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忠勤伯府……”

  梁帝略思索片刻,手中的杯盖在盏口轻划两下。

  “既然管不了自家子嗣,致我大梁被敌国利用,我百姓利益受损,又致太子与齐王蒙受不白之冤,那这伯爵之位自然也做不得了。”

  “念其祖上有功,又是大节下的,便别造杀孽了,着贬为庶民。”

  梁帝又想了想,补充道:“再罚其男丁发配,女眷没官吧。”

  他抬头看了一眼:“届时你亲自去一趟,盯着点,别又闹出旁的事来。”

  吴尤起身,双手抱拳应道:“是,属下领命。”

  正要退下,梁帝却朝张宝全微一点头。

  张宝全会意,知道后头还有更要紧的话要谈,左右眼神示意,原先还满满当当都是宫人的启元殿内,瞬间撤了个干净。

  只剩梁帝和吴尤君臣二人。

  “啪嗒”一声轻响,是梁帝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他正色站起身来:“此事闹到如今这番模样,再大张旗鼓查下去已没了意义,不过卫肆既如此胡来,与其相关的人必然不在少数。”

  “兵部尚书虽被无端牵连刻意攀咬受了冤枉,却不排除还有旁人为了谋取钱财与他私下勾结。”

  “这几日,你亲自带人去各府都看看。”

  梁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深深叹了口气。

  “君父难当啊,可再难当,朕也不能当真便由着他们胡作非为。”

  “吴尤,”帝王的声音冷漠淡然,“你该知道朕的意思。”

  黑螭卫大统领吴尤沉声,再次应道:“是,臣明白。”

  春意盎然,日头正好。

  东宫,迎风阁外。

  太子萧衍有些迷茫地站在庭院当中,偶尔抬起头看向宫墙外的天,又默默垂首,抬脚轻踢了两下身边的紫薇树干。

  侍卫苏寒和谋士黄仁川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

  直到他喃喃开口:“费尽心思耗费了孤无数心血,连着几个夜里都没能好好休息才抄出那样的经书,又诱得老四相助,请了光华寺主持加持,竟还是没成。”

  太子萧衍表情空白地转过身:“孤这是被忘了?”

  他说着,又有些不敢置信:“父皇是彻底放弃孤了?往后的日子,孤难道便要在这方小天地中被困死了不成?”

  “殿下,”黄仁川迟疑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劝道,“此次实在是个意外,谁能料到兵部与礼部众臣突然便打了起来?”

  “秦王殿下倒是替您说了不少好话,甚至为让圣上松口,不惜将兵部尚书拉下水,连同着齐王殿下都一起求了情。”

  说到此处,他不由有些恼火。

  “大节下的,两位皇子被禁足,朝臣们日日不得安宁,圣上定然也希望能有个契机将您二位放出去。”

  “可谁知礼郡王那里又出了差错!”

  他烦躁地搓了搓手指:“他竟丝毫不顾兄弟情谊,未曾相帮,害得陛下只得又将此事搁置。”

  萧衍瞪着眼睛。

  已是初春,可面前的紫薇树却尚未发芽,枝干光秃秃的,也不知是死是活。

  抬手折断了一根细脆的枝头,他缓缓问:“听说,子夜时分,玉珏险些被只猫伤了?”

  “是。”

  此事苏寒更清楚些: “当时众人都在看天空中的爆竹,并未在意,后来才发觉有只猫身中剧毒突然袭击,不过礼郡王殿下躲得快,不曾被伤到,倒是他后头跟着的小太监死了。”

  “死了……”萧衍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忽而表情古怪的哼笑起来。

  “他的运气可真好,可孤的运气为何总这样差?”

  他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人,不依不饶地问:“你们说,这是为何?”

  苏寒和黄仁川不敢开口。

  萧衍没急着相逼,而是给了他们两个选项。

  “是孤身为太子本就该有这样差的运气,还是那个萧玉珏抢了本属于孤的气运,才令孤落到如今这般地步?”

  两个选项他们都不想选,却不得不选。

  黄仁川偷摸使了个眼色,与苏寒异口同声道:“自是因礼郡王。”

  不太确定地觑着萧衍的脸色,黄仁川接着道:“殿下既能坐上这太子之位,将来整个大梁都是您的,自然受上天庇佑……”

  萧衍勾着唇角一笑:“你说的对,孤自受上天庇佑,孤才是太子。”

  “可是,”他说着,忽而又变了脸,“既庇佑孤,为何又让萧玉珏出生在这个世上?自他出生,孤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母妃整日围着他转,父皇也对他悉心照料,甚至愿意将他带在身边教养。”

  “孤小的时候,何曾有过这等待遇?”

