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才夫妻二人怕不是第一次这般作态,一人唱黑脸一人唱白脸。

  见宋清面色不变喜怒,拿不准这是什么个意思。该不会是嫌贵?这一下拿得出三条腊肉,说不得背篓里还有别的什么,看起来像是殷实人家。

  “老夫是爱才之人,”陈秀才一手顺顺八字胡,慢条斯理地说道,“若那小哥儿一心向学,束脩晚一月给亦无不可。”

  这是既想要钱又想要名声了。那曾、杨两个老掉书袋素来爱扬己露才,面上不耻与他相交,私底下不知道如何眼红他!

  “不劳烦先生了,”宋清正色,“我家小哥儿是要进修礼义廉耻的,可不敢学成个沽名钓誉、视财如命的俗人。”

  言罢转身就走,丝毫不管身后跳脚的陈秀才。

  这话说到陈秀才痛脚了,那两个老不死就曾作文骂他爱虚名好财帛,奈何两人学问皆在他之上,他只能咽了这口恶气。

  这黄口小儿不过是个庄稼汉,他还能忍气吞声不成?

  这整个泞阳县只有三位廪生,童生考试可都得找廪生作保。那两个掉书袋规矩大的很,他就不信除了他还有谁会给一个小哥儿作保!

  越想越觉得这庄稼汉不识抬举,当即拜访几位交好的秀才,将事情添油加醋一番,怂恿众人不要收这小哥儿作学生。

  几人当面皆义愤填膺,表明自己肯定是与陈秀才同一立场的,绝不会收一个小哥儿做学生;回头想的却是若有几两银子做束脩,倒是可以教他两三分学问。

  一众穷酸秀才心里如何想的,宋清全然不知,他刚从曾秀才家里出来。

  曾秀才倒是没有做两面功夫,一听束脩是替小哥儿送的,当即委婉表示家里地方太小,学生已经收满了。

  这般说辞倒也可以理解,年岁小的几个学生倒是没什么,可十四五岁的学生已然晓事了,有几人正准备今科下场,可不能乱了心神。

  还剩下一个杨秀才。听人说杨秀才脾气古怪得很,收学生全看眼缘,要是不合他胃口了,知县老爷家的公子也照拒不误。

  杨秀才家是一个独立小院,院门前有一棵柳树,附近住的多是贫苦人家。

  宋清到了之后先向过往的行人询问,确定是这户人家才上前敲门。

  与陈、曾两家不同的是,开门的人不是杨秀才妻儿,而是他本人。

  杨秀才身着长袍,不过两只袖子挽到手腕处,手上还湿漉漉的,看起来比较不修边幅。

  不等宋清作揖,杨秀才率先发问:“你这后生想作甚?”

  见状宋清只好简单拱手,恭敬地说:“晚辈宋清,今日来拜访夫子,想送家中小哥儿到此求学。”

  闻言,杨秀才啧啧两声,稀奇地打量片刻,询问道:“可是先拜访了陈秀才和曾秀才?”

  “正是。”心里有几分担忧杨秀才因此发难,斟酌片刻,却还是如实回答。

  “你倒是实诚。怎的别人不要的才往我这儿送?”杨秀才面上看着不像生气,没说收也没说不收。

  “并非如此,”宋清退一步说,“陈秀才晚辈不好评价,曾秀才也是为其他学生着想,并非看不上我家小哥儿。”

  听话里意思,这小哥儿像是读过书的。

  杨秀才不搭腔,宋清只好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说道:“夫子请看,这是我家小哥儿昨日作的文章。”

  之前两人一人只爱钱财,一人明确拒绝,导致宋清都没机会拿出沈之洲昨日修整过的文章。

  瞧了开头,便神色莫辨地看了宋清一眼,这才往下翻阅。

  半响,杨秀才正色道:“你今日恐怕不是诚心送人入学吧?”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若这篇文章当真是那小哥儿所作,即便廪生也不过是区区一个秀才,哪里还教得了什么?

  见杨秀才已经猜到他的打算,宋清干脆和盘托出,将沈之洲的身世、他有这番举动的缘由都摊开了讲。

  听完事情始末,杨秀才略微惊讶一番。

  本以为小哥儿是他阿弟或是表亲什么的,没想到竟是他夫郎。一时间用更是稀奇的目光将宋清看了个遍。

  宋清猜到杨秀才心里想的什么,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明日把人带来我看看。”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

  宋清作揖道谢,当即打算告辞离开。

  “等等!”杨秀才将人叫住,见人像个榆木脑袋似的疑惑地看着他,没好气地说:“束脩都背来了还想背回去?”

