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名危转醒的时候,发现身下的“地板”在上下摇晃,耳畔传来细密的呜咽和海浪拍击声。

  她眼前一片黑暗,大约被勒了几层黑布。

  她动了动,手腕传来了破皮的刺痛感,双手被粗绳固定在了身前。

  她不慌不忙地咬了下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江名危想起来了——她是被绑了。

  被绑到了一条海船上。

  “嘭!”

  突然,船只剧烈地一震,激起一片小小的骚乱。

  “什么、什么东西?怎么回事!”

  一个男人嗓音沙哑地大喊,细听之下,尾音竟有些发颤。

  海面一片寂静。

  “扑通!”

  猝不及防,一声响亮的落水声,伴随着男人的惨叫,响彻整个海面。

  “啊!是人鱼、人鱼!”

  “这里怎么会有人鱼?我们还没有驶到说定的……”

  “救命、救命啊!别拉我,别……”

  一下接一下的落水声传来,满船被绑的人开始疯狂地挣扎、惨叫。

  可自始至终,江名危听到的都是人类的求救声。

  没有一声人鱼的声音。

  好似一场沉默的杀戮。

  江名危侧头猛咳几下,正打算往角落里蹭,就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摔向了船舷。

  “砰——”

  她肩背巨痛,倒在船舷下,一时动弹不得。

  突然,江名危在阵阵的眩晕中,隐约感觉到船只朝她这一侧小小地倾斜了一下。

  这一瞬,江名危突然被一阵没来由毛骨悚然之感淹没,心里升起一种直觉——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爬上了她身侧的船舷,无声无息地端详着她。

  她眼不能视,可却真切地感觉到,有两道目光,正黏糊糊地划过自己的脸、脖颈、身躯。

  “你好。”

  一个声音在她的头上响起,穿透周遭逐渐衰弱的呼救声,扎入了她的耳膜。

  江名危倏地绷紧了肩背。

  这声音并不可怕,恰恰相反,它很好听。

  好听得像是深海里勾人魂魄的海妖。

  “你好。”

  “海妖”又重复了一遍。

  就在江名危在斟酌着是否该回应的时候,便听“海妖”有些犹疑地“咦”了一声,然后说:

  “不会死了吧?”

  江名危:“……”

  怎么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突然,江名危浑身一颤——一只冰凉的手,若即若离地抚上了她的脸颊。

  “好烫!”

  “海妖”惊呼一声。

  那只凉手随之撤开,紧接着,江名危嗅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水汽。

  “好像没死。”“海妖”道,“为什么不与我说话?难道,这是个有听力缺陷的人类?”

  江名危轻咳一下,试着开口:

  “你好。”

  那股带着海盐味的水汽倏地离远了,好像受到了惊吓,很快又凑了回来。

  “海妖”:“你好。”

  “海妖”:“你的声音听上去好虚弱。”

  江名危:“……可以请你帮我解开眼前的布条吗?”

  “海妖”:“当然。”

  说罢,一根冰冷湿润的手指勾向了江名危的眉间,让她眼前豁然明亮了起来,险些被海上正午的日光晃瞎了双眼。

  “海妖”手指一挑,解了她腕间的绳索,还好心地伸手替她遮住眼睛:“你的脸好红。”

  江名危:“……谢谢。”

  “海妖”:“是被我美到害羞了吗?”

  “……我还没看清您长什么样呢。”江名危有些勉强地假笑了一下,嘲讽道,“不过您倒是更像被我美晕了头。”

  “有一点。”“海妖”认真地肯定完,猛地一撑船舷,用阴影笼罩住角落的江名危,“那这样,你可以看清我了吗?”

  江名危睁开眼,眼里蓦然倒映出“海妖”的模样——

  她有着一头过腰的长卷发,在澄澈的阳光下散发着通透的幽蓝色。尽管处在背光处,眼睛却仿佛比任何宝石都要明亮有神。

  “啪嗒”。

  一滴冰凉的海水顺着“海妖”湿润的发丝,滴在了江名危裸露的脖颈,淌进了她的衣领。

  江名危微不可察地吞咽了一下。

  她的目光渐渐往脖颈下滑……

  “海妖”什么衣物也没穿。

  也没有像人类的童话书里那样戴贝壳。

  “海妖”面不红心不跳:“现在看清了吗?”

  “看清了。”

  江名危强迫自己目光对上她的眼睛,微微笑了下。

  “跟我回家吗?”“海妖”猛然凑得更近了,冰凉的发丝垂上了江名危的脖颈,“我在你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江名危眯了眯眼:“什么类?”

  “同,”“海妖”一字一顿道,“类。”

  江名危垂眸一笑,没有否认。

  “海妖”蹭了蹭:“你知道么?只需一眼——一眼,我便觉得,我们甚是投缘。”

  江名危:“巧了,我掐指一算,也觉得我们心意相投。”

  “是么?”“海妖”听了她这话,似乎很开心,“所以——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那还是算了。

  江名危凉凉地想。

  本来也不是不可以。

  “投缘”一句并非虚假,这位“海妖”确实让她有些心痒,甚至有几分“鱼到病除”的意味,从“海妖”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起,江名危的眩晕都好了大半。

  可眼下这场合实在不甚相宜,江名危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需要弄清。

  “谢谢你的喜欢。”江名危微微侧脸,避开了对方冰凉的呼吸,“不过……”

  “哗啦!”

  江名危话没说完,就被一捧海水劈头盖脸地浇了回去。

  江名危:“咳咳……”

  她还好一些,挡在她上方的“海妖”更是猝不及防洗了个海水浴。

  “海妖”怒气冲冲,抬头望向海水的来源:“谁?谁!”

  一只小“海妖”趴在船边,伸着脖子大声喊:“陛下!”

