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一双清冷无波的眼眸。
萧辞才刚抬起的手下意识生生顿住,有些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萧珩,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自然知道啊,”萧珩敛眉,眼瞳微暗,嘴角却带了若有似无地轻笑:“倒是三皇兄,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其实,整件事的最初,萧珩并没有将那只猫放在心上。
即便是秦王萧肃被挠花了脸,他也觉得应当是太子、齐王或恭郡王其中的某一位更有嫌疑。
毕竟当时萧珩本是可以冲上前去阻止此事的,却被人狠狠拽了一把,挡住了他的步伐。
彼时他的身后,只有这三位。
齐王和恭郡王向来交好,秦王萧肃则紧随太子。
若科举之事真落到萧肃头上,那无异于将此大权交还给了本已无法过问此事的太子。
齐王他们自然不愿。
那么萧肃若受伤严重,向来中立又处事中庸的楚王萧辞,便成了最佳选择。
当然也不排除还有另一种可能。
黑猫伤人那日,萧辞几番遇险,被只猫儿吓得连连摔倒又哀嚎不断,实在显得胆小懦弱。
彼时萧肃拼着受伤的风险救下萧辞,自会获得意外的效果。
譬如在他们兄弟之间争锋不断的情况下,还能抛开政见的不同先行救人,是为勇敢正直,为人仗义。
再譬如与吓得魂飞魄散的萧辞相比,更显得胆大心细,可堪大任。
如此便在主理春闱之事上争得先机。
一方有故意伤人的动机,另一方也有自残自虐的可能。
但时日越久,他却越发察觉出不对。
萧肃脸上的伤本不严重——
这也是萧珩觉得太子亦有嫌疑的缘由,毕竟让自己的追随者受点轻伤就能博得父皇好感,继而独揽大权,于他而言定然值得。
但古怪的是,这点轻伤却久治未愈,甚至越来越严重,以至如今已无法正常出门见人。
这样一来,父皇就只能将其剔除出人选。
不排除他们作茧自缚玩火自焚,可除夕宫宴那只猫再次出现,整件事的走向便彻底变了。
科举一事,乃是为大梁选人才。
恭郡王萧宁自己喜武不爱文,比齐王更甚,又为人冲动不大靠谱,自然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剩下唯一有竞争能力的便只剩自己。
萧珩猜测,也许幕后之人原先的目的并不完全是要杀他。
而是本着一举两得不要浪费的心态,既处理了猫,也处理了他。
猫是必定要死的,至于他死不死就得看命了。
死了更好,若是没死,他们便会再想旁的招数。
总归这权利无论如何不能落到他的身上。
心思深沉,行事歹毒。
由此倒又让萧珩想起一件事。
年前他与林黎去京郊打猎,某次行至途中有些口渴,恰好路过一户人家,便想前去讨些热水喝。
谁料看着不过是普通的门墙,行至近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凶神恶煞的守卫拦住。
萧珩当时曾听到里头传来的动静,还当是圈养小动物的人家有什么忌讳,便也不曾强求。
后来再想,便觉得里面另有乾坤。
元宵前的这段日子,他与林黎虽不曾出门,却让府中侍卫暗中查探,结果还真查出了点细微的关联。
“想动手?”
眼尾的余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身旁之人,萧珩丝毫不为所动。
“那您可千万要忍住,兄弟间要和睦相处,所有人都得和睦相处,这可是您平常日日挂在嘴边的话。”
“要是这都忍不了,您苦苦经营的形象可就毁了。”
“萧珩!”
萧辞怒火中烧,即便养气功夫一流也还是被气了个头晕胸闷。
方才的这些话无论哪一句被旁人听到,他萧辞都要落个凄惨悲凉,也许还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愤怒与慌乱交融,急切与不忿汇聚。
他惨白的脸渐渐涨红。
远远望去,活像块半生不熟的猪肝。
“你可知祸从口出?随意攀咬兄长,肆意栽赃罪名,这是一个皇子该做的?”
他抬头深呼吸,觉得萧珩疯了。
“本王属下众多,哪些人的家眷养了什么难道也要本王一一去管?你说的这些本王都不清楚,不过即便真有人在京郊养了些猫狗,那又如何?”
他瞳孔微缩,眉头紧锁,有些控制不住表情。
“养了猫狗便是那只黑猫的主人?宫里头养这些畜生的人多的是,难道人人都因此成了想要害你的元凶?”
萧珩看他一眼,平淡纠正:“是动物,不是畜生。”
“……”萧辞突然被打断思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半天才退开一步道,“行,动物——不是,本王要说什么来着?”
