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噗噗!”
凛冽的寒风猎猎作响,将舱房紧闭的窗户吹得哐哐晃动,膝高的小火炉内火苗旺盛,煨着一壶咕咕翻滚的热水,没一会儿就顶得壶盖微微跳动起来。
商队在巫州上了商船,商船行进了一个多快两个月,这会儿俨然入了寒冬。
宋清搁置下毛笔,拿开盖在腿上的厚棉被,下床提过炉子上的水壶,倒进茶壶,壶底刚放进去的茶叶就在热水的冲泡下翻滚上来。
一阵水汽从壶里袅袅升起,氤氲在冷空气中。
“哐!吱——”一阵开关门的声音响起,范理回来了。
范理抖落发上落的几片雪花,拿过靠墙放着的小凳,坐在小炉边上,拢着双手罩在闪烁的火苗上方取暖。
“江南雪下得不大,还是冷的。”要是在京城,早一个月就开始下大雪了,那雪也是又大又急,往年还发生过雪灾。江南的雪不一样,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厚度才堪堪到人脚踝。
也幸好江南气温高,不然水面结冰了商队可就难办了。
“说冷还得看长城以北的突厥,那才叫难捱。”宋清给范理倒了一杯热茶,放在炉边的矮桌上。便又回到自己床上盘腿而坐。
“呼——”范理抿了一口滚热的茶水,驱散体内残留的寒气,见宋清床上又架上了矮桌,便调侃道:“小宋老板又在给沈夫子写信呢?”
宋清朝着他坦然一笑,完全没有被调侃的难为情,反而满脸笑意道:“再有一两个时辰就能到江州。我听船上的舵手说,江州城里有信差,下船了我去问问人家送不送矩州的书信。”
这时候已经有了专门给人送信送东西的信差,虽然收取的费用比较高昂,但也聊胜于无。再说送信路途艰险,一路上少有好好休整的机会,收费高也是正常的。
可以说信差就处于轻易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状态。
自从在巫州给沈之洲送过一封信,之后每到一个地方或是沿途遇见什么风景趣事,宋清都会写在信里。等商船到下一个落脚点休整的时候,便去打听有没有信差。如若没有,那便等再下一个州城。
于是一次寄出一封信或是寄出几封都是常态。有时候路上看见稀奇玩意儿也一一买下来,不太贵重的也交给信差一并送去矩州。
手脚烤热乎了,范理也学宋清的样子,脱了鞋袜上自己的床铺,搬出小书桌来为这批货规划售卖路线。起初他也没这么不拘小节,后来见宋清这样实在舒适,便也这般做了。
左右这间仓房只有两人住,别人也不知道他们内里什么样。
“哎小宋老板,你说的那个赌石当真靠谱吗?”盘算到马家带来的一批翡翠原石,范理忍不住担忧。
马家在泞阳县做玉石生意,先前宋清送给沈之洲的玉饰基本是在马家铺子里买的。
说起来,马家现在当家的老板却不姓马,而是原来马老板的遗孀马老板娘。
泞阳县往南去有个圆石县,是专产玉石的,地方偏僻,路也险峻,以前路上还有一批山匪。而马老板家往上数三代就在两县之间活动,早都垄断了泞阳县的玉石生意。
不过这也是人家该得的。约莫十来年前,老板娘的丈夫跟着公爹去圆石县进货,回程途中遭遇山匪,两批人马打斗起来。
在穷山恶水的地方做生意就是这样,你不狠就站不住脚跟,谁更狠更有魄力谁才能赚到这笔钱。在官府完全不管你死活的情况下,你就只能自个儿立起来。
马老板娘的丈夫死在了混乱中,公爹也受了重伤,马家各个心怀不轨的分支也蠢蠢欲动起来。
不过老板娘是个有本事的,丈夫丧事还没办完,几岁大的闺女、身受重伤的公爹、整日以泪洗面的婆母,哪个身边都离不得人。
老板娘硬是咬着牙,一番铁血手腕下来,把乱成一盘散沙的马家又聚在一起,带着马家持续回血,这几年已然跻身泞阳县头批富商之列。
这次走商,老板娘从最初就加入进来,后来听说改道去江南也没能动摇,亲自带人去圆石县进了好几批原石,数量之多足有往年的四五倍。
她马家的生意跟走商多像,自然比其他家更清楚走商能带来的暴利。
范理头疼的却也正是这批原石。这是原石,不说开出来的翡翠水头如何,就是里面有没有翡翠都难说,谁会花钱当冤大头?
可马老板娘非常坚持,声称马家世世代代都和玉石打交道,最是清楚相玉术,既然要去江东,便和江东玉行切磋切磋。
再看随行的马家众人,口径出奇地一致,没哪个有二话。
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范理就问到宋清头上来,企图得到一个有话语权的盟友,俩人一起解决马家的事情。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一问还正好给马家送去了强有力的盟友!
