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所有人都在村子里住了下来。

  村长安排了十几户人家的客房,但所有的人族学生都不敢落单,除了妖族外, 他们都选择集中在两户人家的客房蜗居。

  虞七璃自然是跟着季鳞的, 对于她这个妖族学生偏要插在人族队伍里, 其他人也并没有太多的异议。妖族的强悍是众人有目共睹的,虽然虞七璃看起来是需要季鳞照顾的那一个, 但他们内心也坚信不疑。

  十多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有人想要和虞七璃搭话拉近关系, 但她谁也不理,不是在吃东西, 就是坐在房间唯一的木床上靠着墙打盹。

  人族向来谨慎的心思让大伙都没有碰触这间屋子物件的想法, 也就只有她坐在床上。季鳞、朱子殷, 陈肆, 窦彩月和冯佳俊则是围坐在唯一的四方桌边上。其他的人将就着用衣服铺在地上就坐,或者靠墙站着。

  尽管施麟也想要和季鳞说说话, 但被另外一间屋子的学生喊走了, 临走时他看着季鳞微微一叹, 露出遗憾的神情。

  季鳞看在眼里,心里记挂着要和他聊几句的事,想找个机会。

  夜晚入凉,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弯月翘过树梢头, 村子里一片寂静,白天里见到的鸡鸭狗鹅都没了声息, 倒是显出与寻常村落的不同来。

  众人在屋子里, 又是同学,没多会儿就放松下来, 小声讨论着消失不见的疫鬼和透露着古怪的村民鬼。

  “难道说这些村民鬼其实都是疫鬼变的?为的就是迷惑我们,趁我们睡着后闯进屋子里来吃人?”

  “也有这种可能。但是这又为什么呢,鬼既然这么聪明了,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还在村子里洗衣做饭,养鸡养鸭,甚至尽心来照顾我们这些外来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今天已经过了一天了,五天时间一到,如果我们还没从幻境出去,期中考核就不及格了!再过五天,老师们就走了!”

  在进到村子前,季鳞也去结界壁边缘看了一圈,但结界的痕迹已经消失,看来他们除非破了眼前的村子假象才能见到真正的村落和疫鬼。

  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有主意。

  讨论没多会儿,大伙儿因为争执又冷场了。

  季鳞正拿着一包梅子,问朱子殷吃不吃。

  “吃。”朱子殷从袋子里捏出一颗放到嘴里,酸得脸都皱了起来。

  季鳞又问窦彩月三人,只有窦彩月拿了一颗。

  她正要自己吃一颗,结果听到木床上发出的“噗”的响声,回头看,虞七璃躺倒睡着了,腿脚露在床沿外边。

  季鳞起身,放轻手脚把她的鞋脱下来,然后将她搬到床上。木床上的被子和被褥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许多年没有见过阳光的阴潮气味,季鳞只是犹豫了一瞬就把手里的被子又丢回床榻内。

  她抖开带来的一件风衣盖到人鱼的身上,虞七璃嗅到熟悉的味道,两只手抱紧衣服蠕动了几下,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头一歪就安静了。

  季鳞正要轻手轻脚的离开,忽然听到她闭着眼说道:“这村子有鬼,晚上别出去了。”

  “好。”季鳞讶然地应下,虽然这村子到处都是鬼是大家都知晓的,但人鱼此刻也只是关心她。

  “梅子给我一颗,我也要吃。”虞七璃道。

  季鳞在黑暗中笑了笑,把梅子给她塞进嘴里,正要转身离开时,又忽然问道:“要不要吐核?吐在我手心吧。”

  说着,她的语气带上了黏腻的宠溺。

  人鱼不怎么吃她这一套,含了一会儿梅子,身子往床榻里翻身进去,她“嘎嚓”几声咬碎了话梅和梅核,没几下就咽了下去。

  然后睁开眼,淡淡地说道:“你也睡。就在这儿。”