这人看样子脑子也不太好使。
萧珩再次友情提醒:“说害我的元凶。”
“不是!”他后面不是想要说这个!
无比烦躁地瞪了萧珩一眼,萧辞低头又稍稍木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本王是要说那什么齐国银两的事,萧珩,你张口闭口本王买卖什么药,可知如此毫无证据的诽谤若告到父皇面前,你该当何罪?”
萧珩挺贴心:“你要不要小点声?”
见萧辞下意识缩了下脖子,才接着道:“谁说本王没有证据了?”
“你,”萧辞先是一愣,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冷静,“你有什么证据?”
他不信萧珩能有什么证据。
事实上,萧珩也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直指他的证据。
楚王府中的人做事,最是小心谨慎。
所有的谋划确定之后,为保即便出事也不连累旁人,就连萧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在如何操作。
但萧珩却又斜觑着看了他一眼。
“本王知道你府上的行事风格,一人做事一人当,下属们个个都像死士,为了保你清白很多事甚至不会跟你细讲。”
“但百密一疏,也有例外。”
在他说出“一人做事一人当”时,萧辞的心跳便已漏了一拍。
在说到“百密一疏,也有例外”时,某种不详的预感更是铺天盖地,将才刚恢复气定神闲的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原本拥有足够强大的自信,因这么多年来,无论兄弟间如何明争暗斗,都未曾将战火真正烧到他身上。
“楚王萧辞”这四个字,早已在他往日的形象上定下固定标签。
他是皇子中难得是老好人,是大臣间纷争的和事佬。
是父皇心中因太过老实而经常吃亏的老三。
就连母妃都时常为他忧心,觉得他这弥勒佛似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做个皇室之人。
可如今却突然有一个人轻而易举说出了他楚王府的行事风格。
就像是外表尊贵的锦绣,忽而被人毫不留情地扯开,露出了内里不足为外人道,根本无法启齿的腐烂棉絮。
让他原形毕露,逃无可逃。
偏萧珩还能继续言之有物。
“毕竟是交易,又是这等自大梁境外偷摸运输进来的隐秘药物买卖,你那属下为了拿捏住买家,也害怕被人无端诓骗,便私下记录了每笔交易的时间、地点和经手之人。”
“当然,也顺手记录了从齐国人手中收购的药物去向。”
萧珩笑着侧身,面朝向他笑得开怀:“三皇兄想知道那记录的账本现下在哪儿吗?”
话到此处,萧辞已经完全不敢再去想眼前这人是否是在乱编。
乱编毫无意义,且也不至于被说得这般恰有其事。
心惊肉跳,手都不知要往哪儿摆,萧辞完全慌了。
因为急切地想知道真相,他严密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分崩瓦解。
什么忠厚老实憨厚淳朴,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横眉怒目,如狼似虎。
萧辞脸上最后一丝身为皇兄的宽厚与和善都没了。
一连串的逼问瞬间爆发。
他声音变得阴沉:“萧珩!你究竟背着本王做了什么?你怎么会知道?本王府中难道有你的人?东西在哪儿?”
“本王警告你,别轻举妄动,否则本王定会让你……”
萧珩却陡然“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萧辞的神色瞬息万变,也搞不清都已这时候了,此人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便见萧珩气定神闲地轻启双唇,淡然道:“自然还在那属下手上啊,三皇兄不是知道的吗?本王疑心病重。”
四目相对,他咧嘴露出一口大白也,笑容满面一字一顿:“方才,都是乱猜的。”
“萧珩!你找死!”
心从胸口提到嗓子眼,又骤然坠落,再猛地炸裂。
片刻后汇成极致的恼羞成怒与后悔不迭。
有那么一瞬间,萧辞甚至更希望萧珩不是猜的。
否则他因对方的几句猜测便如此轻易露出自己爪牙,坏了多年的隐藏谋划,岂不是成了蠢笨如猪愚不可及的笑话?
怒气完全不受控地疯狂上涌,鬓间的太阳穴也突突直跳。
眼前的一切变得有些模糊,就连耳边的声音都成了空洞的轰鸣。
他难以克制的喘着粗气,视线顺着萧珩的脸往下,触及露出的一截雪白脖颈。
纤细,瘦弱。
让他简直恨不得直接掐上去,狠狠地掐上去。
让他死!
