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钦竭尽全力都没能将剑锋抵进金光的屏障, 愤愤然道:“你以为你躲得了眼下一时,就能平安无事地苟活到将来吗?”
“当然不,”潘无咎薄唇轻启,“做个交易吧将军?你不杀余慎, 咱家自刎于玄武门前。”
“想得美!”邵钦道, “你俩都必须得死无全尸!”
“随你怎么折磨他, ”潘无咎突兀地开口道, “你每天切他一截手指, 割他一寸肉, 如此往复,只要人没死, 怎样凌虐他都行。这样岂不是比令他人头落地一了百了要来得更爽吗?”
“你俩真是狼狈为奸, 临死之时竟能都说出这般一样的话。” 邵钦嗤笑,“既如此, 你宁肯自刎也要图他痛不欲生地活下去吗?”
“令余慎痛不欲生的是你,我只图他能活下去。”
邵钦愣怔, 良久,问道:“到这个地步……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潘无咎苦笑了:“他与我缠绵嬉闹,却从不对我身上的残缺有过半分多言。”
余东羿从来只把潘无咎当个正常人看, 他喊他叔叔, 把他真切地当做是个寻常的漂亮长辈。就这一点看,他已然比全天下人要做的好得多了。
潘无咎始终记得那一只在阴雨中将伞柄递给他的小手, 那个靠一口一个“美人叔叔”挽救了他的孩子。
可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缠着赖着求他抱抱、唤他美人公公的少年, 开始围着另一个人转了。他那爱慕依恋的眼光, 也不再停留在潘无咎身上。
至少在余慎选择答应他、为了他将龙袍放进邵太傅密室书房的那一刻,潘无咎以为他是爱过他的。
“轰隆!”
雷鸣阵阵, 天空阴翳,似有倾盆大雨将来。
砭人肌肤的冷雨,玉珠般的水滴重重地砸在了每一个人身上,平等地将好的、坏的、高贵的、卑贱的、善良的、邪恶的乃至一切的人沾湿,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
暴雨中,潘无咎道:“太上皇笃定慎儿是能左右皇朝国运之人,所以才将影响国运之大事托付给他。今日我自刎于此处,我恳请……求您留他一条性命,邵将军。”
谁比谁高贵?骄傲如潘无咎,也曾经跪下来给人卑躬屈膝地脱靴。
当年慎儿用一柄伞唤他站起来,令他昂首挺胸,如今他又为慎儿低下了高傲的头颅,选择向情敌祈求,终结性命。
潘无咎心中没有什么不甘。强者恣意妄为,弱者摇尾乞怜。既是打不过了,便认命,他笃定余慎挚爱了半生的邵钦是个值当的人,他将整座江山托付给他。
“轰隆隆!”
又是一道电闪雷鸣,震耳欲聋。
临死前的瓢泼大雨,令潘无咎再度想起曾经与慎儿初见的那一幕场景。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踏,登上玄武门的城门,立在城楼上那一杆呆然垂向地面的照军红旗下,俯瞰燕京城,直觉双目隐隐刺痛。
在燕京城最繁华之所,万众瞩目的视线交汇之处,当着满城硝烟与翠柳、悍将与幼童、富贵氏族与贩夫走卒的面,潘无咎举起了长剑,割上了喉咙。
“哗啦!”