  她拍了拍旁边给季鳞留的位子,但显然不够一个成年人睡。

  季鳞心中怪感动的,就好像养了很久的崽,终于懂得记挂着她这个主人了。她应下,转身从桌子边把长板条凳拖了过来,放到床边,就着床沿躺了上去。

  此时屋子里,大伙累了一天,都差不多已经睡着了,剩下几个没睡的都在放暗手机屏幕玩手机。都是网瘾少年,无网络也能玩得有来有趣。

  她面朝人鱼的背部,看惯了虞七璃圆润的肩头和微微有肉的腰线,不知道手放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季鳞想着有的没的睡着了。

  “嘎吱——”

  她睁开眼,第二天有人终于按耐不住,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可这时的村子外面,只有一片清晨的浓雾,昏暗的天井并不像昨天那样清明,反而又低又沉,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起大雾了。

  季鳞坐在床边,她双腿分开,正对着敞开的木门,看到外面一片白色的景象,人走出屋子没几步就被浓雾吞噬了身影。

  朱子殷忽然在她面前伸出手晃了晃:“喂,季鳞,你醒了吗?看见没,村子里起雾了。刚刚出去的人都没有再回来,恐怕是出事了。”

  季鳞回神,起床后她有一小会儿的发懵和缓和。

  伸手按住朱子殷的爪子,她回头看了一眼抓着她的衣服贴着她的背部睡得死沉的人鱼。

  不禁笑了下。

  把衣服脱下给塞给虞七璃,重新换了件外衣。

  “走,出去看看。”

  季鳞道。

  她一边走,手里拿着面包和水问朱子殷道:“吃吗?”

  朱子殷的心早就扑在外面一看就不正常的浓雾上,只是一直在等季鳞睡醒一起出门。闻言她心累道:“不,谢了,问就是吃过。”

  季鳞点点头,细嚼慢咽吃早饭,她把手伸进浓雾里,什么都抓不到,只是有些凉,把手收回来,干干净净。

  两个人走着走着就进了雾,她忽然停下来,回头看去,来时的农家院的路已经消失。

  浓白的景象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而脚下不知不觉已走进一片茵茵潮湿的绿草中,绿草正好能遮住脚背,并不浓密的草色将褐色的土壤露出来。泥土散发着浑浊着草籽和腥味的腐烂的枝叶的味道,让闻见的人非但不觉得清心脾肺,反而觉得多吸一口气都是毒障的折磨,越发的胡思乱想。

  朱子殷看见她脸色一变,终于是有在鬼村里正常人的反应了。

  季鳞动身往回走,朱子殷拍了拍她的肩感慨道:“难为你也有这么惊慌的时候,说吧,你发现了什么?我们是不是又被困在什么地方了?”

  “鬼打墙,走不出去很正常。我只是想起了七璃,她差不多该醒了。”

  朱子殷:“……你这么顾家,你的小女朋友知道吗?”

  季鳞停下脚步,疑惑的看向她:“子殷,你知道这只是我们之前开的玩笑,以后不要再说了。如果七璃听到了,难免会多想,我和她只是朋友。”

  “恰好住在一起的朋友?还是有道契的生死之交的朋友?怎么不见你和我是这样的“朋友”~”朱子殷把“朋友”两字拿捏得分明,丝毫不为季鳞的解释动摇。

  依她看,这是身在局中人不自知罢了。现在的辩驳只不过是为了之后坦诚时,增加的阻碍和借口。

  季鳞似是郁闷和不解,并没有再说话。

  她和朱子殷不敢在浓雾里离得太远,以免走失,她蹲下捏了捏脚下的湿土,土砾需要废些力气才能抠出指甲盖那么大一点。

  她放在口鼻中闻了闻,是正常的。

  然而,整片脚下的土地却凝实成一体,并不容易散架,像某种不易破坏的非牛顿流体。

  朱子殷上前问她:“你观察的怎么样了,从哪里回去?要不先在地上做标记,走一圈等会儿再看?”

