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云乘传音,趁着六步不注意,李陌捧起烤竹鸡,悄悄吸干了里面的微弱灵气,才包在帕子里递过去。

  失了灵气的竹鸡看着不如先前那般诱人,色泽都黯淡了不少。

  可六步全然没有看出来,毫不介意地龇着牙道了谢,也不怕油滴出来,小心翼翼地将烤鸡揣进了怀里。

  “我可以带你们去望云山,”先得了报酬,魔族青年表情和善了许多,摸着自己后脑勺道,“不过去那里要走上好些天,我得先回家安顿好我娘。”

  似乎怕他们不同意,他赶紧指着望云山的方向补充道,“我家也在那个方向,不耽误时间的,正好你们晚上也能歇一宿。”

  李陌看了看云乘,见他点头,便欣然同意。

  健壮的魔族青年搓搓手,顺着来的地方钻了回去,带上了两个“瘦弱”的跟班,踏上了回家告别的路。

  来魔界之前,云乘对魔族所有的映象几乎都来自攸宁的记忆和仙界史中长篇大论的批判。直至见了六步,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原来自己的想法没有错,魔族的确和其他种族没什么不同。

  他们一样有家人、朋友,一样会为了能给珍视的人带一件稀罕的东西眼睛发亮。

  他看着汉子因小心护着胸口微微弓起的背影,若有所思。

  雪还在下,遮蔽了远处的视野,天地间纷纷扬扬一片。

  他们跟着六步,直走了小半日,才出了松林,看到六步在小山坳处的家。

  那是间不大的茅屋,黑糊糊的墙壁上挂着陈旧的兽皮,早盖了细细的冰霜。屋前的院子是用粗粝黑石间或老木桩围出来的,即便隔着纷飞的雪花,也能看得出来极为简陋。

  临近家门,六步的脚步快了许多。

  柴门发出吱嘎一声轻响。

  “阿娘,我给你带吃的回来啦。”六步兴冲冲地扑进院子,大嗓门就嚷了起来,人也径直往房子里跑。

  李陌和云乘没有跟着他,就在院前柴门边站着,等六步同母亲说好话了再去见过。

  虽那是六步母亲,但到底是女子,他们这样冒冒失失地进去总不大好。

  “魔界的人,好像也有淳朴的。”李陌感慨道,哈着手打量着院子里厚重的石磨。

  那石磨上也盖着雪,他只能依稀分辨出磨盘上还刻着纹路,具体是什么,却看不清了。

  云乘见李陌往手上哈气,估摸着他还是有些冷,也没太过避讳,捉过他双手就拢进了袖子里捂着。

  他身上道意运转未停,袖中倒是一片暖意,舒服地李陌呼出一长串白气。

  “他们也同我们一般,有血有肉,有爱有憎。”云乘轻轻道。

  李陌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如今以局外人的姿态来看待魔族,他尚且能够感觉到他们的不易,那当年呢?

  李陌的目光微闪,不由自主地想,当年,攸宁奋起斩杀风楼,结束涅槃之战,是不是,也不全然是为了神君?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屋子里已骤然爆出一声怒吼,声响震天。

  “ 娘!!!”

  是六步的声音。

  其中凄凉悲痛,仿佛连空着飘着的雪花都为之所惊,微微停滞了一瞬。

  云乘牵着李陌,疾步进了屋子里。

  已近黄昏,大雪弥漫,天光黯淡。屋中没有掌灯,晦暗不明。

  云乘取出夜光珠,搁在破旧的小木桌上,这才让李陌看清里头情形。

  六步家中再简陋不过,就一张桌子搁在当中,两个土炕各在屋子一边。他们脚下凹凸不平,连墙也是土泥糊成的,粗糙不堪,抛开蓑衣斗笠,也没什么像样的装饰。

  只有一片斑驳的血迹,从东边土炕处喷溅而出,映在上头,夜光珠下泛着冷冷绿光。

  土炕上,破败的旧皮褥子里裹着个干枯的身躯,是个老妪,连同褥子被六步紧紧抱在怀里,只一头苍白散乱的头发和一双犹带惊惧的眼睛从他肩上露出来,正对着二人。

  六步脚下,原本被他小心护着的烤鸡早已掉出来了,巾帕散落一旁,鸡肉被人慌乱中踩了一脚,烂成了一小滩碎泥。

  看这情形,他们哪里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其实六步在路上便说过了,魔界如今魔气渐枯,北境并不比南边好过多少,争斗厮杀是常有的事情。

  李陌缓缓走到六步身旁,犹豫了一瞬,还是拍了拍他粗壮的肩膀,轻声劝慰:“你 节哀。”

  六步没有回头,哭声呜咽粗犷,恍如受伤的猛兽。

  “娘 你醒醒,我给你带吃的回来了 ”他呢喃着抚摸母亲冰冷的面颊,却因久久得不到母亲回应,声音越来越低,眼中绝望越来越盛。

  云乘沉默地走近了些,多看了几眼。

  老妪的致命伤在脖子上,被人切开了偌大的豁口,伤处墨绿色的血液早已凝固发黑。她干巴巴的皮肤上,经脉突出而分明,寂灭道意探出,感应到她周身魔气荡然无存,显然是被人强行吸食了魔气后杀死。