苍天哀鸣,山河泣泪。
雨水浸透了衣裳,风好凉,骨好冷,伤好痛。
狂风骤雨之中,潘无咎好似望见了悬空处伸出来的一只小手,那孩子对他说:“美人叔叔,你怎么在这儿呀?来,小慎带你走。”
“好,慎儿。”
冥冥中,潘无咎向前一步,只为了握住幻觉中的他。
凝眸望去,长空辽阔。
踏空一步,就是永恒的坠落。
·
那个雷雨交加后残阳似火的傍晚,满燕京城都眼睁睁望着九千岁坠下城楼。
他殉国了。
众人皆知九千岁在最后一刻交出了玉玺和禅位诏书、自刎于玄武城门,以此向邵将军换来燕京城数万百姓的一线生机。邵将军下令不屠杀燕京城百姓,但要于大庭广众之下鞭尸潘无咎。
一个毕生欺压百姓搜刮油水的宦官,到最后却为百姓而死。
甭管大照江南或其他州如何穷困潦倒、民不聊生,至少燕京城里的百姓是爱戴潘无咎的。
他们在九千岁治下安稳富足地过了十几年,到九千岁被拖出来鞭尸的那一天,往日人满为患的菜市口空无一人、鸟雀不生。
邵钦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九千岁为百姓殉国的谣言,百姓们口耳相传,一时竟将潘无咎歌颂得仿佛是英雄一般的人物。
自潘无咎死后,燕京城内风声鹤唳,人人草木皆兵。
·
余东羿醒了。
休眠三年,睁眼就听说大好的山河已经改朝换代,想不到邵钦在短短三年之内就能打到燕京。
据说是邵将军振臂一呼,各地就纷纷有不少饱受阉党欺压的正义之士揭竿而起,一同反抗,可见潘党一派对燕京城以外的湖广、秦陕乃至江南一带压榨得有多狠,激起了一片沸腾民怨。
余东羿多少能预料到潘叔叔打不赢邵钦。因为邵钦手里握有一半的大照兴隆宝库,有钱就是有粮有人有武器,而潘无咎那一半金银却早已被他兑了经验值,相当于潘公公后备补给差了邵钦一大截。
当然,以上消息都是新来接管余东羿的邵钦亲信松十一告诉他的。
余东羿试图打探潘无咎的后续消息,松十一先是缄口不语,后来又告诉他说:“潘狗带着凌霄卫跟小皇帝跑到蓬莱了。”
东海蓬莱?好去处。叔叔深谋远虑、狡兔三窟。余某人索性不再烦忧。
·
他仍宿在东庭湖,与其说是留宿,不如说是被软禁,吃喝不愁,就是没什么话说,只能跟小宝贝419没事儿逗逗咳嗽。
当然,除了谛听鸟儿的鸣啭,嗅闻东庭湖水波澜的清香,闲适的日子也不是全然无聊的。
自打从余东羿醒来以后,邵钦照例每天来见他一面,割他一截手指,或者打他二十鞭。
鞭子容易皮开肉绽,不好掌控分寸,所以大多数时候,邵钦还是选择亲手切掉他的手指,然后给他上最刺痛有效的金疮药。
419:【可是老开痛觉屏蔽好辛苦哦。】
S级的系统都架不住24小时绷紧神经。它又不好意思让宿主忍着多痛痛。
余东羿谅解地摸了摸它的数据小脑壳:【不好意思哦宝贝。】
余东羿:【下个世界让你休息。】
“嘶——”
邵钦不肯跟他说话,余东羿就故意做出很疼的样子来装可怜,但这并不能令邵钦动容,他冷得像跟冰杆子,直到第十五天,邵钦才来跟他说:“今日我要切掉你的手掌。”
按手指骨节来算,大拇指有两根指节,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各有三根,一共十四节。
前十四天邵钦都把余东羿的右手切秃了,今天他准备彻底剁掉余东羿的右手手掌。
“你好像变了不少,”余东羿苦中作乐笑着说,“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的。”
邵钦将匕首放在火上烧红,斜着瞥他一眼:“哪样?”
“多少有些冷漠,好似对无关紧要的人也能毫无顾忌地虐杀,”余东羿琢磨了一番咂嘴道,“总感觉有点像潘无咎的做派。”
邵钦嗤笑一声,捏了捏刀尖:“你可不算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滋啦!”
炙热滚烫的匕首一刀削掉了余东羿右手手腕,狰狞的伤口被刀面烫实,顺道止住了涌出来的血液。
洒金疮粉,然后包扎。
余东羿觑了自己光秃秃的手杆一眼有点惆怅,听见邵钦阴恻恻地嘲讽他说:“呵,这副闲游浪荡的表情,你现在连装都不稀得装了吗?”
余东羿龇牙苦笑:“其实还是痛的,只是咱不好意思跟媳妇说。”
“少嬉皮笑脸了,”邵钦斥他一声,握紧了匕首手柄说,“昨日来劫你的凌霄卫又有三个,皆已被禁卫斩杀在刀下。”
“哦?陛下日理万机,难得还有闲工夫关心我这点琐事?”