而比恨更多的,则是遮天蔽日随之而来的恐惧。
他根本不敢想象,若萧珩将今日之事说出去,迎接他的会是什么。
思绪乱成一团,从狠绝到欺瞒再到示弱。
萧辞几乎在电光火石间想了个遍,可还没来得及实施其中任何一种,就见三列禁军排着队行至跟前,将不远处的“百福山水”团团围住。
片刻后,另有人带着专司花灯的匠人往各处做最后检查。
只待时辰一到,便要点燃灯芯。
萧辞一肚子的话被数次打断。
好不容易闲杂人等走开了些,他刚要开口,方才去兵部那头聊了半天闲话的萧宁又快步走了回来。
“时辰差不多快到了吧,”他边走边嘀咕,怎么四皇兄还没来?便是府上离这里再远也该赶上了。”
他抬头去看天色,下意识要寻个人问问。
结果一转眼便看到萧辞与往日不太一样的神色,不由惊奇道:“三皇兄这是怎么了,大好的日子怎么板着脸?”
又忽然回忆起自己离开之前说的那些混账话,一时有些夸张地“啊”了一声。
“你不会还在为我说沈玉枫的事生气吧,从前怎么不知三皇兄竟是气性这么大的人……”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将萧辞气了个七窍生烟。
如今,是人人都要说他装了是吧?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
街边挂着的大红灯笼被一一点燃,将整片大地照耀得喜气吉庆。
大臣们皆已来全,可秦王萧肃依旧没到。
萧宁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么大的日子,四皇兄不至于忘了吧,不可能吧?还是路上发生什么事耽搁了?”
若是摆在以往,恐怕无需他多事,楚王萧辞也要问一问关爱一下自家兄弟的。
但今日萧宁数遍好奇,他却依旧站着一动不动。
无人接话,萧宁只好随手抓了个侍卫问:“诶,有谁见到秦王了没?”
那侍卫正忙着安排人点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了个愣怔。
好在不远处刚巧有个大太监带着人过来,闻言忙接了话头。
“殿下,秦王殿下方才派人告了假,今日身体不适不能来了。”
他说罢,又笑着道:“时辰差不多了,诸位可先行上城楼,那边已备好茶水和各色瓜果,还有六香斋刚出炉的点心。”
“六香斋?”萧宁登时兴奋起来,“往日想吃他们家点心,总要叫下人一早便去排队,没想到今日还能有这等口福。”
他抬脚要走,还惦记着:“四皇兄怎么了?”
那大太监一脸喜庆,天生便是副笑模样。
闻言边在前引着众人边回道:“啊哟,殿下这可为难奴才了,奴才哪儿知道那个,您诸位这边请。”
话至此处,他便闭口不再谈萧肃之事。
只热情介绍起今日有哪些新奇的花灯,六香斋的点心共多少种类,另等庆典开始,还将有桂竹坊的美酒佳酿及早已备好的歌舞丝竹。
萧宁的注意力逐渐被分散,片刻后便将萧肃之事抛到了脑后。
萧珩前侧方是引路的小太监,后侧方带着林黎,走得很慢。
正落在后头边前行边看着下方逐渐点亮的灯,眼角的余光就瞥见前方某个高大且稍显臃肿的身影一步一步放缓脚步。
登上城楼的阶梯统共就这么宽。
两三人并行时还好,待萧辞慢下来,整个通道顿时变得拥挤。
萧辞骨架本就生的大,小时候瞧着倒还好,待成年后出宫立府,便越发养尊处优,如今这身型便很有了几分虎背熊腰的意思。
但这等壮硕与林黎的并不相同。
若说林黎是浑身肌肉的彪形大汉,那萧辞大概就是肥头胖耳富态横生的秋冬瓜。
此刻冬瓜晃晃悠悠,一副摇摇欲坠的姿态。
前侧方的小太监不知就里,迟疑着进退两难。
萧珩则转正了身子,抬起头来。
恰在此时,萧辞也再忍不住,猛地侧身低头。
目光相对,萧珩平静无波的眼神让他越发觉得心慌,一时欲言又止,明显对方才的事耿耿于怀。
脑中不断思量,无数念头在胸口翻涌。
萧辞几次想要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再看那引路的小太监和林黎略显奇怪的眼神,他才忽然发觉自己好似一块断了线的人偶,被人随手抛在了半空。
上方是高不可攀的山峰,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无论去向何方,都是一条死路。
许久没有动静,萧珩微蹙了眉:“三皇兄要说什么?”
“本王想说……”萧辞自己都不知此刻究竟该说些什么了。
他想否定萧珩之前猜测的一切,想说那些其实跟他毫无关联,想警告对方守住嘴巴,也想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大不了从今往后楚王府都不再对他下手……
可这些此刻又有哪一句能说出口?
萧辞一颗心砰砰直跳,只觉紧张又慌乱。
但若让他什么都不说,心中又如何有底?