  应当是挣扎过的,那双手,一只勾成鹰爪,指尖带血,另一只则紧紧握着,贴在身侧。

  “掰开你母亲的右手看看,应当有线索。”云乘沉声道。

  六步终于从悲怆中恢复了一丝清明,抹了抹眼泪,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掰母亲的手。

  她的手握的实在太紧,六步拍了许久都没有打开。

  “我来帮你。”李陌自告奋勇,微微红着眼睛去帮忙。

  他这一世,也有过一个慈爱的母亲。当日在逃离京城的路上,他惊闻母后过世的痛楚,并不比六步现在少。

  是以感同身受,知道他唯恐伤害母亲的遗体,才不敢用力。

  但是逝者已矣,若是连这点都不忍心,又如何能找到凶手报仇。

  李陌的指尖触到老妪冰冷的皮肤,身体跟着颤了颤,定了定心神,闭目咬牙,手下一狠,终是将那拳头掰了开来。

  几乎将老妪指骨掰断。

  那干枯的掌心,掉出一枚黑色的玉佩,滚到云乘脚边。

  云乘捡起来,借着夜光珠看了看,玉佩不过铜钱大小,通体黝黑,呈椭圆状,并无璎珞缠绕,只在中间刻着个小小的图腾,如同幼虎。

  “是他!”六步夺过玉佩捏在手里,眼中泛着浓重的绿色,云乘知道,那是因怒极而充血,“是奈原村的虎容!他几月前就威胁过我,迟早要吸了我们母子的魔气炼化魔婴!”

  他低吼一声,拔出腰间豁斧便要冲出去找人拼命。

  “等等。”云乘脚步轻移,不过瞬息间,人已挡在了门口。

  李陌紧随其后,按住了六步双手,将他制住。

  “放开我!你们是不是跟他一伙的?他杀了我娘,你们还要杀我?”六步睚眦欲裂,吼声震耳。

  “喂!你讲点道理!”李陌胸中有些气闷,但他也明白,六步痛失亲人,此时所言所行,根本不会过脑子,口气也跟着放软了些,只话语中依旧字字如刀,“你都说那人快化魔婴了,你也不想想自己才什么境界?肉体凡胎,只怕三个你也不够人家收拾。我们虽然不知道奈原村在哪里,但也看得出来,你们这样独居的想也跟村子里的人没什么交情,去人家的地盘喊打喊杀,你是嫌你娘一个人上路太孤单急着要去陪他么?”

  “你们这些贵族老爷怎么会懂!我娘她为了我,吃了多少的苦!我便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给她报仇!”六步挣扎的厉害,堂堂男儿,边说边哭,浑浊的眼泪蜿蜒而下,还未落地便被穿堂而过的寒风冻成了冰粒,“放开我!”

  “我们有说不帮你吗?”李陌气急,重重在他脑后拍了一把。

  “你 你们要帮我?”六步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也不怪他诧异,魔族大多独行独往,若不是有亲缘关系,甚少会不求回报帮助他人。

  就连他自己,也是眼馋着李陌手上的烤鸡,才愿意给他们当向导。

  眼见这两人的魔气比自己高出不少层级,单是这个瘦小些的,制住自己也不费什么力气,六步冷静了些许,开始认真思考李陌说的话。

  “你们要什么?”他苦笑一声,胸腹因骤得明路的激动而剧烈颤抖,“我什么都没有,也就一身魔气了,如果你们帮我报仇,我愿意让你们吸干。只是我境界没多高,但也是能比得上两枚下品魔晶的,两位老爷不要嫌弃。”

  “谁要吸你的魔气。”李陌冷冷一笑,放开了他,没好气道,“我们遇见个好向导不容易,你死了,我们还怎么去望云山。”

  “ ”

  六步靠在门廊边,弓着背勾着头,眼睛里晦暗不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先去将你娘安葬了吧。”李陌叹了口气,“天也快黑了,我们休息一晚明早上路。你先把东西收拾好,到时候报完仇也别回来了,不然还得给他的亲朋报复。”

  六步依旧垂着头没说话,好半晌,才下定决心般点了点脑袋,闷不吭声地去收拾母亲的遗体。

  趁着他收拾的功夫,李陌忐忑地蹭到云乘跟前。

  魔界之行事关天元苍生,十分紧要,他们本不应该在别人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况且,六步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

  可李陌就是忍不住,想要帮帮他。

  哪怕要因此耽误一日的行程。

  他讷讷地,拿不准如何同云乘道歉,左右话已经说出去了,真要误事也误上了。

  却不料,云乘轻轻摸了摸他发顶。

  李陌抬起头,望见云乘的双眼里,有着毫不隐藏的温柔。

  “你做的很对。”云乘轻轻勾了勾唇角,帮他系好因与六步争执而松开的衣带,“既然看到了不平之事,便应当管一管。”

  “ 嗯。”

  大抵是因为云乘宠溺的笑容,好像初春暖阳驱散了整冬的雾霭,李陌心头有些发热。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么么哒!顺便一提,不管是攸宁还是李陌,本来对魔族都是没有太多感情的,在他们的意识里,这个种族一开始就只是一个陌生种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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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虚山二三事

  关于乌木道祖没有成仙为什么活了那么久。

  因为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入道的人,

  天道想了想,这功德挺大的,就给了他一个奖励。

  这个奖励,叫做与世同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