邵钦道:“现任凌霄卫的首领,是苏翠寻。”
短短三年,她就已经斩敌立功无数,靠着杀字立威,一路疯魔了似的往上挺,直到踏上了凌霄卫的最顶的一级台阶。
“真厉害,”余东羿由衷赞叹道,“只可惜翠翠生不逢时,没赶上凌霄卫最好的时候。”
邵钦道:“说不定在这几天里,你早已与她互通有无。”
“哈哈,我可不是神仙,”余东羿朗声一笑,抬起右手想挠头却发现只有一根秃头手腕,于是悻悻放下手臂,说,“陛下与其怀疑我,倒不如先问问您自己——”
“治国理政这么难的事,您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突然变得如此游刃有余的?”余东羿道,“按理说,陛下才刚立国,这会儿不说忙得焦头烂额,至少也应该还待在文华殿里才对啊?”
邵钦听言一愣。
自那日潘无咎自刎,邵钦猛地昏倒,再醒来之后,他就有意无意地将许多驭人治国之道浸透进了骨髓之中。
从前他只熟读兵书战策,会征杀战守、斗引埋伏,精通弓刀石马步箭。到现在,坐在文华殿里,他居然一眼就能从那些连篇累牍的奏折中读出关键,针砭时弊,指派文臣就仿佛如臂指使一样。
这滋味很不好受,太阳穴隐隐作痛,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可潘无咎沉淀多年的记忆给他带来的好处,却是实打实的。
邵钦不敢说他有可能被潘无咎同化,只是因被余东羿刺破了某件隐秘的事感到难堪,他嗔斥地说:“这与你有何关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也是胡乱瞎猜的,”余东羿懒散地笑了一笑,“就连刚刚您瞪我这一眼,也总令我感觉陛下的神情作态有点像那位潘叔叔呢。”
“嘭!”
回应他的,是邵钦砸门而出的慌乱身影。
·
419:【先生,潘公公他……】
余东羿:【嘘。】
余东羿猜出来了。
余东羿:【我有点难过。】
余东羿:【所以现在暂时不想听。】
BUFF叠得再满只能保佑九千岁不受外敌伤害,架不住叔叔他自己选择了自戕。
·
自从那日削掉了他的手掌,接连半个月,邵钦再也没来过一趟。
余东羿趁着这段时间白天黑夜地睡大觉,除了正常洗漱用膳,便是凑紧了零碎时间休眠,好不容易才花了半个月让切口的伤疤愈合,勉强能没再那么疼痛。
419:【叮!已关闭“痛觉屏蔽”功能。】
419:【呼呼。】
余东羿:【谢谢宝贝。】
余东羿:【宝贝辛苦了。】
·
当晚,在余东羿正准备入睡时,一道凌厉的黑影破窗而入扑进了他的怀中。
“二郎……”
屋里刚熄灭了烛火,借着皎洁的月光,余东羿望见一张惊艳的脸庞。
当年的小女孩翠翠俨然已经成为一个玲珑有致的大姑娘,她突兀地撞进他胸膛,然后没忍住兀自缀泣起来。
余东羿吓了一跳,赶紧掐着小姑娘的胳膊肘把人扶起来,接着合上窗户隔绝视线,又给她倒了杯热茶。
原来,世外桃源的千江月村这几年也已经被战乱纷争给毁了,村里人纷纷逃灾避难,老苏叔、老黎叔两家不知所踪。
“你的眼睛好了……”苏翠寻冷静下来后,不自在地瞥了一眼他,“尊主说你有神力在身,可以返老还童,重熙帝是你曾经的旧识。”
重熙帝就是邵钦。
“差不多是这样,”余东羿将右臂揣进繁复袍纹的大摆袖子里,尽可能不让翠翠发现,“你们尊主还好吗?”
苏翠寻落寞地垂下眼眸,缓缓说:“尊主他……已经殉国了。”
“这样啊,”徘徊在心间久矣的猜忌终究还是被石锤砸定,余东羿无奈地笑了笑,“亏得松十一还骗我,说潘叔叔他已经去了蓬莱。”
松十一与余东羿不熟,他原本没有必要隐瞒的,除非接到过上级的旨意。
“我也觉得奇怪,”苏翠寻皱眉,“今夜东庭湖的守备特别松,他们好像是有意无意放我进来的。”
实在是苏翠寻数日前死了太多同伴,一心盲目地专注于如何潜伏进东庭湖,等见到二郎才察觉端倪。
“这可就不妙了,”余东羿脑子一转, “你该走了。”
苏翠寻一愣:“公子不跟我一起吗?”
“我有一个想法,”余东羿温和地笑了笑,“或许等你走了之后才能试上一试。”
说完,他起身,用左手拧开了床底下某处隐藏的密道。
“轰隆隆!”
