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绵绵细雨一直下到后半夜,今晨太阳出来了,青石街道上还是湿漉漉的;房檐角上,细流滴滴答答地落下,年月长了,墙角也被砸出个小坑,雨滴还在啪嗒啪嗒地往里掉。

  “啪——”一只半个手掌大的小脚踩进水坑,估计觉着好玩,啪啪啪又连踩几脚。

  宋清锁好院门回身的时候,只见崽崽低着头在墙角踩水玩,像是怕摔一样两只小胳膊还紧紧扒住陆行川。陆行川拉不走崽崽,便只能站在边上,鞋上俨然已经被溅湿了一片。

  “崽崽在做什么?”

  崽崽听见他爹叫她,一脸兴奋地抬起头,脚下跺得更欢了,全然忘了她阿爹不让她玩水的事情,“爹你看!”

  “我看?我看你阿爹回来了你要挨打。”宋清抱起崽崽,牵着陆行川,三人去接沈之洲回家。

  今日辰时末下了早朝,不久齐王就遣人来给宋清报信,科举舞弊案查清了,沈之洲即刻就能无罪释放。

  “阿爹!接阿爹回家!”崽崽已经一晚上没见着沈之洲了,这会儿一听见要去见她阿爹,高兴得在宋清怀里胡乱扭动身子,只恨不得自己跑去见她阿爹。

  两个孩子的鞋有些湿润,若是再回去换鞋指定要耽搁不少时间,索性让两小只将就穿着,接了人回来再换。

  三人到大理寺的时候,被关押的考生都还没放出来,便在门口等了会儿。没等多久,里面陆陆续续走出几个憔悴的考生,冯为先、吴为、陈书华,还有别的宋清不认识的,粗略一数也有二三十号人,恐怕都是名次靠前的考生。

  冯为先也瞧见了宋清,远远打个招呼就离开了。

  “阿爹呢?”这一批出来的人陆陆续续走光了,沈之洲还是没出来,崽崽坐在宋清胳膊上,伸长了脖子往大理寺里面张望。

  “再等会儿。”

  昨日宋清来过大理寺,花钱打点了监守,得以进去看看沈之洲,顺便送些热乎吃食和干净被子,也见过里面布局。沈之洲和何晏清单独关押在最里间牢房里,出来还要些时候。

  果不其然,很快沈之洲就和何晏清一道出来了。

  “阿爹!”崽崽一看见沈之洲,便使出吃奶的劲儿挥动两只小手,大半个身子都朝沈之洲伸去,若不是宋清已经抱着她迎上去了,她恐怕能摔下去。

  沈之洲和何晏清互相点头致意,何晏清便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

  崽崽一到沈之洲怀里,两只胳膊就抱住沈之洲的脖子,小脑袋在沈之洲脸上蹭来蹭去,“崽崽好想阿爹!下次阿爹去吃酒,要带上崽崽!”

  沈之洲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宋清哄小孩的托辞,“行,下次阿爹带上崽崽。”

  “这时候才出来?”宋清接过沈之洲带着的小包,仔细一看,这分明就是他昨日送进去的那个包裹,“怎么还给带出来了?”

  “拿回去洗洗还能用。”沈之洲瞧着宋清的眼睛,别的还没说,先笑了起来。

  宋清看着人眼底的青黑,还有与其他人别无二致的憔悴,心里不禁一阵不是滋味。

  “算了,这个不要了,不吉利。喜欢的话我再给你织。”这床被子是去年沈之洲生辰的时候,宋清专门四处挑了鹅毛,和棉、麻、丝一起混纺的。那一阵闲下来些,才又捡起曾经学也学不会的纺织,抓耳挠腮一个多月才做好。

  被子虽然不大好看,但是摸起来有层次感,相当舒服,夏日盖着刚好,冬日在外面加一床厚被子,盖起来也暖和得很。

  泞阳县的织娘们也学了去,后来改了改,样式好看了不说,花样也不少,可比宋清纺的这床好看多了。可沈之洲不愿意换,就是不盖这被子,洗干净了放在床头看着也好。这都到京城了,也一直带在身边。

  昨日宋清只想着送一次东西不容易,便捡着他喜欢又实用的送,没想到吉不吉利这一茬。

  “那不行。”沈之洲一听要把他的被子扔掉,伸来一手想把包袱拿回去,“新织的是新织的,不一样。一会儿回去了在火盆上烤烤,哪里就不吉利了?”

  见状,宋清也只好随他。

  一家人回到小院,沈之洲跨过火盆便去了浴间洗澡。宋清让两小只先去换鞋子,他去厨房给沈之洲做点简单吃食。

  沈之洲洗漱完了,两小只已经在院子里玩闹起来,他就走进厨房,坐在火炉边上,看着小米粥噗噗鼓起一个泡,很快又涨破开来,被下一个泡取代。

  “先简单吃点,吃完了补个觉再吃中饭。”宋清没听到回应,停下刀转身,只见沈之洲坐在小马扎上,像几年前两人刚在一块儿那时候一样,边分出心神看火边走神。只不过几年前他是在心里默书,这会儿却不知在想什么。

  取了帕子擦干手上的水分,宋清从糖罐里摸出一颗糖,塞进沈之洲嘴里。别的也不多说,摸摸沈之洲耷拉着的脑袋,回到砧板边继续切前几日泡的酸笋。

  沈之洲看着宋清忙碌的背影,灵巧的舌头卷着橘子味的硬糖,从这边牙齿换到另一边,脑海中思绪乱飞。

  “咯咯咯!”想了一会儿没想通,便把化了一半的糖嚼得嘎嘣响。

  见宋清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沈之洲干脆起身,从宋清身后环住他劲瘦的腰;脸靠在宋清的一边肩膀上,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一上一下颠簸。

  “吃几个烧椒?”宋清切好酸笋,拿过一旁烧好的新鲜辣椒,感受到沈之洲缓缓点头,便仰着头用后脑勺按按他的头顶,这才接着把烧椒上的皮剥掉。

  以前沈之洲吃不得辣,被宋清三不五时地投喂,加上有崽崽后口味也变了很多,这时候倒是喜欢吃,不过受不了太辣。

  宋清摘的辣椒便是花才掉没多久的那种,估摸着除了沈之洲,也没人尝得出辣味儿了。

  这个祸祸嫩辣椒的法子,被村里别的婶子看见都会被唠一句,哪儿有捡着苗苗吃的道理?忒浪费了!

