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讳莫如深地看着面前的人,微叹一声。

  除夕宫宴,满朝文武相聚。

  本是个喜庆热闹的大好日子。

  可如今太子和齐王尚在禁足,沈国公府就又出了事。

  今晚只怕不能太平。

  萧辞那张略显憨厚的脸上涕泪纵横。

  梁帝看在眼里,有些心累地扶额。

  他下意识轻揉了一下额角,道:“老三啊,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何还是如此没有长进?遇事不想着解决之策,倒在这里哭什么?”

  “你哭,朕还想哭呢。”

  “父皇……”

  萧辞呜咽,说话都带了些颤音,但明显已极隐忍。

  “是儿臣无能,实在是因事已至此儿臣内心惶恐不安,一则自觉对不住父皇母妃往日的谆谆教诲,二则愧对今日来参加宫宴的朝中大臣,三则更因此事好端端地坏了气氛。”

  他越说越懊恼,忍不住又鼻子发酸。

  “儿臣既自责不已,更担心父皇怪罪,这才如此失态。”

  梁帝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他的身上,沉吟许久。

  直到他的抽泣渐止,才淡淡开口。

  “你倒是实诚,也是,你往日里就是几个兄弟中最实诚的那个,只可惜今日之事却非你实诚便能解决。”

  “梁大人家三代单传,那么大岁数才好容易得了个儿子,因怕活不大,自小便千娇万宠当女孩子养。”

  “今日是他极冠后第一回进宫赴宴,甚至还是朕特意叮嘱了叫他务必前来给朕看看。”

  梁帝脸色晦暗:“可沈玉枫倒好,直接将人给撞得快不成了。”

  “你现下还能在此哭诉,不过是因梁大人尚忙着在太医院看着太医救治,没空管其他。”

  “若梁小公子能醒还罢,若是醒不了……”

  梁帝说着,冷哼一声:“那别说是沈玉枫,便是如今卧病在床的沈国公,是你这个楚王,还是朕,都一样逃脱不了干系。”

  萧辞进宫时只知晓沈玉枫在闹市中惊了马以致纵马伤人,不少官宦人家都遭了殃,却并不知梁大人之子受伤如此之重。

  此刻梁帝的话一句一句,并不像他往日责骂旁的皇子般态度激烈。

  可就是这样纯粹的陈述事实,听到他耳中却成了十足的威胁。

  萧辞俯身趴在地上,口中诺诺。

  “是,一切都是儿臣的罪过,沈国公本就病重,世子又未曾回京,儿臣作为其表兄本就有管束之责,若非儿臣一味心软,玉枫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倘若梁大人之子真出了事,儿臣绝不推卸责任,便是玉枫,也由得他是罚是骂是打是杀,定会给父皇一个交待!”

  “可……”

  他话至此处,微微一顿,像是略有犹疑。

  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可有句话儿臣不得不提,玉枫虽犯下大错,他却也是受害者。”

  “是,他从前的确荒谬,但浪子回头本是该有机会重新做人的,可不知何人却偏偏选了今日这个时机,用了这样的方式,让他再次成为众矢之的,叫儿臣和父皇也被牵连其中,实在心思歹毒!”

  “父皇圣明,沈国公府的马在出发前都会着人细细检查,且玉枫那匹马更是性情最温顺不过,何以突然便发了狂?”

  “这其中定有隐情,便是他再如何罪该万死,也求您在此事上还他一个公道!”

  他金声玉振地说罢,重重叩首。

  一直不动声色的梁帝这才缓缓端起一旁的茶盏,抬眸。

  “你的意思,有人故意为之?”

  日落西山,乾安宫内外的灯尽皆点亮。

  眼看着宴会将近,原先还义愤填膺的朝臣们也已逐渐换了话题。

  太子一派与齐王一派相看两厌,便是偶尔说上一两句也是冷嘲热讽含沙射影。

  渐渐的,殿中变得泾渭分明。

  萧珩远远坐着,未曾参与其中。

  有几位原先熟识的大臣过来问好,也被他轻飘飘地打发走了。

  不必,大可不必。

  是他从前错了,错得离谱。

  游走于权势之间,迷恋与权臣交结,想着早早为太子铺路。

  他最终的确成功了,却也将自己逼入绝境,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其实回忆起来,梦中并非无人提醒过他。

  林黎忠心耿耿,对他的话向来唯命是从,叫他往东绝不往西,却也时常会有意无意表现出对太子的不满。

  黄粱一梦,大梦初醒。

  如今萧珩再去想时反倒有些恍然。

  太子本就心胸狭隘多疑多虑,若他一直顺顺当当地继位倒也罢了。

  可他偏偏惹恼了父皇。

  储位岌岌可危,他们所有兄弟早已在无形中成为他的竞争对手。

  是他被猪油蒙了心,才义无反顾一意孤行。

  前方是旁人的喧嚣,萧珩乐得自在,看桌上还摆着小铜炉可自己煮茶,便唤了个小太监近前伺候。

  正愣愣地盯着铜炉的壶嘴冒泡泡,就听身旁传来一道声音。

  “殿下今日倒是清闲。”

  “吴大人。”萧珩扭头去看,倒着实呆了一瞬。

  黑螭卫统领吴尤一身黑色锦袍,正歪坐在他右侧。

  四目相对,吴尤一张冷漠的脸难得勾出一抹笑,视线随即落回到正咕咕冒着青烟的铜炉上:“殿下煮茶?”