密道石门机关开启的那一刻,邵钦破门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果然来了,邵钦?”余东羿胸有成竹地笑了,先给了苏翠寻一个暗示的眼神,而后坦荡地立在门前迎接邵钦。
“请公子多加保重。”
临走前,苏翠寻不舍地深深望了一眼他。
知道往事已不可再追忆,她迅速闪身,像一头敏捷的黑猫一样潜入了地道。
邵钦静静地站在那儿,注视着凌霄卫残党头领的离开,未曾阻拦,只神情淡淡地说:“你还是留了一手。”
余东羿苦笑地耸了耸肩:“本来想着多陪陪你再走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要逃,又能逃去哪儿呢?”
余东羿毫不避讳地说:“去天涯海角,去东海蓬莱,找金玉帝归锦和我家潘叔叔。”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跟着她走呢?”
“我想赌一件事——”
突然,余东羿挺身向前,左手强势地掰住邵钦的后脑勺,然后不要命似的拿嘴赌上去。
热络的气息喷了邵钦一个激灵。
深吻,唇齿交融,良久,气喘着分开。
邵钦没反抗。
“我好像赌赢了?”余东羿恶劣地龇牙一笑,无比笃定地注视他说,“你是故意放翠翠进来的。”
“胡言乱语!”邵钦这时候才回过神,响亮地扇了余东羿一巴掌。
“呵,”余东羿被他打偏了脑袋,嗤笑一声。男人用左手背抹了把火辣作痛的脸颊,舌尖桀骜地顶了顶后牙槽,鬓角松散着几缕碎发显得他周身萦绕上一种诡异的痞赖感,“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潘无咎就是你另一半缺失的魂魄,你不反抗我,是因为叔叔还在这儿,对吗?”
余东羿手指尖戳上邵钦的胸膛,就点在他的心口上。
“啪!”邵钦拍开了他的手,愤慨地说:“潘无咎已经死了,他为了你已经殉了,难道你还要抱着这种荒诞的念头吗?”
“为我?”余东羿敏锐地抓到邵钦的话,错愕地反口问,“他殉的不是国吗?”
邵钦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殉的是你,余慎。”
今夜不欢而散。
·
余东羿:【宝,我可能需要你加油鼓气,给你先生一点点自信心。】
邵钦刚刚平定江山,却还没来得及修明内政、富国强民。他只堪堪稳定了政|权,停止内乱,有功德,但还不够多。
所以在潘无咎身死的时候,天道将邵钦残缺的灵魂抓回来给他补全,却还没来得及将两缕灵魂融合。
一具躯体里有两具灵魂?不这样想,那要怎么解释邵钦身上初显出的潘无咎举止神情?若不是潘无咎的灵魂上身,他处理政务那一番行云流水的精准决策可不是邵钦一朝一夕就能够轻易领悟的。
419:【据审判庭传来的检测数据,此副本天道已插手的概率在97%】
419:【您的猜测并不算离谱,先生。】
余东羿向来都是胸有城府的,他有足够狂妄的资本,即使在无可救药的时候也能力挽狂澜。可邵钦这玩意儿实在拧巴,亲一下得挨两下拳头,还要祭掉一只小手手。
·
发现余东羿房里有太上皇留下来的机关地道,邵钦并没有处置他,他只是给余东羿换了个新屋子,继续纵容苏翠寻夜里来找他。
余东羿挺高兴的,翠翠爱给他讲民间的新鲜事,有一天甚至还带来了一封书信——潘无咎亲笔写的。
“潘公公都七老八十了,字还能写得这么苍劲有力。”
事实上潘公没那么老,余东羿却觉得他的字迹中渗杂了深刻的情绪与岁月的浮沉。
他甚是怀念地摩挲那几行妙笔丹青,兴上头来自己也磨了墨,用仅剩的左手照着潘无咎的信临了一遍。
那字神形兼备,隔天翠翠来见了也颇为惊叹道:“好像,简直一模一样。”
翠翠的读书习字是潘无咎亲手教的。余东羿找她问潘无咎的旧事,翠翠就事无巨细地叙说给余东羿听。
讲到潘无咎晚年握笔手抖,翠翠说:“尊主原本已无力再批阅奏章,未曾想自公子您休眠后,尊主竟如有神迹地康复起来,遂一股脑写了好大一堆信,交代我晚些时候省着点儿给您。”
翠翠已不再称呼余东羿为二郎,自千江月村成为一片断壁残垣后,翠翠愈发沉稳了许多,她像每一个尊主信赖的凌霄卫那样开始将余慎称作公子。
换句话说,比起与黎二郎在一起时那几个月浅淡的心悦与欢喜,三年来潘无咎对她的恩情与感化在翠翠心里占了上风。
毫无疑问,这位尊主是一位威严而独有人格魅力的领袖,他值得一群凌霄卫在他死后仍秉持着他的遗命继续效忠。
“嗐?”余东羿来了兴趣,“省着点是有多省?再多给我两封嘛?”
