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文帝的侍卫长是三朝阁老张赫的大孙子,名张从峰,而立之龄,原是名普通宫卫,几年前因救驾之功擢升内侍卫长,官居二品,但凡昭文帝出行,一应安全皆由其负责。

  张从峰跟随昭文帝不久,却忠心耿耿,如今陛下失踪,他自是急不可耐。

  然而,祈雨观已然被翻过来找了许多遍,这沐霖道场上,更是空旷一片,一眼望去便能看尽,只那回廊处能藏人罢了,他亲自带人搜寻了多遍,恨不得连木栅栏都拆了,仍是不见昭文帝身影。

  就在张从峰苦着脸要去宫中回报时,他遍寻不得的陛下,却不知从何处,施施然走了出来。

  张从峰忙不迭迎上去,跪地请罪,身后的侍卫更是哗啦啦跪了一片。

  “回宫罢。”昭文帝抬了抬手,并未降下责罚,当先往观外走。

  今日的陛下似乎有些不同,张从峰悄悄抬起头,恭敬地打量着陛下的背影。

  衣着未换,还是来到祈雨观才会穿的素衫。语气也与以往一般,冷静克制。但他莫名觉得,陛下的脚步轻了许多,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

  未等他感慨完,他的陛下,就被台阶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陛下!”张从峰又一次吓得魂飞天际,赶紧呼喝着侍卫抬人,回宫传御医。

  昭文帝本就是故意摔的,并不严重,连皮都没蹭掉一块。

  眼瞅着皇兄没出现,他叹了口气,心道,安儿果然没有骗他,皇兄之能还无法见于日光之下。只得赶紧吩咐回宫,打定主意先一步将宫中四处都遮上纱幔。

  他身后不远处,景安帝站在回廊上,急的直跺脚。

  跺脚也没办法,凝身符被不孝儿子摘了,他上前也没用。

  “父皇,”李陌现在可是一点都不怕他,笑嘻嘻道,“您要是急,就赶紧修炼吧,到时候自己能凝出实体,脱了轮回之忧,想怎么训儿臣都行。”

  景安帝不理他,鼓着脸看云乘,像是在质问他:你就是这么纵着我儿子胡闹的?

  他好说歹说磨了弟弟一夜,弟弟怎么都不信他,隔一会就打翻件东西,要么就是吵着要喝酒,一晚上下来,他简直精疲力尽。

  “岳父”是要讨好的,但是,李陌显然分量更重。云乘默默站着,就当没看见他质问的眼神。

  气的景安帝袖子一拂就往屋里走。

  先前,李陌已经瞅着空隙问了景安帝和昭文帝九阳剑的事情,二者一头雾水,直言根本没有听说过,只景安帝说,若是祈雨观找不见,或可去宫里再找找。

  义安虽是都城,能藏东西的,其实就那么几个地方。

  这小屋是密道入口,却不为凡人可见,除了灭临阵和困魔阵,应当还有其余布置。云乘和李陌身为修道之人,来时毫无所觉,先前仔细想来,留在此处凶险极大。

  正好那时,门外侍卫急的上头,他们商量一番,便决定先回大渝皇宫再议。李陌和景安帝都不便现身,只能让昭文帝先行回去,他们三人再寻他法入内。

  昭文帝临出门的时候三步两回头,逼得李陌不得不将凝身符又扯了,骗他鬼修修为低的时候,不能见日光,才将他哄走了。

  “父皇真的可以回宫的吧?”李陌跟进屋里,再三确认。

  景安帝余怒未消,但总不能跟自己儿子过不去,指着被昭文帝抱回来的灵位道:“你揣好就成。”

  李陌赶紧将灵位塞到了纳戒里,又想起什么,一拍脑袋,“诶,我自己的灵位还在那摆着呢,回头得记着提醒小叔叔先撤了。”

  经他提醒,景安帝也想起一事,看看傻儿子一脸嘚瑟的模样,又看看云乘纵容的眼神,挑了挑眉毛,呵呵笑了两声,没说出口。

  顾虑着景安帝刚能化形,不宜暴晒日光太久,他们打算从密道去皇宫。

  临行前,云乘思量一番,将屋中原本放置的书卷也一并收了个干干净净。

  李陌正好在开密道的门,指着那画问:“要不要把这个也收了?”

  景安帝也看了眼那幅《柳公斩狼图》,感慨道,“这画朕记得,是太祖亲手所绘,仙师们给的纱绢真是好用,这都百年了,一点腐朽的痕迹都没有。”

  这话听得李陌眉心一跳。

  云乘不动声色地将画取了,收进纳戒里。

  密道中陈朽之味依旧浓重。

  魂体忌讳颇多,带着父皇,两人也不好御剑,就这么慢悠悠地走着。

  父子俩也终于可以好好说一会话。

  “你们何时行婚嫁大礼啊?”景安帝一开口就直指李陌软肋。

  李陌:“ ”

  “总不能不办吧?朕听说,你们修道之人不忌讳什么男子还是女子,但安儿你总归是大渝的太子,俗礼还是要守一守的。”

  李陌:“ ”

  他心里有些急,父皇再说下去,万一云乘一口同意了,马上就办可怎么着,他至今还没想到法子稳压云乘呢。

  幸而云乘开口道:“陛下,子桑与我皆是绵阳真人的徒儿,如今家师陷于危难,总要等他脱离困境,再可行大礼。”

  景安帝认同地点了点头,“不错,你是好孩子,尊师敬长,不像朕的安儿,整天忤逆不孝。”

  李陌:“ 哦。”说的好像他骗骗人就十恶不赦一样。

  不过么,父皇眼光不错,乘儿当然是最好的。李陌心道。

  “对了,子桑?这是安儿的道号么?”