  季鳞颔首:“可。”

  说完,朱子殷就从背包里拿出了她们朱家特制的荧光标记涂料,倒在地上,没一会儿就染出了一片橙色混土的涂抹。

  两个人微微错开往前走去,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又回到了橙色荧光混土的地方。

  朱子殷抓了一把土砾摸了摸,确认道:“没错,是我刚刚撒的,我们又回来了。”

  季鳞再次尝试抓住漂浮在身边的雾气,但雾丝轻薄,从指间化去,她的灵眼所见,还不如肉眼看到的呢,全景都是充满鬼气的黑色,只能暂时闭合,以免影响肉眼所视。

  她微叹道:“好了,这下可以肯定了。我们遇到鬼打墙了。”

  朱子殷稍稍警觉,“很厉害,有危险吗?”

  季鳞打了个响指,“叩——”指尖燃起红黄的火焰,没一会儿火焰还在,她道:“还好,只是困得住人,没有危险。”

  两人简单的互相确认了下彼此包里的东西,能不能长时间留在鬼打墙的扭曲空间里,找出空间节点走出去。

  如果不能……

  “如果不能,你要怎么办?”朱子殷问道。

  季鳞握拳向虚空挥了挥,拳头破空的声音凌厉,她自信道:“那就把扭曲成循环回廊的空间打碎,从裂缝里挤出去。”

  朱子殷无语,简直白问了。

  两人又用涂料做标记,向着某个方向一直直走。这一次,她们还没回到起点,就遇到了新的迷失在鬼打墙空间的学生。

  几个学生看上去虽然疲累,但身上没有伤痕,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两队人放下心来,互相盘问了几句确认是真人后,彼此分享信息。

  值得让人在意的是,原先季鳞和朱子殷在浓雾里兜兜转转,这一次却是走到了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村子里。两伙人纷纷从农家路过,有人尝试推开栅栏门进去,但每处房屋都被隔膜包裹住无法进去。

  季鳞和朱子殷对视一眼,她道:“我们走出来了大雾,但是到了新的回廊空间,由此看来,这个地方并不是完全曲回的莫比乌斯环。”

  “这里有布景和建筑,还有动态的雨,这里可能是更浅的困境层次。”

  朱子殷眼神一亮,从包里拿出特制的丝线,一头给季鳞,一头拴在自己腰上,她松开线团,然后往村子湿泥草地的外边的白雾里跑了进去。

  她喊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出村进雾里跑出去试试,如果不是循环节成圈套的空间,那就肯定是罩子空间,总归有尽头的。”

  季鳞还没来及阻止她,她的身影就消失在村子唯一一条可以通往村口和浓雾尽头的土路上。

  其他人见状,也连忙尝试从村口土路和外面浓雾的边缘突破。有的手拉手,一个人进雾里,一个人站在外面。

  但没多会儿,手拉着的另一头的人就会自己松开手,然后消失在雾里。

  这种神奇的现象,就好比多个鬼打墙的空间被交叠。每个出去的人都会去往其他空间的回廊,但另外的人却看不到。

  没过了十分钟,季鳞手里的线依旧没有被绷直,细线瘫软在地上。

  但朱子殷却是从村子深处跑了出来。

  她见到季鳞,眼前一亮,大口呼吸着说道:“怎么回事,你怎么也出来了?我刚刚跑半天了,这线……”

  她抬头看到了季鳞牵着的从村口出去的线头,忽然整个人被吓得不轻,低头拽下腰间的细线,对季鳞磕磕绊绊地抖着牙关道:“啊啊这是什么情况?线从村口出去,我从村子里跑出来,这线都没断过,怎么就从两个方向在你这个起点相遇了。”

  “季鳞啊,我不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赶紧找到出口回去吧,就算待在屋子里我也乐意。”

  “好,我试试寻七璃,看能不能先分清楚方位。”季鳞扶着跑得满身大汗的朱子殷,她从怀里拿出符篆,还未等她点燃,符篆就自己烧了起来。

  鬼火的绿和符篆纸张的蓝掺和在一起,将两人的脸照耀得绿光湛湛,把后来几个从村子深处跑出来的学生也吓得不轻,以为她俩是鬼魂。

  没过多多会儿,所有人都回来了,还有之前没遇到的学生,也聚集到了村口的土路边的草坪上。他们站在村子边缘,只能遥遥看着那棵长在浓白雾水边缘的槐杨树,孤寂的水井和歪斜的路牌。

