给丢了。
林黎窝在一边,边喝着精致的鸡丝粥边感慨:“真好啊,您是不知道,上上次春闱时,属下不是被临时借调到试院守卫吗?”
“当时有个士子也不知怎么的,考着考着突然呕血。”
“那血一口接一口,他还硬撑着想要考完。”
“后来还是考卷被血迹给污了这才放弃,当时人是被抬出来了,却无人救治,还得在外头候着等时间。”
“试院四周全部戒严,又不能临时到外头寻大夫,怕出问题。”
“待好不容易拖到能离开时,人早没气了。”
他摇头晃脑了一阵,叹道:“若早如今日这般,那该多好。”
“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呢。”
萧珩含糊地应了一声,这才双眸轻抬,看着他道:“如何,有没有觉得你家主子格外英明神武?”
林黎连连点头,十分敬佩:“那是自然。”
“既然这般英明神武,”萧珩终于从躺椅上坐起身来,“那你能不能把鸡丝粥也分点给你主子?”
“……”林黎还在不停往嘴里送粥的手终于停下。
就见萧珩上下打量了他好几圈,一脸不可思议地道:“从咱们到了此处,你便一直在吃。”
“鲜肉馄饨吃了,酥油烧饼吃了,肉松饼吃了,翡翠烧卖吃了。”
“那边的鱼汤面条你吃了,这边的干拌凉菜你也吃了。”
“是,这家酒楼内菜品都甚是精致,分量也都不多,可本王不拦你,你也不至于就这么边说话边将东西全给吃光了吧?”
“如今就剩这么一碗鸡丝粥,你先是用大汤匙盛到自己碗里,现在竟然准备直接在这里头吃。”
“你是真不客气啊,你怎么能吃得下的呢?”
这话一语双关,萧珩看着他,实在不解:“你的良心都不曾备受谴责吗?”
林黎愣了愣,这才低头去看桌上。
满满一桌子的早膳,至此刻早已杯盘狼藉。
他有些尴尬地举着汤匙,将口中的粥咽下,这才干笑道:“一不小心用多了,主子您不知道,他家膳食的味道还真可以。”
萧珩哼笑了一声,看他:“你主子的确没法知道。”
林黎眨巴着眼睛想想,先将剩下的最后一点粥推到了萧珩跟前,这才又道:“不然,属下再叫他们弄些新鲜的来?”
“反正看时辰,也该用午膳了……”
“再说,您昨夜不是还在宫里头用了炙肉和锅子吗?这些属下可一口都没尝到。”
林黎说罢,突然来了劲:“主子,要不问问这家酒楼有没有锅子吧,属下别的没要求,就想这一口,这都多少日子了。”
这下萧珩实在坐不住,直接站起身来。
“你还能吃?”
“你别这样,着实有些吓人了。”
他垂眸瞪着林黎道:“本王承认,此番主持春闱一事的确辛苦,便是本王自己也时常怀念府中的日子。”
“可该用膳的时候,也没克扣你的口粮吧?”
这副仿佛难民进城的模样,叫人着实没眼看。
林黎却有话说:“虽说没克扣口粮,但那些饭菜味道太过一般,属下吃着觉得没胃口,自然便用得少,用得少,可不就总是饿了吗?”
“今日难得,”他可怜巴巴地凑过来,“说不定明后日便又有旁的事,不能在此待着了。”
“届时又要吃衙门里那大锅饭。”
萧珩有些于心不忍,到底还是招手:“罢了,那便着人上个锅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