正自纠结,眼前的萧珩忽地展眉笑着“啊”了一声:“臣弟知道了,三皇兄是不是也想问四皇兄为何没来?”
萧辞猛地瞪大双眼。
就见萧珩已自问自答:“他被猫挠的伤那么重,看着就很吓人,若再严重下去,不能来也属正常。”
“再说,谁知那伤口处恶化还会不会闹出旁的毛病?”
他说着,一双眸子好奇地看向萧辞:“三皇兄知道吗?”
“……”萧辞简直跟膳用了一半发觉自己吞了口苍蝇般,又恶心又难受又气愤又憋屈。
深呼吸好几瞬,才捏着嗓子说:“本王真不知道。”
他声音因情绪的激动变得略显尖锐,神色也更难看了几分。
萧珩这才歪了一下头:“看来三皇兄不是想问这个,那……”
他扭过身子往后看了看台阶:“那您是走不动了?”
“……”萧辞呼吸一滞,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唇角。
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说,萧珩已恍然道:“没关系,便是走不动也没什么,虽说这也没几步台阶,您旁边歇歇,臣弟就先上去了。”
之前在城楼下时,除了初见时众人都站在一起。
后来为防影响主子们交流,各自的侍卫便都稍稍退开,保持了一个若发生意外能第一时间反应,又不至于听清主子说话内容的距离。
因此林黎并不知他们之间曾聊过什么。
直到越过浑身僵硬的萧辞,又行了一段距离至座位上坐下,引路的小太监也暂时离开,林黎才小声嘀咕道:“楚王殿下怎么怪怪的?”
萧珩靠坐在圈椅上,嗤笑了一声:“大约便秘吧。”
萧辞自然不曾便秘,片刻后便带着人也上了城楼坐好。
与方才十足的慌乱不同,再出现时他虽难以控制自己的目光,时不时便要瞟向萧珩观察他的动静,但已明显镇定不少。
能隐藏性情这么久,萧辞自然不至于全无城府。
台阶之上的交谈虽不愉快,可也让他察觉到一件事。
萧珩明显不想与他在这件事上多谈,于人前时开口也大多是暗示,旁人不可能听懂。
这便说明,其没有要当即拆穿他的意思。
至少目前来说,还算安全。
萧辞兀自焦躁了片刻,眼看着周围的确风平浪静,便逐渐稳住心神,恢复了往日常挂在脸上的那种笑容。
元宵盛典,比之除夕宫宴还要热闹百倍。
圣上虽还未到,下方的百姓却已经熙熙攘攘出了门。
年轻的公子们凑在一处,兴奋地讨论可能会面对的灯谜。YST
小姐们则三三两两,在丫鬟婆子的陪同下穿梭于花灯之间。
今日的京城,街头巷尾除了卖灯笼的,猜灯谜的,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小摊贩,吃的玩的用的一应俱全。
即便有些做工手艺算不上精致,却胜在新奇,引人入胜。
难得没有宵禁,更难得这般出门。
人人都喜上眉梢,孩子们亦在大人的环绕下跑跳着,笑闹着。
也无怪大梁历年来的元宵都会举办这样的盛事。
居于高耸的城楼,自上而下看着这幅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的场景,难免会从心底生出一股豪气,一股盛世大国的豪气。
尚是早春,白日时还好些,到了晚间气温便有些下降。
好在城楼上早已备了足够的炭火,两边亦用帘幔围住,挡去了大半的风霜。
萧珩正喝着茶水品着六香斋点心,就听到下方一阵骚动。
接着有人亮着嗓门高喊:“圣上驾到——”
原先还坐着的人瞬间皆站起身。
而城楼下方,热闹的人群则仿佛被人使了某种定身或控制的法术,同一时间面向城楼站定后,跪倒在地。
又过片刻,梁帝领着太子萧衍、齐王萧墨及一众高位妃嫔,终于出现在大众视野。
有太监再次高喊:“拜——”
“吾皇万岁”的山呼霎时响彻云霄,动人心魄。
起身的间隙,萧珩的视线掠过姿态与神色各异的几位皇子,又极快地收回,默不作声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梁帝今日心情明显不错。
刚一落座,便笑着道:“咱们父子许久不曾有这等机会聚齐了,听说他们还准备了些歌舞,今日便好好热闹热闹,”
梁帝说着,又扭头问:“是不是还有戏班子?”