  “晚辈愚笨!”宋清赶忙赔不是,将背篓放下来,给杨秀才送到院子里去。杨秀才四十余岁,看起来身子骨也瘦弱,提起来怕是费力。

  等人一走,杨秀才仔细看了束脩:三条腊肉、一坛酒、一升米。

  他方才打眼一瞧,见上面是三条腊肉,还以为酒、米都是三倍的,没想到这小子精得很。

  心里骂了句抠门,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一手提着几样东西,放入灶旁的柜子里。想想又取了一提肉出来切。

  放学生们回家没多久,他正做着饭呢宋清就来了。

  菘菜、腊肉都炒好,杨秀才把饭食一一端进卧房。

  “方才有人来了?”卧榻上倚坐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妇人。

  “有个汉子,想送他家夫郎来我这儿读书。”杨秀才走到床边,将夫人的针线放置在一旁,小心扶着人起来吃中饭。

  “小哥儿?倒是没见过这样事儿。”杨夫人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也觉得有些稀奇。

  见夫人好似对这事儿感兴趣,杨秀才唠家常一般,将方才发生的事儿仔细说了。

  自打六年前两人独子去世,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这不前些日子吹了风,立刻得了风寒病倒了。

  却说杨秀才前半生,杨父杨母二人起早贪黑卖包子供他读书,他也争气,头一次下场便拿了当年案首。

  本想一鼓作气参加乡试,杨母身子却垮了。

  一辈子供儿子读书,受尽亲戚嘲讽奚落,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在看见儿子考上秀才的时候终于散了,也就撑不下去了。

  杨母一走,杨秀才丁忧三年期还未满,杨父也垮了。想着不能耽搁儿子考试做官,拖着病体撑了几个月,还是撒手人寰了。

  双亲一走,杨秀才彻底绝了乡试的心思,难不成拖垮了父母还要拖垮妻儿不成?

  一家人还住在柳树巷子。收了几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做学生,每月还能领官府禄米,日子倒也过得去。

  悉心教导的独子像他,爱读书,学问做得好,院试也拔得了头筹。

  这么多年他虽然绝口不提乡试的事情,心里还是惦记着,还是有遗憾。儿子争气,他自然希望儿子能中举。

  谁曾想,儿子连矩州城都没能走到,只翻过了泞山到了泞阴县地界,便遭了土匪......

  自此老妻大受打击,身子也一蹶不振,这个家就快要垮了。

  ——

  宋清出了杨秀才家院子,便径直出了城门,回村去了。

  进了自家院子,放下背篓就去卧房找沈之洲,打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岂料沈之洲竟然不在院子里。去灶房找一圈,中饭被动过了,人却不知哪里去了,真是奇了怪了。

  去大舅家一问,原来是去了郑大家荒着的地里。

  宋清找过去的时候,只见沈之洲蹲在田埂上摘野菜。

  张升借了别人家的牛,和表哥一起犁地。表嫂、张嫂和郑大嫂拿着锄头,把犁好的地方整成五尺宽的菇床。

  另外还有两人看起来比较陌生,隔得有些距离,宋清一时没认出来。

  “你回来了!”沈之洲先看见了宋清,提着野菜迎过来。

  原来那两人是在县里集市上帮过的两姐弟。

  姐弟俩本来昨日就打算来给二人干活儿的,谁知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天雨。今日早起看着天色好,便扛着锄头过来了。

  因着走错路绕了一大圈,到白溪村的时候宋清刚离开不久。问了村民找到二人家,就剩下沈之洲一个人在家了。

  沈之洲留姐弟俩吃了中饭,便带着人往郑大家地里来了。

  他本想着大家都下地,他不下的话也不好意思,正挽裤腿呢就被几人制止了。

  那一身书生袍子可金贵,宋清都不让人下地,可不能人去镇上一趟回来,夫郎就变成个泥人儿了。

  他也不好意思直接回家去,便拿了篮子摘野菜。

  宋清早上走的时候遇着张升了,对方正闲着,便问了地怎么个弄法,借了牛就往地里去了。

  “小宋,你看看嫂子这地整得对不对?”一会儿时间,几人也都注意到这边动静。

  “对的很!跟我说的一模一样!”

  一个菇房一丈宽,等搭起菇房了前面恰好与菇床垂直;菇房与菇房之间留了够两个人并排行走的宽度,以后搭建菇房或通风透气都方便。

  几家人昨儿个都把稻草、茅草送去郑大家了,郑大有一手编草席的功夫,盖菇房的草帘编起来还更简单些。

  跟几人打了声招呼,宋清先回去吃中饭,吃完再来帮忙。临走时顺带把眼巴巴看着他的沈之洲也提溜走了。

  沈之洲的书可还没看完,天知道他在地里这几个时辰有多抓心挠肝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