宋清只听了马家带上船的是一批原石就表示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范理后面的话都一笑置之,甚至拉上他去找马老板娘,当着他的面和老板娘讨论了一下午赌石的事情。
听了两人的对话,范理本就发疼的脑仁恨不得爆炸开来。这赌石听起来和赌/博没甚区别,但凡做生意的,没有那个敢沾染这东西,要是家中子弟碰上了,不被打死也要脱一层皮。
“小宋老板你说句话,我这心里没底得很。”见宋清埋头写书信,范理便放下手中的毛笔,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宋清笔下一点停顿都没有,头也不抬地说:“不靠谱。”
“当真?那你为何不和我一同劝住马老板娘?”还给她瞎出主意?
后半句没说,虽然事实就是这样,但小宋老板不是这样的人。
糊弄不过去,宋清只好搁下笔,正经回道:“赌/博我不清楚,但里面的腌臜手段也听过不少。赌石不一样,一部分取决于相玉术,一部分也取决于运气,基本没有做手脚的余地。”
以现在的科技发展水平,赌石一旦做了手脚,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见范理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宋清无奈笑道:“总之你就等着看吧,马老板娘是个中行家,这事儿做不成功的后果她肯定考虑到了,亏也亏不到哪里去。”
撂下这么一句话,宋清又埋头写信去了,不再管范理是不是还在唉声叹气。
很快,商船靠岸了。整整五艘,每一艘载重都可以达到十五吨,全部停靠在码头很是壮观。
看见一次性来了这么多货船,等在岸上就着凉水吃粗面馒头的脚夫纷纷停了动作,站起身来往船上看,看清了上面满满当当的货物,当即兴奋地和关系好的脚夫交谈起来。
往常也有货船,但从没有一次来这么多的,有些和码头鱼把头关系不算好的脚夫便接不到活儿,只能干看着人家挣钱。
像这样这么多货船的,货物指定不少,就是码头所有的脚夫都动作起来,说不定一下午都卸不完货,那就人人都有活干有钱拿了。
这时候鱼把头也不会难为脚夫,否则货商看你手下人少、卸货慢,指定找别人去了,一个码头又不是只有一个鱼把头。
高兴是高兴,一干脚夫们也没有立即涌上去。
货商刚到,还要下船现找落脚的地方,一般都是找好地方才卸货,这样也省了运第二次的功夫。
果然,没一会儿功夫,船上陆陆续续下来百十来号人,看样子上面留守的人也不少。
“可算是到地方了!”
“这脚忽然踩在实处,我还不习惯了!”
众人一下船,都肉眼可见地精神起来,连素来不对付的黄老板和徐老板,也对彼此和颜悦色了两分,互相递了话头。
最高兴的还是一路晕船、在仓房里躺过来的那些人。
商队方从巫州上船,出发没多久就有人头晕、恶心甚至呕吐。按照船员说的方法做了,有些人过几天就缓过来了,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一点好转,就靠在路过的州城下船的那一晚续命。
如今终于可以在江州停驻,纷纷不约而同活过来,惨白的脸色也有些许回复,仿佛下一秒就可以不靠身边人搀扶、健步如飞了一样。
各位老板带着自家人分开来,在码头附近的酒楼客栈歇歇脚,也顺便吃点东西,还不忘让店小二催厨房做了饭菜送去给船上留守的人。
宋清和范理吃饭时向店小二打听了附近向外租赁的大院,吃完饭便一同去相看。最后相中几家都还不错,便回到码头将情况告诉同行的老板们,这才选定了落脚的院子。
落脚地一选好,各家管事便寻到了码头鱼把头,让带人卸货了。
一路护送商队过来的护城兵,有精神头好的也跟着卸货。虽然这一趟衙门给的不少,但闲着也是闲着,不若挣点额外的花费。
听说江南可是好地方,手上有点闲钱了,还能给家里人带些稀罕物回去。
次日一早,范理和宋清向江州知州下了拜帖,在等回帖的时候就各自出门打探江州情况去了。有缓过来的几户富商也闲不住,各自去城内游逛。
拜帖是借着户部尚书的关系下的。
当朝户部尚书何安祖籍江南,与江州知州是没什么关系,与江南巡抚关系可就近了去了。
江南巡抚的老师与户部尚书的老师系师出同门,两人算是隔了一层关系的师兄弟。这七拐八拐关系虽然远,但在讲究人际关系的这时候还是很好用的。
户部尚书何安只有何晏清一个子嗣,以后他的人脉都是何晏清的,何晏清又和孙淑一交好,四舍五入孙淑一勉强与江南巡抚是一个阵营的。
今日下这个拜帖,不求江州知州为商队开后门,起码看在他上司的关系上,不要过多刁难他们小地方来的商队。
一早下了拜帖,晚上回来的时候就接到了回帖,邀请两人于次日过府一叙。
于是次日,两人从各家商户准备的厚礼中挑选几份带上,浩浩荡荡去了知州府上。