张宝全连忙两三步行至跟前,笑呵呵地躬身回道:“回陛下的话,正是。”
梁帝满意地点头,朝着左右自己的一众儿子道:“待会儿点灯仪式结果之后,你们也可各自带着人去街上走走,元宵夜比之往常,别有一番趣味。”
太子已许久不曾露面,今日他身着一袭墨色太子常服,腰间系着象征身份的四爪蛟龙,身披藏青色大氅,映衬之下脸色略显苍白。
不过也正因如此,让他整个人都平添了几分温润的脆弱。YST
因并未点名道姓,往常梁帝话一说完,便会迎来太子和齐王之间你来我往的暗中交锋。
但今日太子却未曾立刻开口。
也不知是关得久了不在状态,还是在想别的事注意力未能集中。
总之齐王萧墨算是白捡了个机会,施施然笑着接话道:“父皇说的是,那儿臣待会儿可得好好走一走。“
“你倒是应得快。”
却不想话音未落,便引来梁帝一笑。
未等他反应,就见梁帝已特意转向默不作声的萧衍,语气温和:“太子平日在宫中不得轻易外出,今日难得出来了,便好好玩玩放松放松,也别总紧着自己。”
齐王萧墨神色一僵。
太子这才回过神似的,忙站起身来,简直有些受宠若惊般躬身道:“父皇言重了,儿臣不曾紧着自己。不过待会儿会带人好好转一转的,让父皇操心了。”
“你是朕的太子,不操心你还能操心谁?”
梁帝抬起手,轻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才又叹息了一声:“可惜老四今日来不成,否则我萧氏子孙今日也算是集齐了。”
他们先前说话,萧宁并不曾在意。
听到此处倒想起自己方才心心念念好奇的事来:“父皇,四皇兄是怎么了啊?”
“还不是因为脸上的伤。”
梁帝叹息一声:“本就久伤未愈,听说昨日又不小心吃了些发物,今日一早便起了烧,他自己倒是想强撑着过来,是朕让他不必来了。”
“本就是图个热闹开心的日子,若因此不得好生休养,弄得疲惫不堪耽误病情,岂非得不偿失?”
“便是元宵盛典再重要,也比不得身体更要紧。”
萧宁不由“啊”了一声,小声嘀咕:“四皇兄这伤怎么这般难好。”
话音未落,萧珩便察觉到不远处的萧辞浑身一震。
视线下意识往这边瞟来。
萧珩亦晃晃悠悠看过去,直至四目相对,他才缓缓拿起一旁的茶盏,隔空朝对方碰了碰,抿唇笑着轻啜一口,而后放下。
这般眉来眼去,动静实则并不算大,可却架不住梁帝虽与旁人说话,其实却一直在关注着他的动向。
因此萧珩才刚坐正,就听到帝王带笑的声音。
“珩儿又在跟谁碰盏呢?”
梁帝沿着他先前所看的方向一路望去:“跟你三皇兄?茶有什么可碰的,你们兄弟关系好,待桂竹坊的酒上来不如好好喝几杯!”
伴随着话音落下,萧辞整个身子都明显僵直。
就连大腹便便的肚子都愣是因屏住气息收缩了不少。
好在所有的担忧与惧怕之事都不曾发生。
萧珩在他期盼与绝望交汇的眼神中站起身来,笑着躬身回道:“皇兄们酒量好,儿臣实在不济,先用茶盏多碰碰,酒便少喝些了。”
“你不济什么?”萧宁忍不住插话,“不想喝便说不想喝,还酒量不济,你以为咱们兄弟不知道你是什么量?”
“哦,五皇兄说得是。”
萧珩被他当面戳破,一点儿都不尴尬,而是垂眸当即改正,越发义正言辞:“儿臣其实就是不想喝,难得的日子,想着去逛一逛。”
也不知是今日帝王的心情实在很好,还是萧珩的态度和回答本身好笑,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总归这话刚一出口,梁帝便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整日就会一本正经地皮,老五逮谁都能说两句的人,回回被你驳得哑口无言。”
他说着,却又开了金口。
“行,不想喝便不喝,”又看向几个皇子道,“你们几个可都听到了,珩儿不想喝酒,一会儿朕瞧瞧还有谁敢逼他,谁若是逼他喝,那可就是不给朕面子了。”
众皇子你一言我一语,全都笑着:“不喝便不喝。”
“六弟毕竟年轻些,耍些小孩子脾气也无妨。”
“自然要给父皇面子的。”
萧宁则扁了个嘴巴巴地凑到梁帝跟前,装模作样道:“都是年轻的皇子,儿臣不过比六弟大了那么一些些,便不能得父皇偏爱了。”
“您看着他驳儿臣,还这么乐呵。”
“那是自然,”梁帝却道,“除夕夜那日你们准备的贺礼虽好,却不及珩儿的有效。”
“他那一堆补药经太医之手调配,朕用过之后这些日子连头疼的毛病都好全了,晚间睡得也沉,早晨起来精神得很。”
梁帝伸出大掌,将萧宁推到一边:“如此还不能让朕偏爱乐呵?”