潘无咎信里的内容,与其说是思念慰问,倒不如说是暧昧的情书。且这位尊主饱读诗书,他的书信文采斐然,读起来令人格外畅快愉悦。
有一日午后,余东羿照例临摹了两帖子情书,收笔后顿生惫懒,遂趴在案桌上大睡一通。
醒来,他觑见邵钦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立在他身旁,正一脸神情复杂地审视那几封潘无咎写的情书。
“许久不见啊?陛下。”余东羿对邵钦的态度实在称不上有几分敬重,“举国上下欣欣向荣,正百废待兴,看来这几个月陛下是用了功的?”
重熙帝以血建国,难免杀伐果断,却不失为一位圣明君主。
他在位的这数个月里,大晏版图西扩至西夏,北境更是快要抵达匈奴王庭,内部灾祸尽数平复。乱世当用重典,经过大刀阔斧的改革,高度的中央集权带来的是行政效率由上至下的快速执行,各州之间通过资源调配协同合作,俨然已初见大国气象。
“废话勿多,我是来给你再截一臂的。”邵钦同样没有倨傲,在余东羿面前,他仍然自称“我”而不是称“朕”。
“那这次切右边的小臂呗?”余东羿聊胜于无地笑道,“右手还好,反正五个指头都已经没了。倘若等切到左边,我就不好提裤子了。”
“嗯。”邵钦要带他到刑房,领余东羿出了屋。
这屋就在水边,正对着碧汪汪的一片湖,风拂过湖面,掀起一阵波澜,鼻翼间有沁人心脾的爽朗馨香。
“海棠花开了,记得湖对岸那里种了一片,咱俩以前还去赏过。”
余东羿闲散地说笑,邵钦不理他。
余东羿道:“春光好,以忱陪我去看看吧?”
邵钦就缓步在他身前,听言身形顿了顿,道:“不去。”
余东羿一挑眉,又试探道:“那我就让美人叔叔陪我去看看好了?”
邵钦挺胸抬头,脊背笔直得好似一棵青松。余东羿就从在他身后欣赏邵钦那健壮厚实的腰背,视线在他的脖颈停留。
良久,邵钦脚步一转,道:“走吧,登船。”
·
上次登船还是结伴着潘无咎,这回,同样是一叶扁舟,同样是趴卧着青苔地船板和两柄摇桨的长杆,却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余东羿挨得邵钦很近,他想说些或许能让这具躯体里的某一缕灵魂熟悉的话。
“风有些凉……”
邵钦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穿得足够。”
余东羿失笑:“是我觉得湖风微寒,钦钦,能分我件衣裳吗?”
“你去摇桨,摇热了就不冷了。”
邵钦当真好生无情。不过他原本就仇视余东羿,不把他头摁进船底就已经不错。
余东羿逗趣试探了几句,发现此时的邵钦虽冷言冷语,却一反常态的有问必答。
余东羿摇了半晌,故意甩手哀嚎道:“手累了钦钦,该怎么办?”
邵钦不多废话,伸手拿杆子:“换我来。”
“哎——”余东羿握住他的手,眨了眨眼,“这么好的美景,就不能稍微歇一会儿吗?”