  江名危擦水的动作一顿:

  “……”

  大“海妖”眼里像要喷火:“说!”

  小“海妖”拎起个口吐白沫的男人:“有个男人类不配合,快淹死了!”

  “这种虾事儿也来找我?”大“海妖”怒道,“能救救,不能救拉倒!去去去——竟敢打断我好事!”

  说罢,一掌把小“海妖”拍回水里。

  然后,她转头,朝江名危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

  江名危:“……”

  大海妖:“不要误会,我很好客的。你刚刚说什么?”

  “我刚刚说……”江名危弯了弯眼,“好啊。我愿意去你家做客。”

  大海妖眼睛睁大,举手欢呼一声,高兴地跳出水面。

  只见一条约两人高的鱼尾抛出一串晶莹的水珠,在日光中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反射出粼粼波光,美得足以令人心神剧颤。

  “哗啦”一声,大海妖扒回船边,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叫游泾,很高兴认识你。”她认真道,“我很喜欢你。”

  江名危撑起一点,握住那只修长白皙的手。

  “你好。”她气若游丝道,勾唇一笑,“我单名为‘危’,很高兴认识你。我也很喜欢你。”

  “那真是太好了。”游泾伸手揽住江名危的腰,就要往水里带,“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等、等等……”江名危慌不迭地抓住那只冰凉的手,对着眼睁睁要淹没自己的海水,稳了一路的肝胆此刻俱颤起来,“我会淹死的,你到底有没有常识……咳,我是说,这位美……鱼,您到底有没有带过人类回家?”

  “啊?”游泾皱眉,挠了挠下巴,“哦……你等一下。小明?小明!”

  她尾巴“啪嗒啪嗒”地拍着水面。

  过了一会儿,“小明”应声而出——正是方才那小一号的“海妖”,手里依然拖着那个男人,只是此刻那男人脑袋上被套了个“塑料袋”。

  游泾:“给我个塑料袋。”

  小明:“这不是塑料袋。”

  “你管它是什么?”游泾伸手,“快给我一个。”

  小明看了江名危一眼:“要全身式的不?”

  游泾:“有什么区别?”

  小明:“全身式的可以稍微保下暖——你的朋友看上去生病了。”

  游泾还没开口,江名危忙道:“要。”

  小明点头,钻进了海里。

  游泾一脸找不着北地转头看江名危:“你生病了?”

  江名危打了个寒颤:“我冷,很冷。”

  游泾把她搂得更紧了,似乎还有些期待:“那你要抱着我吗?”

  江名危:“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您摸上去也不太热乎?”

  “你真的好烫噢。”游泾轻轻地摸上她的脸蛋,声音变得很小,“闻着都有热气……啊,好香。”

  江名危侧开头:“你幻闻了。”

  话音未落,江名危突然浑身一僵——

  游泾冰凉的嘴唇,轻轻地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一触即分。

  江名危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她。

  “没忍住。”游泾干巴巴道,吞咽了一下,“对不住啊。”

  江名危:“……”

  江名危心里突然浮出一个荒谬的想法——有关人鱼食人的传闻也不是没有,这人鱼不会真的打算回去煮了她罢?

  然后就听游泾又说:“不过真的很香。”

  江名危:“……”

  游泾留恋地舔了下嘴唇。

  小声道:“好想再来一口。”

  船上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索性小明不负众望地迅速返回,拿来了全身式的“塑料袋”。她协助江名危穿上后,就被游泾再次驱赶了。

  游泾拦腰抱起江名危:“好了,这下可以出发了。”

  江名危:“等……”

  又一句“等等”还没说完,她就被“扑通”一声拽入了海里。

  游泾摇着尾巴往海里游,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气闷,正疑惑自己难道不是人鱼吗,低头一看——自己的脖子都被勒出红痕了。

  “喂,”游泾吐出一个泡泡,“宝贝儿?”

  江名危套着塑料袋,埋在她颈间一动不动。

  游泾:“商量个事,轻点勒,不会游着游着就掉下去的。”

  江名危半晌没开口。

  游泾还欲说话时,突然发现,勒着自己脖颈的手似乎在细密地发着抖。

  “你——”游泾惊奇道,“不会是在害怕吧?怕什么?怕旁边游的鱼,还是怕我?宝贝儿,刚刚在海面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名危终于抬脸:“我怕你个头。”

  “哦。”游泾道,“那就是怕海?”

  江名危又不吭声了。

  “真怕海呀。海有什么可怕的?‘大海如同母亲的拥抱,柔软而慷慨’——这是我们这里的小孩都会的歌词。”游泾眨眼,“你要不要抱紧我呀?”

  江名危嘴角勉强地勾了勾:“敢情我冷也要抱着你,怕也要抱着你,以后遇到什么事只要抱你就好了是不是?您还真会出主……意……啊!”

  不等她话说完,游泾就像空气中的飞箭一般,带着她窜了出去,在光怪陆离的海中快得像一道残影。

  游泾:“我的意思是——抱紧,坐稳!我快点游回去,你也早点不怕呀!”

  江名危紧紧地抱着她的腰,想说“那我谢谢您”,却在这样的场景下硬生生说不出来。

  游泾:“看,小鱼群。”

  她飞快地从上下躲避。

  江名危不说话。

  游泾:“看,小水母。”

  她绕着水母螺旋状闪了几圈。

  江名危还是不说话。

  游泾:“哇,鲨鱼来了。”

  她猛地一刹车……刹水,紧接着飞速冲了过去。

  江名危一直不说话。

  她大概能领会到游泾的意思——她家很好看,她家物种很丰富,她的泳技绝佳,她的姿势很酷。

  领会,但不能欣赏。

  江名危感觉自己的胃都要被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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