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的一段录音,让祝子绵脑子空白一片。那是他年少懵懂的时候,发给父亲的一段赌气语音。

  他还来不及想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大屏幕上画面又变了,繁华的都市车流不息,穿着商务装的精英们来来往往,用十倍速的节奏展示着奴隶领域非工作不能活的压迫感。

  旁白开始,不再是刚才那个磁性的声音,换成了低沉的男声,有些苍老,有些疲惫,还带着一丝沙哑,语气也从朗读腔变成了倾诉。

  【给从前的自己打一个电话吧。说一说你过得好吗?这里真的适合你吗?给我一个机会,帮你还原本来的样子,让我和你一起面对。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相信我,我可以让你回到过去。】

  画面定格在电话亭里的红色电话上,宣传片结束了。

  祝子绵不知不觉湿了眼眶。是父亲的声音,他的父亲在找他回去。

  印象中,他的父亲一直是威严的,震慑的,从来没有这样心力交瘁地和他讲过话,让他不忍卒听。

  为了找他回去,父亲努力了多少?牺牲了多少?因此受牵连了吗?受惩罚了吗?

  祝子绵不敢去想,噙在眼眶里的泪水到底流了下来。

  “绵?你怎么了?”

  峦悄无声息地回到绵身边,看到绵对着大屏幕落泪,惊讶,还有些慌。

  祝子绵被唤回意识,缓缓转过头,看向峦,双眸越来越婆娑。

  峦摘下绵的口罩,发现绵的情绪动荡比他想象还要大,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劫后余生。

  他一把捧住绵的肩,“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来找你麻烦了?”语气中,充满了在乎与紧张。

  祝子绵木然地摇摇头,这样的峦,让他更想哭,嚎啕大哭,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瞬间崩溃,一种生离死别的崩溃。

  也许是不想让峦看到他失控的脸,他扑进了峦怀里,像曾经发生过的一样,趴在峦的肩上大声啜泣起来。

  峦不知道绵怎么了,也不知道能怎么劝,只能静静搂着他,等他哭到平静。

  大屏幕上,开始播放无声的广告画面,广场上街头艺人的歌变得格外清晰。

  “我走在清晨六点,无人的街,带着一身疲倦。昨夜的沧桑匆忙,早已麻木,在不知名的世界……”

  歌声钻进祝子绵的耳,每一个字都在敲击他的灵魂,像是命运好心的寄语:这里不是属于你的世界,回家吧。

  -

  又是一次长长的拥抱,旁若无人。绵的啜泣声在一首歌反复听了数遍后,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好些了吗?”峦小声问。

  祝子绵没有动,还趴在峦的肩上。

  峦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说:“发生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

  祝子绵稍点了下头,“嗯。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我——要回家了。”

  峦吃惊地张开口,却不是惊吓,而是惊喜。

  他扶着绵的肩,将绵推开一些,与他面对面,“真的吗?你想起你是谁,家在哪里了?”

  对于峦来说,这真是个好消息。绵有一个合法合规的身份,总好过一个在逃奴隶。

  峦觉得,绵在这个时候,想起自己的家在哪里,无疑让他们的婚姻阻碍又少了一层。

  然而相对于峦的惊喜,祝子绵的眼睛要空洞得多,不像是找到家了,倒好像是要没家了。

  峦看着想笑,“怎么了?这不是好事吗?你是想现在让我开车送你回去,还是明天?”

  今天?还是明天?好快啊。祝子绵心头无端一酸。他也觉得自己反应很奇怪。

  他可以回家了。

  这部跨时空电话,别人拨打会听到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确定,只要他用这部电话拨打他在贵族胶囊里的电话号码,那边一定会有人告诉他,回到贵族胶囊的方式。

  贵族胶囊这么煞费苦心,肯定不是抓他回去受死或受刑。

  父亲说,要和他一起面对,回到从前,还特意播放了他年少时的嘶吼:“必须和喜欢的女人结婚”。

  祝子绵合情合理地怀疑:他的逃婚威胁成功了。

  只要他回到贵族胶囊,等着他的都是称心如意的好日子。而且,他的父亲也不必再煎熬。

  可谓是皆大欢喜。

  但他开心不起来,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

  见峦期待地等他回答,他勉强挤出点笑模样,面带拒绝地支吾:“也,不用,这么着急,再,等等吧。”

  峦莫名其妙地拧了下眉,听说过近乡情怯,绵怯得有点早。难道家庭关系紧张?

