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不用白溪村村民动手,堂上没犯罪或犯了小罪的衙役,自发自觉押着曹福仁父子俩离开公堂。另有一拨人去了曹福仁别院抄家。

  “畜生!还我儿命来!”

  头门外围观百姓之中,突然冲出一个妇人来——却是周氏。

  周氏头发散乱,手里紧握着柴刀,看见曹福仁父子便疯狂奔过去。由于周氏此时面目骇人、状若癫狂,押着曹福仁的两个衙役下意识松开人往后躲。

  曹福仁手脚已经上了镣铐,动作不灵活,左闪右避还是被周氏抓住了。闪躲间匆匆套上的外衫几欲掉落,周氏的柴刀也掉落在一旁,被踢出一段距离。

  几个动作间,周氏还是扑倒了曹福仁。围观众人看不太真切,只见周氏胡乱捡起地上生了青苔的石砖,狠劲砸向曹福仁。

  “狗东西!还我孩子!还我孩子!”周氏一下一下砸在曹福仁的胸背、手掌、腿间,凡是周丫头身上看得见伤口的地方,一处也没放过地如法炮制在曹福仁身上。

  任凭曹福仁怎么哭喊求饶,周氏手下的力道也没有减轻半分,反而愈来愈重。

  一时间公堂前满是凄厉的惨叫声。

  待曹福仁痛晕过去,周氏目光一转,盯上了手脚同样被拷上的曹裔。同样的场景再次出现。

  躲去一旁的衙役回过神来,不敢上前制止。转头看见孙县令站在一旁没有指令,大气也不敢喘,生怕孙县令这时候让他们上去拉开那疯婆子。

  “这婆娘怎的下手这么狠?”头门外前来围观的县城百姓中,不知是谁嘀咕了这么一句。

  随即被人骂了回去,“狠?我看还是轻了!这两父子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害了这么多孩子一辈子!要不你换你家孩子遭这个罪,你去买两个炮仗庆祝庆祝!”

  被骂的人心里不忿,可这会儿也不敢冒头了。

  等到那曹裔受不住了晕死过去,周氏将砖石狠狠扔在曹福仁身上,泄了气一般瘫坐在地上,捶着心口嚎哭起来。

  “娘给你报仇了!儿呀!娘给你报仇!”周氏涕泗横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白溪村的妇人们忙揩干眼角,随着周二爷上前去扶人。

  “他娘,起来,咱带丫头回家,回家!”周二爷搀着老妻的胳膊,泪眼婆娑,“不是说要给丫头买饴糖?再不走人家就关门了。”

  所有人都停了交头接耳动作,静默地看着这哀戚的一幕。

  孙淑一不忍再看,别过头时正好看见几个畏畏缩缩的衙役,遂骂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犯人摔成这样还不拉起来?要本官亲自把人送去牢狱?”

  “是是是!”衙役吓得一激灵,忍着恶心把曹福仁父子拖去监牢,地上只留下两道血印子和......被砸得稀巴烂的手指跟某处。

  周丫头在内的一干孩子受的折磨,还远远不止这点!这父子二人罪大恶极,判了死刑还算好的,一了百了。

  案子判完,孙淑一就离了衙门,去收拾曹福仁留下来的烂摊子。还有十三个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孩子还没就出来。

  宋清让张升先送周二爷一家回去,他去接沈之洲——现在离沈之洲下学还有一段时间,但他就有一种赶快见到沈之洲的强烈想法。

  这次也没有像以往一样静静等在柳树下,而是急促地敲响了杨夫子家大门。

  来开门的是杨夫子的夫人。宋清行了礼,说明来意,“劳烦杨夫人了。”

  “这有什么?老杨说该学的小洲这孩子都学好了,早退一天也无碍。”杨夫人微笑着摆摆手,转身到屋里唤人去了。

  她跟沈之洲的丈夫接触不多,但就凭宋清肯送一个已婚小哥儿来上学的这份魄力,杨夫人就对他夫夫二人很有好感。

  没一会儿,沈之洲急急忙忙提着书袋出来了,看见宋清就匆匆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要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宋清肯定不会耽误他上学的。

  宋清没说话,接过书袋,从外面把大门带上,这才牵着沈之洲离开。牵着沈之洲的手,他的心才慢慢落到实处。

  沈之洲见宋清情绪低沉,也不再问,静静反握着他的手。

  两人一路沉默着出了城门。

  “周二爷家的丫头没了。”走在回村的路上,宋清终于开口,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给沈之洲听。

  听完,沈之洲也随着低落下来,过了半响才闷闷地开口道:“你不要难过。”

  宋清愣了一下,“我做什么要难过。”

  “我就是觉得你现在很难过。”