船在湖心飘荡着,伴着清爽的阵阵湖风,已随意摇晃了许久。
邵钦僵硬地把手从余东羿手掌下抽出,犹豫了一阵说:“时间已经够久了。”
“可我觉得还不够,”余东羿凝视着他的双眼,不要钱的情话往外倾斜,“和你一起,再待多久都不够。”
说完他就吻了他,一吻毕,邵钦皱着眉错开脸,气息微喘:“我马上就要斩断你的一截手臂,都这样了你还要亲,真是自甘下贱……”
“到底是谁自甘下贱?”余东羿爱怜地抚摸着他的侧脸至下颚,再往下抚摸他的胸膛,缓慢而低沉地说,“亲你为什么不反抗?明明可以杀了我为什么只截肢?别跟我说是为了你的仇人死前那一面之辞,如果真是如此……邵钦,你贱不贱啊?”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只是……”邵钦心脏狂跳,翻腾的情绪令他难以自持。
“只是什么?终于你要承认了吗?”余东羿贴上他的胸膛,“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到底是谁?他会取代你吗?他会愿意和我亲昵、与我接吻吗?”
邵钦逃避似的闭上了眼,紧张地畏惧着男人的靠近。
“喂,别那么恐惧呀?陛下。余郎又不是洪水猛兽。陛下要是再这样被动下去,会让余郎以为一会儿就能在这艘小舟上叫着叔叔的名字把你给操了呢?”
邵钦惊骇地睁开眼,怒瞪他说:“你这个……疯狗!”
他忍不住伸手推拒,却像掌心黏在余东羿胸膛上一样,既无法使劲,又无法忍住不触摸。
怎能如此?他到底在做什么?
“陛下痴迷于我的身体,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啊。”余东羿带着他的手抚摸,像过往无数次做过的一样,“这具身体又长了几岁,也健壮了许多,很快就能成熟到令陛下最满意的时候了。”
“别再说了……你真的……余慎!”
不知何时,那位英明勇武的陛下俨然因为某种不知名的怒意或恼恨而涨红了脸,也泄了气,他在无止尽的精神与躯体的双重矛盾之下疲累了,斗争到无可逃避,转而懈下了心神,开始任由情绪一时的放纵,像一叶扁舟一样随着风和湖水漂泊、晃荡,最后被卷入漩涡。
·
邵钦是个拧巴至极的人,你永远猜不透他就是是想要还是不想要,所以对余东羿而言,应对邵钦最好的方法就是色|诱加胡搅蛮缠。
因为他知道,邵钦或许憎恶余东羿的灵魂,但他却一定眼馋这具年轻力壮的躯体和俊俏的皮囊。
·
情势发展到这个境地,俨然有点失控了,简直稀里糊涂一团糟。
不过这次没有争吵,没有歇斯底里,没有龇牙咧嘴和撕心裂肺。余东羿和邵钦二人在湖心的狭窄扁舟上双手抚|慰了一场,靠岸停泊,他又半推半就地哄着邵钦去到最近的地下刑房。
刑房里也有榻,是给受不了严刑拷打的犯人休寝安歇的。
邵钦被他裹挟着带到榻上,他们太久没亲昵,邵钦像被烹在油锅里的活鱼,忍不住地抬腿钳制那杆子劲腰。
余东羿被囚禁了许久,心底多少带点火气,但绅士从不迁怒,他们的怒意从来只在榻上发|泄,于是热火烧干柴又燃得更旺了一茬子。
妖精打架,一架斗到了隔日正午。
·
隔日,余某人神清气爽。
余东羿:【嘿,还是好媳妇得劲。】
419:【唔,其实我感觉重熙帝是已经被先生您给逼疯,有点破罐子破摔了。】
余东羿:【哦?是嘛?】
破罐破摔的证据就在这里,晨起没过多久,重熙帝随意披上一件单薄的衣袍,在刑房里独自转了转,紧接着就提着烧红了剁骨刀出来,一举砍下了余东羿的右手小臂。
419:【叮!已开启“痛觉屏蔽”功能!】
419:【啊啊啊我说吧我就说吧——】
余东羿:【嗐,摔就摔嘛。】
反正累的是宝贝,他又不疼不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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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钦也是下狠了决心的。
他沉默地收拾了残肢,给余东羿点穴止血包扎,又端来了一碗补血的中药令余东羿灌下去,贤惠得像是哪家忍气吞声的小媳妇……而后才说:“留在我体内的只是潘无咎的一团经验和记忆,他没有独立的意识,更无法操控我的身体。所以决定这具身体如何行动的人仍旧是我。”