  就算是吧,峦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不管绵的原生家庭怎么样,陪伴他往后余生的,都是他的结婚伴侣。

  想到这里,峦把手伸进了背包里,似乎想要拿什么东西,同时意味深长地打趣:“等到什么时候?等到结了婚,夫夫双双把家还啊?”

  祝子绵苦涩地垂着头,其实他在等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就是不想这么快走,有什么事情牵扯着他,但他觉得肯定不是结婚的事。

  “别胡说了,我不能私自结婚的。”祝子绵心烦意乱地敷衍。

  峦动作一滞,伸进背包里的手没有拿出来,“什么意思?”

  祝子绵神情沮丧,几度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和峦解释,关键是不能和峦解释。

  父亲的话里有一句: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

  祝子绵想,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他身份还没暴露的时候。

  贵族胶囊与奴隶领域互不相知的原因,以及它们之间悚人的区别,都不能曝光。这是他能否回去的关键。

  想来想去,祝子绵决定把这件事,随意淡化成一个任性大男孩的离家出走。

  他整理情绪,尽可能稀松平常地笑了起来,“其实家里已经安排好我结婚的。我想趁着单身再好好玩一圈,不知道怎么搞的,大脑出了点问题,就忘记了。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怎么还能和别人结婚呢?玩够了,就回家了。”

  “回家,结婚?”

  “嗯。”

  祝子绵逃开峦直视的眼神,局促不安地转了个身,双臂趴在栏杆上,看着天桥下的人来来往往。

  他发现自己真不擅长撒谎,尤其不擅长在峦的面前撒谎。这谎撒得他心口钝疼,即时报应一样。

  峦的手从背包里拿了出来,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的神情并不比祝子绵好,和一对对路过的情侣比起来,像被车碾过。

  他也像祝子绵一样,双臂趴在栏杆上,一只手捏着另外一只手的手指,没捏出声音,但青筋凸起。

  “家,很远吗?”峦问。

  祝子绵害怕峦问具体地点,他说不上来。索性用隐晦的语气敷衍:“不算远也不算近吧,反正不在这片,你不怎么会去的地方。”

  峦听出绵不想透露的心思,甚至是与他划清界限、形同陌路的心思,心里的难受又多了几成。

  “什么时候走?”他问。

  祝子绵没即刻回答,他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太快。

  这时,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情人节特别节目吸引了他的视线。一个又一个单身,在屏幕上高喊着脱单宣言。

  祝子绵茫然地听着,忽然想到个不得不走的时间点,喃喃说:“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交了男朋友?那时候,我肯定也不能住你屋子里了,到时候就回家。”

  真是狠狠的戏弄,峦觉得。身边这个人交着微不足道的租金,真的只把自己当房客。

  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他享受的一切,根本不是金钱换得来的。似乎从来不知道,他可以是这个男朋友。

  峦好像听到什么破碎的声音,他背朝着绵,发出一声蔑笑,“我交男朋友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回家吧。”

  说完,峦径直向天桥尽头走去,正要下楼梯时,余光瞧见绵停在原处没有动,正疑惑地看着他。

  峦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歧义,到底是让绵跟他回现在住的家,还是让绵回他自己的家。好像都说得通。

  但峦不想解释。

  虽然,他下意识想表达的是:让绵跟他回家。但是这一刻,他突然想把决定权留给绵自己。

  两个人,一个站在天桥中央,一个站在天桥尽头,没有对视,只有静默。

  两分钟后,依然如此。峦苦涩地笑笑,放弃了。他独自走下了天桥。

  【作者有话说】:引用歌词,来自歌曲《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