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除夕夜已过去整整一周的时日。

  新年过后,气温逐渐回升。

  礼郡王府内的下人们脱下厚重的冬装,换上轻薄便捷的春装。

  林黎也换了件暗红色打底,黑色镶边的侍卫服。

  因是量体裁制,这件衣裳比先前的明显合身不少。

  线条勾勒之下,壮硕的身形得到很好的修饰,远远看去,整个人并不臃肿,反而非常精神。

  此刻他正握着腰间佩剑,站在萧珩身边说话。

  当然,如果他的表情不那么浮夸,语气不那么激烈,用词不那么絮叨,动作不那么暴躁。

  萧珩觉得,他看上去应当会更有威严。

  林黎才不管这些,他皱着眉头瞪着眼,直到今日都还在后怕。

  “那么古怪的一只猫,几次三番出现伤人都没能被抓,听说宫里头私下还是找过的,偏就是找不着。”

  “结果除夕夜突然就出现在御花园!”

  “若非您反应快运气好,今日哪还有机会在此听属下念叨!”

  “你还知道你是在念叨……”萧珩无可奈何地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靠着,“你念叨得本王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啊呀!”

  林黎急的恨不得跺脚:“您怎么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呢,那被伤到的小太监成了什么模样,您不是不知道!”

  “元宵节灯会在即,到时又是那么多人,属下哪还能安心?”

  无怪乎林黎会如此焦虑。

  除夕夜守岁,新年的炮竹声刚刚响起。

  那只早先闯进启元殿,后又伤了秦王萧肃的猫忽然再次出现,诡异而疯狂地在人群中直直冲向萧珩。

  若非他意外察觉不对反应及时,凌厉的猫爪恐怕已抓破他的脸。

  而尖锐獠牙咬破的,也将是他的颈脖。

  说不清是他一向警觉,又或许是那场梦的后遗症。

  萧珩自觉如今对这类突然而至的危机似乎有非常强烈的感知。

  也正因为如此,才助他逃过一劫。

  只是他身后站着的小太监却没能躲开。

  那小太监自他进乾安宫后便在跟前伺候,年纪虽小却很有眼力。

  萧珩原本还觉得,以他的处事能力,假以时日定能在宫中再上一层楼。

  谁知世事无常。

  那只神出鬼没的猫冲出来时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

  萧珩电光火石之间避开后,它没了就近的着力点,却不曾停留,而是因着惯性直直撞上了后侧正抬头看天的小太监。

  猫爪连续抓挠,张口就咬,一时血肉模糊。

  震耳的爆竹声中,混乱甚至没能第一时间被察觉。

  待萧珩急切上前将受伤的太监捞起,又怒吼着唤人找太医,才发现那猫一击之后并未再次逃生,而是以一种略显扭曲的姿态瘫倒在地,小小的身躯下是逐渐洇出的血迹。

  因要守岁,宫中文武百官皆在御花园,太医院的太医自然也在此列,来得很快。

  甚至为防意外,他们本就特意备了各色常用药物在身边。

  可即便如此,小太监伤口流出的血还是止不住,且逐渐腥臭发黑。

  除了最初的几声惨叫,后面便彻底没了动静。

  事发突然,谁都不曾料到除夕已到尾声竟还会发生这等变故。

  大喜的日子,即便之前出了闹市纵马大殿斗殴之事,这些矛盾也都暂且被刻意搁置或推迟,无非是想让宫宴能得圆满——

  即便是表面的圆满。

  可千防万防,千算万算,却还是出了人命。

  尤其彼时众人正带着美好的愿望与期盼,准备迎接新年。

  这简直是对帝王威严极致的挑衅。

  更给了本就岌岌可危的朝廷颜面致命一击。

  费尽心机掩饰的伤疤被人毫不留情的撕开。

  露出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的糜烂腐肉。

  无论是梁帝还是文武百官,都成了顾影自怜却身段拙劣的丑角,自以为演的惟妙惟肖,却被底下看官肆意的嘲讽彻底惊醒。

  野猫伤人并不稀奇。

  可一只三番五次出现,伤人后立刻消失,如今身中剧毒临死前又一次伤人的猫,再想自欺欺人说是偶然的巧合。

  如何可能?

  那猫最初的目标直指萧珩,再联想到秦王萧肃一直未愈的下额。

  虽说只是死了个小太监,梁帝却彻底震怒。

  也没再管是否不能见血不能伤命,他当即下令搜查全宫,再不许任何一只猫存活。

  就连景妃早年间就养着的,先皇后留下的那只老猫后裔都没能幸免。

  新年的第一个夜晚,宫中嫔妃隐忍的悲戚哭声和猫儿们死亡来临前的凄厉哀鸣混杂,让人头皮发麻,浑身不适。

  萧珩修长的指尖在桌面无意识地敲击,叹息一声。

  “不安心又能如何,届时天下同庆,便是父皇也要于城楼登高,与大梁子民一起赏灯,本王还能不去?”