所以昨夜拧着劲儿与余郎欢爱的人也是我。
立在余东羿身前,邵钦攥紧了拳头说:“我读不透你,也不会再由着你。既然留你这具身体还有用,那我便将你永远纳进东庭这座府邸里囚|禁起来,直到有一天腻烦你为止。”
余东羿心满意足地笑了:“你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
说到底,邵钦和余东羿本质是同一类人。他们是肉食者,追逐神魂交融,也更在意躯体碰撞所带来的的刺激与视觉盛宴。
既然纠缠的羁绊无论如何也分割不开,那就彼此互相折磨到死。
·
跟余东羿在一起能有多快活?他逢人未语三分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到了榻上又温柔又能干,这活可不是谁都能拿得出手的。
重熙帝亦然如此,他迷恋了余郎一生,既然仍心有仇恨又堕|落地选择了放纵,便索性整夜整夜地来,日复一日,将余东羿当成消遣,尽兴后又抛之脑后。
这样接连好几个月,余东羿过上了一段十足醉生梦死的生活。
余东羿:【嘶,真快乐啊。】
419:【他只是定时来睡您,把您当作性|玩具而已。】
余东羿:【那是对我活儿好的褒奖。】
所有人都确信重熙帝着了魔、上了瘾,他说腻味时会把这人丢弃,结果数载光阴逝去之后,都仍在与此人难舍难分。
邵钦也没再继续鞭打他,自那次斩断了余东羿的右手小臂以后,他默然将此事掩盖过去,从此不提剥离余东羿身体的任何一部分。
到最后,随着皇|朝蒸蒸日上,燕京城东庭的这泼湖水旁的宅院里,某个被皇帝豢|养乃至囚禁的男人的小日子已经过得愈发的平和了。
倘若没有血海深仇隔在心房中,这俩人彼此密切得简直像是要融为一体那般。
余东羿在上朝前的晨曦里邵钦拥抱,替他更衣,又在天气晴好的傍晚和他在湖边嬉闹,对着那泼静谧的湖水吻邵钦直立的脊背,夜里,为他宽衣解带。
邵钦逐渐意识到只要他坐拥天下、只要他仍然是这世上权贵最盛的掌权者,余东羿就不会跑,这人就会永远枕在他的卧榻旁,于是他愈发地勤政爱民。
重熙帝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了山河与百姓之上,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个人。
到邵钦晚年时,余东羿甚至能时不时到燕京郊外纵马,去酒楼听评书,逢年佳节上街凑凑热闹。
有一年苏翠寻成婚给他送来了请帖,他还以邻家兄长的名义去观礼了一场,回来后邵钦并没有多言提及。
这些都是重熙帝所默许的。
岁月可以抚平一切伤痛,邵钦到了满鬓斑白的年纪,开始考虑禅位的事。
重熙帝没有子嗣,他生平杀戮过重,朝臣也不敢催,遂有人破天荒地提议说要去东海蓬莱接金玉帝的孩子,试试看能不能栽培。
邵钦否决了。凌霄卫早年收养过几批孤儿,就养在凌霄塔下。潘无咎死后,邵钦并没有对凌霄卫赶尽杀绝,反倒是接管了那群潘无咎精心挑选出来的聪慧孤儿,将他们培养为能习武读书的少年,而后下放到举国郊县各处充当小吏或蝇头官员。
到如今,那群从基层出来的小官里最有政绩的一个,已然升迁上了中书省,出任五品官。
这是一种焕然全新式的禅位方式,不问血脉贵贱,不分嫡庶尊卑,单只考核继任者为民做过多少实事,几乎已经等于破除了以血脉相承的封|建帝|制。
就此,那位中书省五品官成了一名由群臣推举出来的皇帝。
具有特殊背景的新帝继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收拢了散落在燕京与江南各地的凌霄卫,杜绝了王|朝仅剩的后患之忧。
这般大胆的尝试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所罕见的,但重熙帝是开国|皇帝,早年以杀立威,如今又将那一把磨得无比锋利的利剑般的兵权下放给他精心栽培的新帝,群臣想要提出异议也畏不敢言。
419:【叮!数据更新,该王朝延续至数百年以后的概率提升至90%】
余东羿只顾着养老,他不管这些,他只记得邵钦某日忽而卸任,说要与他到一处风景秀丽的小山村归隐,于是便乐呵呵地开始收拾行李,备好人马带着邵钦驾车出了燕京。
他俩晚年成了名副其实的两个快乐的小老头。