“倒是你们,”他抬手虚指了指,笑骂道,“能让朕少操些心,朕便该谢天谢地了,还想偏爱?滚回你座位去。”
此话自然是无心之言。
可他才刚说要多操心太子,此刻便又说若能少操些心,就该谢天谢地,如此对比,简直滑稽。
齐王唇边的弧度更大。
太子则越发低下了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时间稍纵即逝。
张宝全眼瞅着天色差不离,尽心尽职地上前在梁帝耳旁提醒。
众人的说笑被迫停下,梁帝微一点头,张宝全便退后两步,再此高声喊道:“跪——”
城楼下,本就一直站定的百姓们再次跪倒在地。
城楼上,原先还或站或坐的皇子与大臣们也重新分列而跪。
接着便是礼部尚书徐大人的声音,清朗嘹亮,一时响彻云霄:“今我大梁,民康物阜,人寿年丰,河清海晏……”
贺词过后,梁帝自然又说了好一通长篇大论。
好在即便是京城的百姓,一年内能见到圣上的机会也没多少。
难得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即便跪的时间长了些,听着上头大人物的话多了些,也是兴奋和激动的心情占据了上风。
城楼下方毫无遮挡,可参与其中的百姓却依旧觉得热血沸腾。
许久过后,张宝全才继续长喊一声:“起——”
接着,悦耳的丝竹声自远处传来,悠扬而灵动,欢快又活泼。
而早已准备好的舞女们亦仿若神仙妃子般自四面八方涌入,又汇聚成形,伴随着逐渐热闹起来的乐声,脚踏节奏,翩翩而起。
匠人们按照既定时间,在众舞女摆出盛开的牡丹花造型瞬间,抬手点燃了摆放在最中央的“百福山水”组灯。
由此,元宵庆典才真正开始。
百福刺绣图及陵山先生的山水图被彻底照亮。
在歌舞丝竹的包围中,慢慢转动起来。
因知晓城楼上方坐着当今天下至尊之人,下方百姓即便心情再如何雀跃,也多多少少有些本能的拘谨。
可待这组巨型灯笼完全亮起运行,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人们还是忍不住惊叫起来。
“天呐!这灯放在这里一日了,却不知亮起来竟是这般!”
“真正巧夺天工,巧夺天工!”
夹杂着孩子稚嫩的声音:“爹爹!我也想……”
剩下的那个“要”字似乎是被人捂进了嘴里。
也有识货的文人士子惊道:“你们快看,这里头的山水图!这周围一圈,竟全是陵山先生的手笔!”
又有本就知晓些消息的提醒:“这陵山先生的画作,都是恭郡王殿下亲自去请来的,按照我大梁各地最著名的风格一一绘制而成。”
“至于里头这幅大的百福图,可就更有来历了。”
有人问:“如何?”YST
正想评价一番那些“福”字写得实在不怎么样,就听那人又说道:“此乃齐王殿下和小世子亲笔,齐王妃及各位侧妃共同描绣的。”
“哇——”负面评语瞬间收回肚子。
再出口时已成了:“齐王殿下孝心感天动地!”
无数的议论和感慨,即便每个人的声音并不算大,现场也还是逐渐热闹起来。
最终汇成异口同声的:“大梁万世!”