  提起道号李陌就心塞,插口道,“想必您也知道,当年儿臣流落离州,便自己给自己起了个 李陌 的名字,这 子桑 嘛 ”

  他扬扬眉毛,说起来就是一脸得意,“是乘儿给儿臣起的字。”

  “陌上榆桑,君子仁安。这个字起的不错。”景安帝不吝夸赞,“只是,安儿不是说你们入的呈闲派么,你道号是什么?朕记得没错的话,秦源国师便是秦字辈的,你是哪个辈分的?”

  李陌撇了撇嘴,不愿意提那糟心的道号,只道,“儿臣也是秦字辈的,秦源是儿臣师兄。”

  “哦?也对,你师父唤作绵阳真人。秦源国师似乎说过,他师父也是绵字打头,叫 叫什么棉被?”

  “是绵悲。”李陌无奈指正,“他师尊是戒律峰长老,我师尊是执剑峰的绵阳掌座。昨夜不是与您说过么。”

  他昨夜的确和父皇说过与云乘一同试炼入山的事的。怕是父皇闹了一夜,才忘记了。

  “什么绵羊棉被的,你们呈闲派起名真是有趣。”

  可不是么 李陌腹诽,定下这个“有趣”规定的人,昨儿还在你面前搓脚丫子呢。

  “所以,安儿的道号是?”

  李陌:“ ”

  他咬牙,声如蚊蚋:“秦受 ”

  果然,他父皇闻言,脚步顿了顿,大仇得报一般笑得痛快,“哈哈哈哈哈,的确是个小禽兽,这道号不错。”

  李陌:“ ”

  后来这一路,李陌都拒绝和父皇说话。

  义安城下的密道犹如蛛网般,若是常人进来,不多时便要迷路,遍寻出口不得。这也是大渝皇室最后的依仗,知晓密道存在的人已寥寥,至多不过托孤老臣,而熟悉密道地形的,百来年只有帝王与储君。

  当年太子生死不明,昭文帝仓促登位,张赫虽尽心辅佐他,也不免留了几分心思,是以,知道密道连着皇宫的天禄殿,当世只有李陌而已。

  哦,景安帝当然也知道的。

  天禄殿为帝王读书批折之处,他们自龙椅后钻出,昭文帝之前得了承诺,早已备好了茶点等着,听见动静,连忙起身来迎。

  李陌觉得,每当看见父皇,小叔叔眼里好像就没有其他人一般,此时也是满脸餍足,喜不自禁。

  “皇兄没有骗我,真的来了。”昭文帝道。

  他捉住了景安帝的手,就舍不得放开。

  景安帝四下看了看,天禄殿里的内官宫女早已支了出去。殿中一应事物,便连那陈旧的铜香炉,都与他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分毫未动。

  他看了眼弟弟,不知说什么好,挑了最轻的一条训道:“你啊,当了皇帝,便要自称朕, 我 啊 我 的,像什么话。”

  昭文帝笑了笑,修长的凤目微微眯起,薄唇轻扬,“臣弟知道了。”

  景安帝又叹了口气。

  如今大渝国内叛乱未平,那几个亲王已占据周边城池有些年头了,虽两边未正式交战,但单单朝内外舆论、几城赋税,已足够昭文帝案上奏章堆积如山。

  这事,本是昭文帝寻皇侄不得,猜测侄儿为亲王所藏匿,才与张赫定下计谋而起。如今,虽然李陌回来,局势却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开的。

  哪怕是对外宣称找到了前太子,破了昭文帝杀先太子的谣言,那些人早已认为皇位唾手可得,红口白牙污蔑朝廷以假乱真也不是干不出来。

  “总不能真的打起来吧?”李陌讷讷道,“且不说百姓要遭殃,义安的兵力也不够的。”

  “自是不能真打。”昭文帝遇到兄长的事情时脆弱不堪,但论起大局却信手拈来,否则,也不会在继位前几年治理的大渝海清河晏,“解决此事,一是要有令人信服的凭证,二是要有适当的武力威慑。只可惜,荣将军尚在北境抗敌,即便回朝也需些时日,而你又是仙师,不可凭借术法介入各国纷争。”

  景安帝施施然道:“瀚儿莫要烦恼,他们不承认皇儿,大不了朕在人前现形,先帝亲口说的话,他们总该信的吧?”

  “不可!”昭文帝断然拒绝,“我朝虽有呈闲派庇佑,然鬼修终究被仙派诟病,若是有那嫉恶如仇的修士上门,皇兄有闪失,便是朝纲稳固又如何?”