  视线变得模糊,萧衍看着枝枝桠桠岔开大树,只觉得越看越仿佛嗜血的妖魔。

  长相丑陋可怖,身姿却透着妖娆。

  他有些恍惚地说道:“齐王比孤早几日出生,又记养在皇后名下,他便成了尊贵的大皇子。父皇念着皇后护着,还有他自己的母妃精心照料,可母妃怀着孤,却无人问津。”

  “待孤出生,偏又恰逢皇后崩逝,后宫乱成一团,父皇与母妃根本没时间多看孤一眼。”

  “不过,齐王到底低贱不足为惧,便是他和他的母妃再如何折腾,也做不成这太子之位。孤是苏贵妃之子,唯有孤,才配做这大梁的未来共主。”

  “可母妃偏又生了儿子,还让他顺利长大,有孤一个还不够吗?”

  “萧衍,萧衍……”

  他忽然涨红了脸咆哮起来:“凭何孤一个太子,只能以‘衍’为名,以‘泽生’为字?”

  “同样都是父皇与母妃的儿子,而之后出生的萧玉珏,却能以‘珩’为名,以‘玉珏’为字!什么萧珩?他天生为王,孤却不过是个雨天出生的弃子吗!”

  黄仁川浑身一颤,直觉不好。

  刚要跪下,就见萧衍猛地跨出一大步到了他跟前,又死死盯住一旁的苏寒。

  “你们既知是那萧玉珏夺了本属于孤的气运,那还敢再信他会帮孤说话?两个蠢材!没用的废物!孤要你们还有何用!”

  萧衍有些失控地嘶吼着,抬脚就往面前的人踹去。

  两人吓得连忙后退,又不敢真的退至安全之地,只能边挨踹边喊:“殿下饶命!是臣识人不清,再不会有下次了!”

  好在萧衍也还没有真的发疯,狠狠揍人之后泄了愤,满腔的怒火便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他微微平缓了呼吸,又念着说着:“萧珩,真是令人作呕的名字,父皇与母妃日日唤他‘珩儿’,孤偏不。”

  “什么生而为王?比较起来还是玉珏好啊。”

  “一块佩饰,轻薄易碎,多好,”他叹息一声,“孤只唤他玉珏,萧玉珏。”

  萧衍轻声细语地说罢,才猛地转身问道:“事到如今你们说,孤又该当如何?”

  黄仁川脑中极速翻腾,又怕又急,却不能毫无回应。

  情急之间倒是灵光一现,说道:“殿下莫急,圣上虽因礼郡王之言暂时搁置此事,却当场指定了黑螭卫详查。”

  “秦王殿下在大殿内已咬死了袁大人和卫肆,那哪怕是为了他自己,也定会想方设法坐实其罪名。”

  “就算不能因此扳倒兵部尚书,也定能解决了卫肆。”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一时自信回拢,话也越说越顺。

  “如今您送去的贺礼已被收下,再加上宫宴时圣上的态度,他定然也想寻个机会将您放出去的。”

  “毕竟一国太子若总不露面,于大梁江山稳固也不利。”

  “原先是大臣们在朝堂吵闹,马上便是元宵节,与民同乐的大日子,圣上若还不放您出去,届时天下百姓疑虑,岂非要挑起祸端?”

  黄仁川断言:“只要圣上还没糊涂,便绝不会如此。”

  苏寒接话道:“是啊殿下,届时只怕齐王的禁足亦会被解,毕竟他与恭郡王一同准备的贺礼灯笼如今还在宫中好好收着,圣上金口玉言,元宵之夜还要将其摆到城中,与民共赏。”

  黄仁川适时提醒:“若果真如此,则需好好筹划一番,定要在元宵当日让圣上放下防备,不再对您心有芥蒂才是。”

  萧衍的视线又缓缓移到了天边。

  阳光刺眼,他微眯双眸:“若要让父皇复而信孤,那似乎只剩下一条路走——便是让他觉得,除了孤,其余皇子更不可信。”

  京城中暗潮汹涌。

  此刻的礼郡王府,却还沉浸在萧珩与林黎的对战中,处处热闹喧嚣,小厮和侍卫们更是喜形于色地嚷嚷。

  “往日里都没见殿下怎么练过,原来是深藏不露!”

  “林老大不行啊,到了殿下面前,真成小林子了。”

  有不懂武艺的小厮没太看懂:“怎么殿下突然就赢了?之前明明林老大占上风啊。”

  立时有人热心解惑。

  “这最后一击,殿下瞧着是体力不支无法控制自身方向,其实却是循序渐进的诱敌深入之计。”

  “林老大心态本已不稳,突然见此机会,哪还能冷静分析得失?”

  “结果却被殿下神机妙算,来了计漂亮的回马枪!”

  “若非殿下怕伤到人提前将枪头调转,换成了平滑的枪尾,林老大这会儿恐怕就要血溅当场了。”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竟还能做到这点,实在令人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