气氛瞬间攀上顶峰。
齐王萧墨的脸上不由自主带了几分笑意。
就连梁帝都忍不住赞了一声:“先前朕说将此灯摆在城中与百姓同赏,如今看来还真是摆对了。”
“否则今日换做任何其他的灯笼,都未必能有这等效果。”
“墨儿和宁儿,你们二人的确是用心了。”
“尤其是老大,做得不错。”
齐王闻言,越过太子大踏步往前,躬身道:“这都是儿臣该做的,能博父皇一笑,儿臣便心满意足了。”
往日梁帝若这般评价齐王所赠贺礼,太子即便表现得再如何温润宽容,也总要跟着说上两句,显示一番自己的存在感。
可此番禁足之后,他却明显比从前更加谨小慎微。
不仅不曾开口,甚至还微微退开两步,避开了与萧墨的直接接触。
梁帝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他身上,到底没忍住:“今次除夕太子与老四准备的贺礼也极不错。”
这般一说,又想起还有其余皇子的未曾评价。
刻在骨子里的平衡之道再次泛滥。
萧珩看着下方又换了两批舞女的当儿,就听梁帝干脆将几个皇子的物件都夸了个遍。
“老三送的那座玉雕葡萄树,一整块玉石上正好有三四种颜色,将树枝树干和树叶葡萄完美区分开来,可算独具匠心。”
“可惜当日那玉雕跟珩儿的东西一样,也是提前送去启元殿的,倒没能给大家都瞧瞧。”
梁帝越说,倒越觉得可惜:“待下次你们进宫时,可得去启元殿的书房看看,饱一饱眼福。”
“小七他们几个小的也各自送了些东西,都很不错。”
“大家都用心了。”
这般一番夸赞,下方的歌舞也已到了尾声,桂竹坊的酒水适时被端上来。
今次桂竹坊算是下了血本。
除却特贡于楼上主子们的所用的上等佳酿,还准备了十几缸较为清淡的玉竹清在城楼下分给百姓们同饮。
一时间,上上下下再次热闹起来。
既是民同乐,梁帝便不会一直待在城楼上。
元宵灯会,除却这场盛大的仪式,自然还要身在其中才更有趣。
不过每年今日,街上的人都实在太多,京城内但凡能出门的百姓几乎都在街上转,因此为保安全,主子们的活动范围便不会太大。
按照以往的习惯,最多也就在这城楼下方稍转一转。
买几个式样奇巧的小花灯,或者些模样喜庆的泥娃娃,再沿着街边走一走看一看,便算是参与过。
随后梁帝才会带着妃嫔回宫——
宫中亦会准备小型的灯会,到那会儿才是妃子们争奇斗艳之时。
而此刻,众妃在苏贵妃的带领下则十分安静乖巧,只跟在梁帝身后,便是偶尔说上一两句话也是轻声细语,生怕将旁人给惊了一般。
众皇子与朝臣们亦跟随左右。
如此整个队伍人数众多格外庞大,亦彰显出朝廷的重视。
也更能保证人群中间的梁帝足够安全。
萧珩依旧慢慢悠悠跟在后头,这才看见苏贵妃头上所佩,正是除夕那日他送去的两支发簪中的其中一支。
富贵牡丹。
他猜的没错,母妃更喜欢的果然是这个。
方才还在城楼之上,太子便没怎么开口,亦没怎么往前凑。
如今下了城楼,围在梁帝身旁的人更多。
他堂堂一个太子,愣是被人挤到了颇为边缘的位置,好几次似乎想往前凑,却又被兴奋不已的萧宁状似无意的挥着胳膊挡住。
回过头时,正好与远远跟着的萧珩视线相对。
两个原本该是最亲近的同胞兄弟间,如今气氛却显得有些怪异。
太子大约是近日受苦受难颇多真改了些脾气。
也或许他原本在人前便是这样的温润公子的形象。
见萧珩并没有要攀谈的意思,他也不曾失落放弃,而是放慢步伐与他并肩保持步调一致,而后朝他状似无奈的一笑。
“六弟怎么不去前头?”
实话说,萧珩如今的确不愿与太子独处。
自从那场梦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是想到这个人,都会觉得恶心反胃。
在宫中时虽见过面,却有旁人关注着,父皇紧盯着。
但此刻梁帝在最前方,皇子、妃嫔还有难得有此机会的大臣们,人人都想在他心中留下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印象。
被簇拥在最中间,自然无法关注人群之后的动静。
介于诸多不好的记忆,萧珩下意识地退开两步,拉开了些与太子之间的距离。
萧衍自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有些受伤地看了他一眼。
“六弟如今与孤是越来越生疏了,难得说句话还要避开这么远,你这是嫌弃孤,还是恨孤当日在父皇面前说了你的不是?”
你也知道自己该被人嫌弃被人恨。
萧珩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唇边,见周围无人注意,便轻声轻气地道:“看来太子兄长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那何以还来碍我的眼?”
萧衍怎么也未料到萧珩会说出这种话,一时愣在当场。
后头想好的说辞都因此被打乱,脑子里瞬间空白。
他这才发觉——
若萧珩从此再不愿与他站在一边,兄弟间原有的亲情纽带被全部打断,那这个从前无条件信任他,服从他,为他付出一切的人,便会立时变成一个极为强大的敌人。
他若做自己的狗,自然是最懂事,用的最顺手,咬人最凶的那个。
可他若做了自己的敌人。
此人往日对着旁人的冷言冷语便会毫无顾忌地射向他。
而从前他利用萧珩的伶牙俐齿与聪明才智收获过多少胜利的快意与愉悦,如今就会变本加厉获得成倍的憋闷与屈辱。
萧衍心情有些复杂。
但更多的则是快要遏制不住的怒意。
事情闹成如今这副模样,都是因为萧珩那场病生的不是时候!