拜礼的大头有马家一块水头极好的翡翠、徐老板家三十二原色的丝绸、李家一些比较珍稀的药材,还有宋清在船上专门搞了温房培育的猴头菇。
这礼品选的也有讲究。
那翡翠的水头就算在江南江东一带也算比较少见,不出彩却也不会出错;丝绸自不必说,是给知州府的女眷的,枕边风的威力可不容小觑;那些药材就是给知州年事已高的老母的,全了知州的孝顺名声。
这中间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猴头菇,来头却是最大的。这猴头菇可是宫廷贡品,与皇家沾上边的,自然能体现出身价来。江州知州不管是自家待客时候吃还是送给顶头上司,都是拿得出手的。
为着徐老板家丝绸被选上了而自家的没被选上,才给了徐老板两天好脸色的黄老板,又恢复了与徐家水火不容的状态。不过徐老板人逢喜事精神爽,不与他一般见识。
可不就是喜事嘛,东西送上去,要是得了知州府青睐,在江州境内不说打开整个市场,那也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果然,四件厚礼封上,起先一脸肃色的知州也露出了好脸色,没有刁难商队不说,还借了官府的人脉给几家牵线搭桥。
如若不是想做出政绩的官员,地方富商怎么买卖、期间是否有阴私,他是不管的。一来只要不犯法,官府便管不着,二来便是管了也没甚好处,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按照惯例,各家商行自然该做的礼数做到,该给的好处给上。但这也就是让官府别插手各家争斗,若有别处的商行想挤占市场,只要礼数周全、好处丰厚,官府自然不会阻止。
再加上顶头上司那恨不得拐了八里路的关系,开开后门、让江州商行别太过分,江州知州还是做得到的。
于是几日后,矩州商队开始接二连三活动起来了。
白溪村的菌干都是由李老板家一力承担的,几家商户能有这点家底,自然没哪个是蠢笨的,加上有范理在中间斡旋,完全不要宋清操心。
宋清只需管管果糖和马家的赌石就成了。
宋清不是个做生意的料,要他想出多么别具一格的营销方式属实是难为他。于是他也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打听了城里最大的点心铺子就带着果糖过去了。
虽然也有糖铺,但糖铺的规格都不是很大,远远比不上点心铺子。
江州最大的点心铺子还得是松香斋。
据说松香斋是百年老店,前朝时候就有了,不过那时候不出名。
先帝起义时,今上和先太后也跟着四处奔波。当时正是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军中粮草并不充足,先帝为做表率,和将士们同吃同住,先太后与今上自然不能搞特殊。
不过今上娘胎里带的体弱多病,长此以往下去身子吃不消,身体愈发病弱。有一次实在是病得厉害了,随行的军医诊断之后直摇头,隐晦示意给今上吃点好的。
可病得这般厉害,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吃多少吐多少,腹中实在没有东西可吐,便一阵阵呕出苦口的胆汁,哪里还吃得了军营里那些硌嗓子的粗粮?
恰逢当时的南征王投靠到先帝手下,见今上实在吃不下东西,便亲手做了一道松香百合糕送去给今上。
那松香百合糕糕如其名,带着一股淡淡的松树清香,又形似盛放的百合花,入口软糯清甜,今上吃了之后不仅没再吐出来,没过几日病还好了!
今上登基之后还对那松香百合糕念念不忘,可南征王已经不是当时刚投入先帝麾下的小哥儿将军,自然不可能再亲手做松香百合糕。
要不说江南是个好地方呢,专出大官大儒大才子,连南征王祖籍都是江南。
御膳房从江南找去的御厨,根据今上口述数次,做出来的松香百合糕也没有当年那个味道。
直到今上偶然一次微服私访到江南,吃到松香斋的松香百合糕,当即湿了眼眶。寻寻觅觅几年,蓦然得偿所愿,其间的惊喜与感慨自然不必赘述。
离开江南之前,今上特意差人赐了“松香斋”的牌匾,松香斋这才闻名起来。
十几年过去,松香斋已经成了江南首屈一指的糕点铺子,在江南各个富庶州县都开了分店,也不止做松香百合糕,各式各样的糕点都精致美味。
在江南地域,衡量一个州府是否富庶,其中一个重要标准就是当地是否有松香斋分店,分店又有多少家。
时下不管是官家小姐,还是富商太太都爱吃。有些不爱吃的,就是为了面上好看、能融入阶层团体,每日也会让下人专门去买。
松香斋的糕点俨然不是普通的糕点了,沾上皇家,加上本身实力够硬,已然成为身份地位与权力财富的象征。
泞阳县的水果糖要是能搭上松香斋,价钱就好谈了。
宋清想搭上松香斋,也并不全是为了水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