  萧珩颇有些意外此人竟会与他主动搭话,但还是点头道:“不错,吴大人可要尝尝?”

  这自然是句客气话。

  吴尤是什么身份?

  黑螭卫直属梁帝,向来神出鬼没,朝中人人皆知。

  一个人若入了刑部大牢那也许还有回转的余地,可若落入黑螭卫手中,那便是九死一生,而这唯一的“一生”也与半死无异。

  若说黑螭卫是阎罗殿,作为黑螭卫大统领的吴尤便更是活着的阎王,行走的罗刹。

  他自知身份,也鲜少与旁人有交集。

  至少在梦中,萧珩那般汲汲营营,无数次想要替太子拉拢住此人,也未曾得到他哪怕一次正眼相待。

  心中已有预想,萧珩便不曾期盼对方会答应。

  他提起小铜炉,轻轻抬手举臂倾侧,细长的水柱从壶嘴顺势而下。

  茶汤色泽清澈闻之幽香。

  一杯茶满,果然听到吴尤回道:“殿下好雅兴,可惜臣平日难得有这般清闲,还真从未能好好品过茶。”

  萧珩举起茶盏的手已准备往自己唇边放。

  就听他接着又道:“现下既殿下相请,那臣便不客气了,也尝尝殿下的好手艺。”

  “……”他从前怎不知这位说话大喘气。

  萧珩的手腕下意识方向一转。

  因转得太急,险些没将煮好的茶泼洒出来,只觉得牙根痒痒:“那大人便尝尝。”

  吴尤似乎觉得有趣,竟真的伸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周围喧闹的声音都瞬间变轻了片刻。

  有些不曾注意到这一幕的还当是圣上驾临,一时伸长了脖子看:“是要开宴了吗?”

  又被近前的同僚赶紧拉住。

  数道目光状似无意地从面前扫过。

  萧珩有些想叹气,这算什么。

  有心插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可现如今这绝非是他想要的效果。

  在大梁,“黑螭卫”这三个字意味着权势,更意味着麻烦。

  吴尤此人有着至高无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自然也会惹来非同一般绝无仅有叫人意想不到的大麻烦。

  萧珩从前想要权势,如今却只怕麻烦。

  他几乎下意识往旁缩了缩,重新拿起铜炉给自己也倒了一盏,慢慢抿着,就想找准机会脚底抹油。

  哪知还没来得及起身,吴尤便大赞一声:“解渴!殿下这茶果然是好,比之臣往常喝得要好百倍!不知臣能不能再……”

  萧珩微皱了眉,顿觉不对。

  “整壶茶都给你也无妨,”懒得虚与委蛇,他索性开门见山道:“但请吴大人有话直说,弯子绕得太大,本王可听不明白。”

  吴尤难得又有了些许表情。

  他微抬眉头,入目看到的只有一张逐渐不耐烦的脸。

  一切的试探到此为止,吴尤恭敬起身对他行了一礼:“是臣冒犯。”

  不待周围人再作反应,他已带着隐在人群中的黑螭卫准备离去。

  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侧身吩咐两句。

  其中一位黑螭卫点头应了,远远过来将萧珩面前的茶壶拎起,小跑着走了。

  大殿内再次诡异的安静了一瞬。

  但众人看向此处的目光时,却又变得与方才不同。

  萧珩懒得去管那些,只全当作瞧不见。

  反正这帮人便是再好奇也不敢亲自来问,他索性大大方方招手唤小太监又重新拿了个小铜炉,再次慢条斯理煮起水来。

  他们二人之间短暂的交流虽引人注目,但吴尤的态度却有些奇怪。

  众人摸不清状况,自然也无人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萧珩毕竟还只是个刚刚出宫建府的闲散郡王。

  别说上头的太子和几位亲王,便是五皇子——

  那位同样是郡王位分的恭郡王萧宁,也比他值得关心。

  随着萧宁大着嗓门吵吵嚷嚷与人打招呼说笑的声音传来,落在萧珩身上的视线明显少了许多。

  而这一切更在秦王萧肃进殿后达到了顶峰。

  众人神色各异。

  有几个平日里与他关系亲近的朝臣虽有些心惊的围上前,也未敢随意开口。

  唯有萧宁无比吃惊的声音穿过人群,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萧珩的耳中:“四皇兄!你的脸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