邵钦七十岁时不小心感了风寒,紧接着就生了场重病,余东羿猝不及防,吓得赶紧把他俩在小山村里的几乎全部家当都给兑了,才堪堪换得邵钦恢复健康。
那一遭醒过来,邵钦就掐着余东羿的脖子说:“我死之前一定要先让你死。”
余东羿的身体比邵钦年轻了二十几岁,邵钦风烛残年,而彼时的余东羿还是个四|五十岁的英俊中年老大叔。他身体健朗,经常能背着邵钦在山岭里爬上爬下,共同探索世外桃源的秀丽景色。
“行啊,”听邵钦这么一说,余老头傻笑,“趁着你牙还没掉完,赶紧一口咬死我得了。”
邵钦到底心里有狠,却也被这家伙数十年消磨得无可奈何,落到最后也没能咬死他。
八十岁那年,邵钦去世了。
在重熙帝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余老头把人伺候得舒舒坦坦的,等邵钦在舒适的床榻上含着温暖的笑意寿终正寝,他就给邵钦擦过身子,又穿戴好衣冠,扛着尸体把人放进早就准备好的厚重棺木里,然后通知官府禀报朝廷,等着官员用最上乘的御驾和仪式将太上皇的棺椁送进皇陵厚葬。
重熙帝的继任者是邵钦一手栽培大的。新帝是个敦厚老实的好孩子,很适合守成和稳固江山。
见余老头不悲不喜地注视着先帝的棺椁藏入皇陵,新帝在祭天后私下来找到余东羿,问他说:“余老先生,可有什么需要朕下赐旨意的吗?”
譬如在先帝皇陵的坑旁边给他挖一个什么的。
近六十岁的余老头摆摆手,笑眯眯地说:“不用了,陛下。老头子身子骨还硬朗,想多走两步,去见见您和先帝治下的大好河山。”
新帝愣了愣,最后只能憋出个:“好。”
余老头一直都是乐呵呵的,这些年陪在邵钦身边有吃有穿,他就心满意足。现在没了邵钦,余老头也攒下一笔积蓄,所以问什么都说不缺,一整个无欲无求。
他没要啥,反倒是新帝总有些不好意思,遂给他写了封御令,让他拿着御令游历大江南北,到哪儿自会有官员照应。
没了媳妇儿可以逗弄的日子,老头子活得好生无趣。
余老头找了个江南水乡住下,闲了两年,觉得松坦够了,又可以找新媳妇了,于是才揣着五坨沉甸甸的金锭子,去荒郊野岭给自己挖了个深坑,跳进去,躺平,翘蹄子撅过去。
419:【呜,又要我帮忙填土吗?】
余东羿:【拜托了宝贝。】
余东羿:【坟堆堆不埋好会很吓人的。】
于是419吭哧吭哧地把余东羿的野坟垒实,还给他坟头插了块木牌子。
余东羿:【写的什么?】
419:【秘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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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庭,数据结算中心。
419:【叮!欢迎优秀老员工“余东羿”回访参观!】
419:【请问是否结算?】
余东羿:【没什么好结算的吧?】
临死前还剩着点拿皇帝御令换的经验值,出于做人留一线的好秉性,余东羿习惯性地把余额全花光,给那个副本留了点布置。
419:【是的先生,请问您需要我去问问邵将军灵魂的下落吗?】
余东羿:【问问?】
于是光团子419蹦跶着去爬了信息管理处的前台,期间余东羿和几个相熟的老同事打了声招呼。
过了一阵,419回来:【不好意思先生,没问着。】
下落没问着。余东羿挠头:【那金光镀上没?】
419:【镀了。】
余东羿:【全乎吗?】
419:【刚刚拼好,还有点裂。】
余东羿:【啧,估计就是掉到哪根奇怪的时间线里了。】
审判庭的时间线按顺位流逝,除非清零重启副本,否则不存在刷过某个副本后再回到副本过去时间线的情况。
可按邵钦这种掉法儿,他会掉到余东羿过去或未来刷过的哪个副本里就不好说了。
419:【抱歉先生,需要我去给时间管理处卖个萌吗?】
余东羿:【算了吧。】
再卖萌,他的宝贝蛋子都要被前台的同事给rua秃了。
余东羿:【他要喜欢我,他自己会来找我的。】
谁知道邵钦那一缕渺若烟云、行踪莫测的灵魂会是他的哪位老熟人?
想到这儿,余东羿揉了一把419的光团子脑袋,说:【走吧宝贝。】
余东羿:【咱去个和平点儿的、有抽水马桶的副本啊。】
让他的宝贝蛋子好好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