若当时他并未昏睡,若卫肆初去礼郡王府便能顺利见他,若他们原先环环相扣的计划能够完成,那一切都会不同。
若是那般,萧衍觉得,即便自己再如何讨厌这个该死的弟弟,他亦会多加忍耐,至少在达到最终目的前,不会轻易将他变成敌人。
萧珩一句话毕,就见太子脸上的神色风云变幻。
短短片刻的工夫,竟生生从错愕到迷茫到后悔到懊恼又到忿恨,最终变做毫无暖意的冷笑。
“六弟这是要跟孤撕破脸了?”他声音凉薄,语气平缓,“你我同胞兄弟,这些年孤自认待你也足够照顾,如今你却如此待孤?”
“孤是太子,你可知自己如今这态度,是何罪名?”
萧珩边继续缓慢前行边若无其事道:“什么罪名,大不敬吗?若本王没记错,那似乎是对父皇不敬才该得到的罪名。”
他嗤笑了一声:“你也不过是个太子,还没坐上皇位呢。”
这话实在踩到了某个太子的痛脚。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萧衍的声音顿时喑哑,就连后槽牙都咬紧了,一副恨不得现下就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模样。
萧珩却丝毫不惧。
今儿这一天,他似乎已经被问了好几次“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了。
这些皇兄不行啊,年纪不大记性却不好。
他今天便大发慈悲,好心再提醒一次,让其加深印象:“本王说,你也不过是个太子,还没坐上皇位呢。”
“……萧玉珏你!”萧衍猛地拔高了嗓门。
“干什么啊?!”萧珩亦与此同时猛地扯着嗓子嚷嚷起来,又似乎有些害怕的缩着脖子,抱头就跑,边跑边大喊:“父皇救我,太子兄长生气了要打我呢!”
根本没来得及真正抬手的萧衍看着他疯狂逃窜的背影,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边的动静到底有些大了。
梁帝虽在前头走,其实还是时时刻刻留意着身后,一听这叫嚷声,忙站定了身子,所有人的目光亦随着帝王的动作转移停留。
两个都是自己的儿子,一直保持着相对安静的苏贵妃难得开了口。
“这是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母妃。”
萧珩面对她时倒是很听话,忙站定了身子,口中却没停:“儿臣不知说错了什么话,太子兄长又生气了!”
这次是梁帝笑起来:“好了,兄弟之间哪有什么生气不生气。”
“珩儿你也是,好好的难得出来逛逛,不是方才还说要瞧新鲜,怎么又跑去惹你兄长做什么?”
倒是萧宁闻言,在旁好奇的问:“你又说什么气死人的话了?也说来给我听听,让本王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萧珩看他一眼,满足他的好奇心:“我就说我太子兄长不过……”
“孤不曾生气,”紧跟而来的萧衍神色复杂地捏着鼻子,哪敢真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口,忙不迭地打断他展颜笑道,“不过是闹着玩的。”
苏贵妃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没再说话。
梁帝却点头道:“不错,太子大度,怎可能跟你当真。”
“珩儿你也别胡闹了,该看去看,该逛去逛,你太子兄长亦难得出宫,没得还要陪你折腾。”
又唤太子道:“泽生啊,你到朕身边来,跑那么远做什么?咱们再往前头走走。”
萧衍一肚子不满,却不敢再有任何表现,只能应了一声跟上。
萧珩则滑不溜丢地又放慢脚步落到人后,边看路边摊子上的小玩意,边听林黎十分好奇地再次发出疑问。
“奇怪,太子怎么也不大对劲的样子。”
那是自然,萧珩闻言,面无表情地哈哈一笑,转过头答:“不知道,可能,也便秘吧。”
林黎扬了下眉毛:“那秦王殿下今日没能来,会不会其实并非因为起烧,而是纯粹也因为……”
后头两个字没再说出口,两人却心照不宣笑了个仰倒。
远处是喧哗鼎沸的人声,隐隐能听到梁帝时不时说话的动静。
虽是闲逛,周围的摊贩也的确都是京城的百姓,但此地四周却还是布满了禁军和黑螭卫,隔绝了更多的人流,并不会让太多生人与主子们接触。
正乐着,萧珩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下意识转过身去看,只见一支利箭从远处的高空中突兀地极速划过,猛地扎进了前方的人群。
周围瞬间响起各种怒吼:“有刺客!”
“护驾!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