  林黎被这话噎住,讪讪道:“那倒是不能。”

  “既不能,再想这些便毫无意义,”萧珩轻笑一声,“与其因此担惊受怕,愁得吃不好睡不好,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坐直身子,抬手拍了拍林黎的肩膀。

  “别把你家主子想得那么羸弱,既然一只猫伤不了本王,其他的自然也没那么容易伤到。”

  林黎将信将疑。

  就见萧珩微一挑眉:“怎么,不信?不然咱们比划比划,即便是你,也未必是本王的对手。”

  这下林黎彻底不信了。

  无怪乎他会如此。

  林黎自幼习武,家学渊源,十来岁时便已进宫。

  从最普通的侍卫到带领数人,带领数队的侍卫长,后又调至禁军行列,专职护卫萧珩。

  他这一路几乎是靠拳头打出来的。

  因此即便是在禁军队伍里,林黎也算是一流的高手。

  如今被他护卫着的人却说比他厉害,怎么可能?

  林黎几乎是下意识反问:“属下不是您的对手?”

  蔑视的语气太过明显,说完他就后悔了。

  但萧珩却根本没给他后悔的机会,难得来了兴致从软塌上站起身来,往院子里走去。

  略带了几分狂傲的声音道:“不信,那便打到你信。”

  直到拿着长枪在庭院中站定,林黎都还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好端端地说着话,怎么就要跟自家主子对战了。

  与齐王和恭郡王相似,萧珩亦是自幼习武。

  与齐王和恭郡王不同,他又极得宫中大儒的喜爱。

  实在算是文武双全的类型。

  但再文武双全,他也毕竟是皇子。

  现如今大梁以文治国,诗词歌赋四书五经若能得先生一句赞,那定然已比大多数普通的士子要强。

  习武一事却敷衍得多。

  宫中武师本就不受重视,再加上刀剑无眼拳脚无情,他们更害怕在教习中不小心伤了皇子。

  到时若运气好还罢,若运气不好,便是抄家灭族的罪名。

  因此除了齐王那种真正已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即便如恭郡王,也不敢说比普通侍卫厉害多少。

  这么多年,除了难得去京郊打猎时见过萧珩的箭术。

  林黎还真不知自家主子的真实水平。

  对面不远处,萧珩同样手握长枪站定。

  他连衣衫都不曾换,为图方便,只找了两根细长的绑带将宽大的袖口捆紧。

  长枪沉重,他却轻松地抖了两个枪花试手,而后右手别枪向前跨步,抬头朝着林黎几近挑衅地一招手道:“来,试试。”

  林黎本是一时冲动才应下了此事,眼下却被挑起了斗性。

  跃跃欲试道:“那属下就不客气了,殿下小心了!”

  伴随着话音落下,他长枪一挺,如同离弦之箭般直冲而来。

  大开大合的风格,配上他逐渐健硕的身材,犹如猛虎下山,越加增添气势。

  萧珩却歪头一笑,并不着急动作。

  直至对方冲到跟前,他才猛一侧身,抬手轻轻一挑。

  看似并不曾用力,却四两拨千斤地将攻势完全化解,人亦格外灵活转至侧面。

  单手握拳,直冲林黎的面门攻去。

  这一下始料未及,林黎险些被打个正着。

  他连忙歪头,有些狼狈地躲过。

  待好容易站定,才有些惊讶地看向萧珩:“看来宫中武师的评价不曾夸张,殿下的确有些身手。”

  “有些?”萧珩又轻笑一声,“比武轻敌,不可取。”

  他说罢,再次提枪上前:“小林子,该小心的人是你!”

  长枪横握,片刻间已至跟前。

  林黎还没来得及反驳“小林子”这个称呼,就不得不再□□后。

  萧珩则反手一刺,枪走游龙,接连点刺之后猛一翻身。

  林黎实在没料到他竟会如此莽撞前冲,仓促间只能一边避开攻击一边找对方破绽。

  正找准机会提枪向前,勉强碰到他的衣摆,就再次被他避开。

  倒像是提前预判了他的行动。

  双方再次分开站定。

  习武多年,林黎大大小小也经过不少次对战。

  却还没有哪次如此次这般捉襟见肘。

  他没急着进攻,而是仔细回忆萧珩的路数。

  不知不觉间早已收起轻视之心,就连之前想着的退步和避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实力悬殊才有“让”这一说。

  实力相当时,唯有全力一搏。

  他彻底正了脸色,就连浑身的气息都带了几分肆意的霸道,若有似无的杀气隐隐升腾。

  萧珩终于满意地点头,依旧如方才般闲闲站着。

  还有工夫评价:“这才有点样子,忘了跟你说,与本王比武时千万别有杂念,否则本王都不敢动用全力,又如何能够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