  此刻的倪泉村,真成了除了他们之外只有空旷的鬼村。

  朱子殷抓着季鳞的手臂,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轻,季鳞想要走几步,都被她拖得动不了。

  几个人的出现,让渐渐集聚在村口但互相警惕的众人感到了主心骨的底气。

  施麟和他步步紧跟的两个仆人,还有左右手各拽着一个背包的虞七璃。

  季鳞看着她从村子深处走出来,整个人恹恹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顿时顾不上胆小惊诈的朱子殷,大步走上前去。

  虞七璃“啪啪”两下把包砸到她怀里,力气不小,坚韧的身子骨但一见她就忽然软了下去,两手直愣着,整个人直梆梆地扑到了季鳞怀里。

  季鳞接住包,接住她,众目睽睽下被所有的人和妖都注视着,感受到了如芒在背的羞涩。

  “虞七璃!你可是我们妖族的学生,你怎么能跟人族混在一起!村子这么奇怪,我们都着急突破困境出去,你难道还想让一个弱小的人族占我们的便宜,你想要帮助他们吗?”

  季鳞张口欲解释,哪知没睡够的虞七璃自个儿就直起身子,脾气火爆地将那妖骂了一通:“我管你是谁,一个村子都走不出去,亏你还是妖界来的妖族!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季鳞再怎么是你们眼里弱得能一只手捏死的蚂蚁,也比你出不去困境,只会干着急和骂人强!”

  “怎么样?被我说中了你恶意伤人、歧视同学的心思吗?你是想打架吗?来啊,我怕你啊!”

  说着,虞七璃一把推开季鳞,撸撸袖子就要冲上去和妖干架。此刻的她戾气十足,挡路的人族和妖族机灵的躲到旁边,但是出乎一致的理智。

  整个村庄都回荡着她嚣张的口吻和气焰。

  她在妖界留学生的班级里本就是姿容貌美,修为优异的那一类妖,受妖族青睐,更何谈她的身世还是海族人鱼中皇族的公主。

  甚至有妖将她评为整个妖族留学生系的系花,只是她自己每天下课走得快,从来不在学校参加活动和逗留,我行我素,所以不知道罢了。

  季鳞把手里的背包交给走过来劝架的朱子殷,然后跑回去拉住虞七璃,一边抱住她的正面,一边跟那个挑衅的妖道:“行了!这位同学,人族和妖族要想度过这次危机,就像老师说的,要通力合作!你惹她做什么?”

  那妖听着,顿时窃喜,以为季鳞要跟妖族示软,就像那些吹捧妖的人一样,以为她要对虞七璃说出劝说服软的话,让虞七璃为她出头的举动白白浪费。这样也好,强大自傲的人鱼公主就能知道她维护的人类其实个软脚虾,根本不值得她帮着扶上墙。

  但季鳞下一句话音一转,就道:“你惹她,她没睡醒,把你弄残了,我又要抬你出去向妖怪班的老师交代。你之后在考核中的种种就都要我负责了,你这么魁梧庞大,面容长得可怖吓人,说话难听至极,想必还有口疾,我区区一个弱小的人族可抬不动你!”

  “你要是貌比天仙可还好说,我就勉强一下自己来驼你。但你比不上我家七璃半分,我就算勉强也觉得自己吃了亏,意难平最是伤人,让我一点接近你的心思也没有!”

  那女妖被她说得面部扭曲,更加面容可憎了。妖族学生本就是以妖异的容貌,出色的身姿著称,被季鳞这么说,她简直气得不行。

  但女妖又顾及虞七璃的身份,嘎达嘎达的握紧拳头,说了几个“你”字,最后迟迟没有行动,她被身边的朋友给拉走了。

  季鳞看向虞七璃,才发觉她好像不气了,也醒了,眼睛晶亮的看着自己。

  她在心里暗猜:人鱼这是见她出头的样子,据理力争,又太过帅气正直,被她迷住了吗?

  季·自以为是自作多情·鳞。

  然后她也郁闷。

  转头对虞七璃认真道:“你怎么说我是蚂蚁呢?好歹我也能打会打,和你比起来我虽是个人,也绰绰有余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