  别看沈之洲平常没心没肺的,对宋清的情绪感知极为敏感,之前清明节的时候也是。尽管在别人眼里他不说话的时候与平常无异,沈之洲却总是能一眼看出区别。

  宋清长叹一口气,大拇指摩挲着沈之洲的手背。

  沈之洲说得没错,他确实在难过。任何一个在平等思想教育下长大的人,遇见了今天这个事都不会无动于衷。

  可这世道就是这样,压抑、黑暗。

  好像恶人当真是铁石心肠,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做尽恶事;好人却只是看着别人的苦难,就感同身受、如鲠在喉。

  恶人或许在伏法认罪的那一刻也不曾忏悔,好人却因为他人的恶行而失语,而羞愧,而痛恨。

  “沈之洲,”无言地走了几步路,宋清忽然停下步子,定定地看着沈之洲的眼睛,“你要好好的,别......总之,要好好的。”

  这是宋清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唤沈之洲。沈之洲也一脸认真地看着宋清的眼睛,回道:“我保证我会好好的。”

  两人对视几息,沈之洲突然道:“我以后考完试了,回来做个夫子好不好?”

  “我会把我的学生教得特别好,他们既不会欺压百姓,也不会贪赃枉法,更不会做出欺辱女子和小哥儿的事。”

  无论他的学生是什么身份地位,是什么性别。

  这是对宋清许下的承诺,也是对他未来的学生立下的誓言。

  “好。”宋清看着这双前所未有明亮的眼睛,缓慢而郑重地回道。全然忘了一个月前自己想做“官老爷的相公”的话。

  相视一笑,两人手拉着手,披着傍晚的霞光,踏着落日的余晖,走向来时的山路。

  ——

  次日一早,村里的汉子妇人自发聚到周二爷家帮忙。

  一些年轻的新媳妇看着灶房,跟周氏年纪相仿的妇人在屋里陪着周氏。

  看周氏几度哭到昏厥,眼泪浅的妇人总要屋里屋外走,自己揩干净眼泪了才进屋宽慰人;实在忍不住了再出屋去。

  几个老爷们儿和周二爷待在儿子屋里。由周二爷的儿子主持丧事。

  周丫头还没满十五岁,算是夭折,不能埋进祖坟,丧事也不能大办。于是请了风水先生看过,选了一处风水好的地方。

  请抬棺的汉子吃了饭,便到了下葬的时候。

  白发人送黑发人,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

  汉子们抬着棺木上山下葬,周家二老是不能跟着去的,这一辈子的缘分到这里就断了。

  周丫头刚下葬不久,官府的人就来了,找上了村长王大庆。

  “这是赔给周家二老的银钱,我们还要去隔壁村子,就劳烦王村长跑一趟了。”官府的人递给村长一个钱袋子,听声响应该有十来两银子。

  不过没人会高兴。死人的钱,以后每每用起来,都像是有刀子在剜心。

  二人是孙县令带来泞阳县的,昨日的事都看在眼里,知道这村长是个好的。

  说来令人唏嘘,另外十三个孩子只有两个被家里人接回去了。剩下十一个家里嫌丢人,不认。

  官府的人把小孩都送到家门外,几户人家不想要人又不敢不停官府的话,便躲在屋里把门关死,装作家里没人的样子。

  养小哥儿女儿本来就是赔钱的,这下身子都破了,以后找不到婆家还得养一辈子不成?

  敲不开门,官府的人只能带着几个孩子原路返回,向孙县令禀明情况。

  孙淑一听了,当即沉下脸色,让随侍写了断绝书,再差人一一送回去,让那几户人家都按了手印。几户人家巴不得没有干系,哪儿有不按的?

  这是先皇定下的律法。

  凡是父母、子女双方在无人逼迫的情况下,自愿签署亲缘断绝书,双方便不可再有往来。父母不必抚养子女,子女以后也不用赡养双亲。

  据说先皇幼时生母早亡,受到生父与继母迫害,十五岁便逃离家里,只身入了军营。后来起事功成,生父和继母又多次陷害先皇。

  满朝文武拿孝之一字劝说先皇,先皇一怒之下就有了这条律法。

  言归正传,最后还是孙淑一将几个孩子留在自己府里养着。

  “县衙里在招人用,白溪村要是有人有这个意向的话,村长明儿带人去给县令看看。”官府的人临走之前提了一句。县衙的新班子孙县令不假于人手,事必躬行。

  这白溪村里的汉子有点血性,左右原先的衙役都走干净了,孙县令又对白溪村的人刮目相看,他提一嘴也不碍事。

  村长连声应是,将人送走后先把银钱送去周二爷家,然后挨家挨户将县衙招人的事通知下去。

  那银子就放在堂屋桌上,谁也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