  这嫩辣椒只有小拇指大小,火一烧更是缩水一大截,要想拌一盘凉菜可得摘去好远一块地。院子花坛里的辣椒才打花苞,早结的辣椒便都被摘了。

  沈之洲以下巴做支点,在宋清肩上滚动着脑袋。良久,慢慢停下动作,闷声闷气地说:“我想回家。”

  闻言,宋清手下的动作顿了顿,“怎么了?我们阿洲不做状元郎了?”

  会试第一,到了殿试时,不是状元也能当个探花郎。

  沈之洲不说话,又在宋清肩上滚动起脑袋。这便是想的意思了。

  宋清把清理干净的烧椒整齐码放在砧板上,手起刀落将之切碎,边切边轻声开解沈之洲,“只要你想做就去做,京城水再深也去做。我们阿洲读书好,平时又刻苦勤奋,不是别人说陷害就能陷害了去的。”

  听着宋清用哄崽崽的语气哄他,沈之洲轻笑一声,心头的沉重也消了些。

  涉案考生已经全部被革去功名,终生不得参加科举考试,礼部侍郎也已经被革职查办。会试舞弊案虽然明面上查清了,背地里还是疑点重重。

  礼部侍郎那个小妾当真是因为银钱卖题的?那她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考题?若说是在礼部侍郎那儿看来的,能在深宅大院活下来的都不是蠢的,就是再胆大妄为也该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哪里就能为了银钱将一府人的前途搭进去?

  再说大理寺,收到任求远揭发检举的暗信,断然不会草草立案的。后来这舞弊的风声怎么传出来,又是怎么愈演愈烈的,都值得推敲。

  沈之洲在大理寺大牢和何晏清关押在一起,慢慢地也就有了些眉目,窥见了庐山真面目。

  背后只怕有一双或者几双手在煽风点火。何晏清被关押起来,户部尚书何安却没有动作,今科也少有世家子弟下场,越看越觉得事情远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复杂。

  “唉!”沈之洲愤愤地叹了一口气。他们一家蹚不起京城的浑水,还是早日返乡的好。

  宋清已经切好烧椒,三下五除二和酸笋拌在一起,放些辣椒面、苦蒜,撒点盐和花椒面,一道凉拌菜就做好了。

  洗干净手擦干,终于回身把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沈之洲拥进怀里,顺手捋捋沈之洲洗澡时弄湿的颈发,在他耳边悄声道:“渔网下来了自然先网大鱼,我们这些小鱼一下就能漏出来。”

  “可阿洲你要是不参加殿试,一下跑回家,我们可就真成大鱼了。”

  这事儿针对的人,沈之洲猜测的是何晏清,他不过是被卷下水的。而知道更多内幕的宋清猜测,沈之洲和何晏清都是被针对的。

  准确来说,被针对的是所有女子小哥儿。

  阮朝青这次回朝虽是应召,恰恰体现出朝廷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再有就是朝廷,或者说大平江山,已然离不开阮朝青。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纵然阮朝青没有反叛之心,该防备的还是要防备起来。

  若是朝中多了女子小哥儿,再与原本的官员不和,很容易就会倒戈。而曾为天下女子小哥儿争取了切身利益的阮朝青,正是最好的倒戈对象。

  当然,这是宋清的推测,到底事实如何,恐怕只有始作俑者才能知道了。

  沈之洲若是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个不参加殿试的准一甲,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一家都会成为众矢之的,那才叫真的难办。

  听了宋清的分析,沈之洲只觉得后脊一阵阵发凉。他不仅要参加殿试,还得全力以赴,否则一旦掉出一甲,难保不会被有心人怀疑已经是护国公一派,到时候真是有八张嘴都说不清。

  “好了,别想这么多,先让我做做状元郎相公再说。”见沈之洲又蔫儿了,宋清呼噜一把他的脑袋,拉着人坐在桌边,盛了一碗小米粥递过去。

  “阿爹!崽崽也要吃!”

  沈之洲还想说些什么,被捣腾着两条小短腿跑进来的崽崽打断了。这些话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说,崽崽不懂事,正是喜欢学人说话的时候,别学给外人听到、惹来祸端就不好了。

  宋清把崽崽抱到她的专属位置上,崽崽不满意,向沈之洲伸着手,“要阿爹抱!”

  崽崽一晚上没见阿爹,黏糊点很正常,沈之洲便把崽崽抱在怀里,边吃边喂。不过他动作有些生疏,因为宋清抱着崽崽更乖,之前喂饭的都是宋清,他没喂过几次。

  两小只先前已经吃过早食了,不过看崽崽还要吃,宋清便去唤陆行川也来吃点,左右一碗粥也不撑肚子。

  等他回来的时候,崽崽下巴上、衣服上都是洒出来的小米粥,沈之洲喂得慢了崽崽就一直大张着嘴,这憨劲儿也不知道随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