  他很少开口驳斥自己,景安帝被他决绝的模样吓了一跳。

  “那 朕现在也能现形了,大不了朕去一趟,将那些反王一个个拿麻袋绑了带来,也好过你这般苦恼。”

  这话听得李陌眼皮直跳,当年父皇明明是明君,怎么遇着小叔叔犯愁,就将脑子都扔进了水里。

  他真的跟小叔叔清清白白么?

  连昭文帝都哭笑不得,“皇兄,这与你亲自开口又有何区别?一样会引来祸患。”

  他叹了口气,“也怨我,当日破釜沉舟,想着若安儿当真不在人世了,这皇位禅让给贤德的宗室亲王也罢,谁料他们竟全都举了反旗,丝毫不顾其他。”

  他又道,“安儿一直未现身,我总归不能真同他们打起来,一再退兵,只想着,他们无谋也罢,有勇也未尝不可,待第一家进了皇城,我便禅位,哪知一个个都是孬种,在外盘踞了两年也不敢进来。”

  景安帝听了许久,终于皱起了眉头,重逢以来,第一次对弟弟板起面孔,喝道:“瀚儿糊涂!怎可将江山百姓视为儿戏?若安儿真不在了,你便将自己与社稷都交给这些人?他不过一人而已,如何能与大渝千万百姓相比?且不说战火一起生灵涂炭,便是你引动朝廷动荡,已是千古罪人。朕倒要问问张赫老儿,竟与你这般胡闹!”

  昭文帝被他训得一声不吭,嘴角渐渐泛起苦涩,皇兄不知他心中执念,他也不辩解,错了便是错了,即便有苦衷,也是弃江山黎民于不顾,万死难赎其罪的过错。

  “张赫呢?”景安帝见他这般模样,终究不忍,放轻了声音问。

  “已派人去请了。”昭文帝回答他,“他早些派人来告,说得了一将才,或可一同来见。”

  景安帝点了点头,“先看看吧。”

  李陌:“ ”

  他没猜错的话,那将才,大约可能或许就是楚汉生吧。

  李陌有些想告诉小叔叔,那所谓“将才”,打仗或许有用的,出主意的话 还是 算了吧

  然而未等他开口,便听到了匆匆而来脚步声。不多时,便有内侍在殿外求见。

  几人相互看了看,待云乘、李陌连同景安帝都移步屏风之后,昭文帝才传唤内侍进来。

  内侍报有人求见,却不是张阁老:“长公主得陛下旨意,已携淮阳郡主前来,就在殿外候着。”

  昭文帝声音响起:“甚好,快请她们进来。”

  李陌心里咯噔一声。淮阳郡主,他没记错的话,那不是

  未等内侍下去,他便悄声询问父皇:“你没跟小叔叔说我的事?”

  景安帝没好气道:“一整晚都在给他盖被子喂茶水,朕哪有功夫说那么多话?”

  李陌:“ ”

  糟了,要完。

  李陌脑子转的飞快,现说肯定是来不及了,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的,眼下人就要进来了,得想法子避开才好。

  便转向云乘,心虚的勾了勾左边唇角,声调微高:“乘儿,父皇他们叙旧,我们也不掺和了吧?这皇宫我也许久没回来过了,你陪我转转可好?”

  看出李陌在撒谎的云乘眸子深了深,一语不发。

  景安帝微笑着在旁边看好戏。

  门外已有内官高声喊道:“瑞安长公主到!淮安郡主到!”

  来不及了!

  李陌拉着云乘就跑。

  可惜,他跑刚出屏风,瑞安长公主已被请进天禄殿,一眼认出了他。

  “安儿?当真是你!”

  李陌只得站定,生无可恋,眼皮狂跳。

  昭文帝笑着摆了摆手,那心腹内官便退下,顺道掩上了殿门。

  李陌这才转身行礼:“小姑姑。”

  瑞安长公主与昭文帝同岁,只比李陌大八岁,在知晓真相前,李陌也与外人一般,以为他们是龙凤胎,只不过长得不像罢了。

  瑞安长公主闺名李文玉,如今刚过三十,最是风韵的时候,一身宫装高贵典雅,纤眉范月,高髻凌风。她身后跟着的,自是淮安郡主,十三四岁的少女已出落的亭亭玉立,裹在粉色的宫裙里,如一束刚绽放在枝头的桃花,娇嫩鲜明,婀娜多姿。

  昭文帝微笑着走下来,温和道:“昨日的事情,我已经和小妹说过了。正好你回来 ”

  李陌拼命地给他使眼色,连眼角都快抽筋了,依然没能阻止他把话说完。

  “ 便见见你小姑姑和未过门的小表妹吧。”

  完了。李陌心想。

  他深切地感觉到,身边,云乘骤然散发出的寒气,都快将整个天禄殿冻成冰了。

  作者有话要说:李 我忘了小时候定过娃娃亲 现在很慌 陌

  小天使们么么哒,新年快乐。

  我竟然真的日完了万字榜哈哈哈哈,叉腰狂笑!